
2000年3月18日19時18分,裴麗生呼出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息,溘然與世長辭,享年94歲。
臨終前幾天,他的病況有了好轉,醫生已將鼻飼的管子拔去。他拉著秀群、雅群的手說:“我一生都在為革命事業而忙碌,除了離休以后,從未敢懈怠。我自忖,我還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小韓把我這一輩子的經歷記錄下來了,實實在在,樸樸素素,符合我的心愿。”
3月5日,他托女兒把我喚到病床前,拉著我的手,握得很緊很重,握的時間很長,一直不忍放手。從醫院回來后,我尋思:這是對我的信任和關愛呢?還是自知不久于人世,在作人生的最后訣別呢?
我同裴老始終保持著密切的聯系,經常聽到他的耳提面命。遽爾逝世,忽然感到生活中留下一個大的空檔無以彌補,于是,他的身影,他的神志,他的出言不多卻卓有見地的言詞,經常浮現在我的幻念之中。
裴老健康高壽,而他的同學、同事以及他的部下,卻有許多先他而去,這就使他為悼念亡者而常常處于回憶之中。他的回憶是傾注深情的,是懷著敬重、戀念之情的。他與宋劭文是生死之交,在太原進山中學時,他就同宋劭文一起組織過為北伐軍的募捐活動。在清華大學時,他們一起組織過社會科學的翻譯、研究與宣傳活動。在北平社聯時,宋是黨團書記,他是組織部長。在山西犧盟總會宣傳部時,一個是部長,一個是副部長。建國后,他倆又分別在國家計委和中國科學院擔任領導職務,被經濟與科技的結合而聯系起來了。所以,談到宋劭文,他總有綿綿不絕的戰友之情。他贊揚宋劭文光明磊落,一身正氣,對同志有意見,總是當面提出,系統表述,絕不背后議論一句。晚年出文集,他絕不更改一字,絕不把現在的看法加在過去的文章內,以示老老實實,保持歷史的原貌。每年春節時,裴老總要到宋劭文那里拜年敘舊。宋劭文逝世后,他與老戰友李正文一起寫詩悼念,并抄寫裱糊,送給宋劭文的愛人牧嵐。
裴麗生與陶魯笳是老搭檔。建國初期,陶是中共山西省委第一書記,裴是省委第二書記兼山西省省長。裴老有很強的黨性,省政府的重大決策,都要提到省委常委會議討論。一般決策,他就在省長會議上獨立決斷,不給省委增添負擔。后來兩人先后調到北京。唐山大地震時,裴老的住處受損,他就搬到陶老院內。陶老受到委屈時,裴老也常給他開心順氣。陶老住在四層樓上,沒有電梯,裴老以八十之軀,幾次登上四樓,與陶老促膝談心。裴老將出傳記時,陶老慨然允諾,不顧身體多病,為其撰寫序言。序言最后一段,寫了較高的評價,但陶老覺得份量不夠,斟酌再三,終于改成了“一個卓越的共產黨人的奮斗之歌、正氣之歌”。
裴老在清華大學上學時(1929—1933年)的那一撥同學,出現了一批杰出人物,如任毛澤東秘書的胡喬木、大劇作家曹禺、大學者錢鐘書等,他同他們在學校時是很熟的。后來,這些同學在中國現代政治文化史上都作出過卓越的貢獻,裴老自然感到光彩和驕傲。但他從不愿在人前談及此事,很少有人知道他同這些名人是同學好友。附庸風雅與傍人名聲是同他的性情格格不入的。胡喬木的夫人谷羽在裴老直接領導下工作,可裴老從沒想過通過胡喬木夫婦,打通與毛澤東的關系。在那一代人的頭腦里,沒有拉關系這個概念。
抗日戰爭時期,裴老曾和薄一波在山西省第三行政專署一道工作過,薄一波是專員,他是副專員,給薄老當副手。解放戰爭時期,裴老作為運城、臨汾、晉中、太原四次戰役的后勤司令員,配合徐向前元帥工作。建國后研制“兩彈一星”時,裴老作為中國科學院領導,擔任科學院與國防科委、科學院與七機部兩個協作小組的成員,在聶榮臻元帥的直接領導下工作,他們的關系是很熟的。但是,這種關系始終是工作關系、戰友關系、君子之交的關系,最多也只是在節假日期間互致問候,絕對沒有為工作之外的需要而“走動”,表現了那一代高層人物之間的純潔風范。

裴老在科學界工作有30多年的歷史,他同我國老一代科學家有廣泛的結識與交往。在科學院工作時,他同科學家竺可楨共同分管生物、地學和資源考察工作。為了尊重竺老的意見,而又不干擾竺老的學術研究,他常常利用業余時間,親自到竺老府上拜訪,商議工作并取得共識。一個在學部,一個在院部,兩人配合默契。在中國科協工作時,他對中國科協主席周培源十分尊重。作為黨組書記,他將科協的具體業務承擔起來,盡量不耽擱科學家的科研活動,而代表科協出頭露面的事,他總是把周老推在前面。他同錢學森、茅以升、華羅庚、汪德昭、汪大珩等都有很好的友誼。健在的老科學家聽到他逝世的消息后,都表示了惋惜和留戀。錢學森親自給裴老的親屬打電話表示悼唁,并深情地提到50年代在科學院時的密切合作。汪大珩在赴外地出差前,趕到裴老家中,對其子女深情撫慰。
裴老是個財經專家和后勤專家,長期的磨煉,使他特別謹慎,特別細致,辦什么事情,都要想得周周到到,不允許有一絲閃失。記得在山西省政府工作時,他對省政府委員開會時的座位安排特別重視。他認為,座位安排有政治,不可等閑視之。記得那時,各界民主人士對黨的政策文件中所寫的“黨內外干部一視同仁”的允諾持觀望態度。他們對開會通知的寫法、會上座椅的擺放、發言的先后順序,并非刻意挑剔,而是從這些細節中看共產黨的態度。因此,辦公廳干部對裴老的要求不敢有絲毫懈怠。
1979年我調入中國科協工作時,正逢北戴河工作會議和科協二大的召開。他在北戴河賓館,給留在北京的科協秘書處何志平一天一個甚至幾個電話,對科協在京的工作問得很細,要求很嚴。中國科協二大召開時,他除了對中國科協代主席的主旨報告過問很勤外,還對二大開幕式的座位安排、與鄧小平合影時的運作程序,特別是科協二屆委員的選舉用力甚殷。當時正值思想解放高潮,大家對直接選舉呼聲甚高,紛紛建議不提候選名單。作為黨組書記,他既要充分發揚民主,又不能放任自流。所以,他利用會議間隙了解代表愿望,力爭使科學家中最有建樹、最有人望的人不至落選。當選舉結果與人們的估計大體相符時,他這才放了心。
裴老他們這一代人有個共同的特點,即高度的政治化,這個高度政治化,不是指言必講政治,言必唱高調,而是始終關心黨和國家的興衰,始終關心人民群眾的禍福。人民中國這個江山,是他們那一代人在長期的浴血奮斗中打出來的,這就不可能不有高度的珍惜關愛之情。即使在完全脫離主流隊伍、坐享清福的時候,他也密切關注政治,心憂天下。他每日閱讀數種報紙,閱讀黨內文件,閱讀鄧小平著作,報紙剪了一本又一本,筆記寫了一冊又一冊,馬列著作中眉批夾評之處甚多。他對各地扶貧攻堅、致富奔小康的典型事例所知甚多,山西沁源縣委書記、縣長看望他時,他一口氣說出了全國各地的許多致富之法,使來訪者頗感驚奇。

我和曾任省長辦公室主任的武銳常去看他,他希望我們多談點外界的情況。我參與報紙閱評工作,常看到某些學界名人熱衷鼓吹私有化,鼓吹“國退民進”,鼓吹“一賣了之”,鼓吹剩余價值學說過時,否定人類歷史上的一種社會形態。我向裴老提到這些時,常常引發他的唏噓和感憤。他對改革開放毫不保守,能夠緊跟時代潮流,但對否定社會主義的自由化傾向又毫不妥協。這對我們這些相對年輕一點的人來說,無疑起了堅定信心的作用。
裴老對革命老根據地的干部群眾有著特殊的感情,他難以忘懷那些戰爭年代養育、掩護、支持過自己的人民。1993年,他重回太岳區首府———沁源趙寨,看了看他同牛佩琮住過的窯洞。他同老鄰居們一一見面,其中最年輕的都已70多歲了。不過,那里群眾依然貧困的現實使他倍感不安。所以,他任中國老區建設促進會會長一職特別盡力。上任不久,他就派出兩個小組,到河北平山和湖北大別山老區進行調查,又派人到湖南新化、安徽金寨對1958年大修水庫的遺留問題進行調查,向黨中央、國務院寫了三次報告。還親自到內蒙古和林格爾了解扶貧情況。他給中國老促會的題詞是:“人生有夕陽,事業無黃昏。”表達了他的心跡。
裴老對我視同親人,關懷備至。年屆80多歲,尚幾次登門看望。他在同我閑談時,常談一些獨特的人生體味。他對我說,當領導人,不要老對別人講,你要這么干,你要那么干,或你應這樣認識,你應那樣認識。即使你胸有成竹,也不要急于說出來,而應提出問題,或提出幾種發展可能,讓你的同僚、你的下屬先講出來,然后你再予以支持、肯定。這樣,就會激發群眾的智慧,增添群眾的主動性。他還說,在會上發言前,你先要弄清自己的身份,什么是應該由中央和上級講的,什么應是你自己講的。說了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話,那是很尷尬的事情。
我在科協研究室工作時,幾次對科協的活動提出建議,引起同行側目。他提醒我,有工作主動性,這是好的,但在此時此地,卻不宜多提,免得人家說你想表現自己,以取得某種領導職位。我離休后做了一點社會工作,他說,你不要減弱同《人民日報》的聯系,那里是你的根基。這些談話,都蘊含著他的人生智慧和人生況味。
裴老的大半生都在從事后勤保障工作。他一生也有許多首創,如在太原各界代表會的組織工作上,在晉西北的生態保護上,受到過毛澤東的肯定。他在對科協工作的研究、對環境科學研究的推動上,都是動手很早的。但他從來都是高度清醒,自責高于自尊,對職務、待遇問題,即使明顯不分,也能淡然處之。按他的資歷、職務和貢獻,在幾個委員會中應有他的位置,但卻沒有。我們為之不解,他卻并不放在心上。他從來不贊成別人吹捧自己,有人建議為他出文集,他每每斷然拒絕。
裴老是個質樸的人,本份的人,默默無聞做工作的人。在他的追悼會上,有許多名人、專家前來告別,哲人仙逝,引人扼腕。對他這位在歷史上留下明顯痕跡的人,人民是不會忘記的。
寫于2003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