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新華書店得丁玲回憶錄《魍魎世界、風雪人間》一書;又聞丁玲紀念館在黑龍江省鶴崗市落成的消息,使我又回憶起在北大荒寶泉嶺農場認識丁玲那些難忘的歲月。
1958年,我作為準右派(中右)從軍隊下放北大荒寶泉嶺農場五分場第二生產隊勞動改造。因為我拼命干活表現突出,在生產隊擁戴為青年突擊隊隊長。干出了成績后,從生產隊調到總場機關糧食出口科工作。在國家三年困難時期之后,物資產品、生活資料極度匱乏之際,要我參加農場主要農副產品(如糧食、豆類、畜禽蛋乳等)的銷售工作和掌握大量售獎售商品票證(糧油票、布票、棉花票以及煙票副食品定量供應票等),這是信任也是責任。在糧豆上交,調運出口的繁忙季節,我奔走于生產隊、分場、蘿北、鶴崗市之間,協調關系,解決處理發生的問題。在這個時期農場汽車隊的大部分汽車都由我調度,以保證上交糧有計劃地順利進行。
一次,場長高大鈞去二分場檢查工作,我有事順便跟場長乘車前去。路上,我問場長,聽說丁玲要從湯原農場到我們場來有這事嗎?(這是從農場辦公室秘書石安樹那里知道的。石和我是老鄉,我們都愛好文學,他間或有詩作在《農墾報》發表)他說,是他要丁玲來的,像丁玲這樣的人,政治上要求應該嚴格。養雞是勞動,寫文章也是勞動嘛。既然中央、農墾部、農墾總局同意她回北京,為什么不讓她寫寫墾區,寫寫農墾戰士!她已經在湯原農場生活勞動好幾年了,她難道不想寫這一段生活?
1964年,丁玲、陳明夫婦(陳明1961年摘右派帽子)來到寶泉嶺農場,住在總場招待所101號房間。這是一個一臥一廳的套間房,條件較好。這個農場經過幾年的建設,總場部已形成一個小城鎮格局。場部辦公樓和招待所俱為兩層樓房。新建成的工人文化宮,有四層樓高。在荒原上聳立起這座巍然大廈,十分雄偉壯觀。不過,國家三年困難時期剛有好轉,生活還十分艱苦,基本生活資料憑證供應,我們機關干部的口糧標準,每月28.5斤,食油每月四兩,肉、蛋、白糧只在節日定量供應。平時,商店只憑票(證明)供應產婦和重病人,以及特殊供應戶(高干、高級知識分子)特需晶。生活資料不是有錢就可以買到的。高場長把丁玲夫婦安排在小食堂就餐(小食堂是招待客人的食堂,雞鴨魚蛋,牛羊豬肉,由我們糧食出口科特批調撥,保證供應)。他們沒有吃食堂,卻自己做飯吃。
丁玲夫婦的到來,沒有引起大家特別的注意,一則是工作繁忙,生活緊張;再則,農墾系統內勞動改造的右派并非個別。丁玲和陳明都安排在總場工會工作。丁玲負責婦女、家屬工作,陳明負責業余文化活動。機關干部開全體會議的時候,他們也參加,大家都很自然、很隨便,不疏遠也不親熱,表現得很平靜。但是經過許多次政治運動的人,誰心里都有個小九九,見繩驚蛇,人人自危,人們變得麻木膽小起來。誰又能保證何年何月何日何時,不撞在階級斗爭的槍口上?
這年,我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妻子董秀英原在場部商店工作,國家精減職工時,她被動員退職了。有一次,工會婦女主任老賈見到我,問我妻子原來是不是在十六軍幼兒園工作過,我說是。她要我動員妻子參加一委(場部第一居民委員會)幼兒園組建工作,我含含糊糊,不答應也不推辭。因為,我和妻子都對精減有意見,來農場前有的不是職工的這次沒精減,而原是職工的偏偏被涮了,想不通。
一個星期天,婦女主任在門外叫我,我出去,看見她和丁玲在籬笆外站著,請她們進屋,她們不肯。賈主任說,要我妻子下午兩點到家屬委員會開會。丁玲問我:“你就是何亞東,你經常給《農墾報》寫新聞通訊報道很不錯嘛,也可以寫寫別的,像散文,小說什么的。”我說怕寫不成,她說不要緊,多寫寫就能行。農場的材料還是很豐富的……在她的啟發鼓勵下,1965年以后我先后在《東北農墾》報、《合江農墾》報,發表了幾篇隨筆散文和短篇小說。 妻子開會回來跟我講,場婦女主任,一委家屬主任和丁玲都希望她參加幼兒園工作,丁玲負責六委、一委家屬工作,幫助活學活用毛澤東著作,開展幫貧扶困、文化生活等。我說這是一個學習的好機會,應該參加。她問我怎樣稱呼丁玲為好?我說機關的人有叫丁玲的,也有叫老丁的,家屬中年輕人叫大娘的多,她已經60多歲,過去又是有影響的作家,現在還是按人民內部矛盾對待,就叫大娘,別人愿叫啥叫啥,不管它。從此,妻和丁玲接觸較多,對丁玲的思想意識,學識修養,工作方法、態度,待人處事都有很好的印象,而且非常佩服她用講故事的方法教育人,解決家屬中的一些糾紛,大家都愛聽丁玲講故事。她也講她的一對兒女,非常想念他們,因為她的“問題”影響兒女,非常揪心,說到動情之處,家屬們無不同情唏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憐天下父母心,而她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身處荒原,遠離親人,其情其境,問天問地夫復何言!
1965年冬,我三歲女兒冬梅患氣管炎很重,醫生說要用土霉素(是當時最好的新藥)。因為該藥分撥來的數量少,由院長親自控制使用,院長不批準任何人都不許動用。在醫院我沒有找到院長,辦公室人說他到鶴崗去了,即是說就是回來也是晚上了,還可能不回來。小女喘得厲害,這可怎么辦?妻和我急得不知所措。正在這時,在醫院走廊遇見丁玲也來看病,我們跟她打招呼,說起女兒的病,她說她是來取藥的,昨天院長給她批了5克土霉素,還沒有取,她要我們先拿去用,我們推辭,她說服我們:“孩子有病,帶給大人的痛苦超過孩子,孩子的病好了,才能真正解除大人的痛苦?!彼硖幠婢尺€處處想到他人,這是一顆多么偉大的慈母之心啊!
農場有個業余文工團,編制屬總場基建工程隊,有演出任務,到工會排練,平時參加工程隊勞動,文工團集合了一批文化“右派”,如吳歌(原河南作曲家)、諶笛(原遼寧詩人)、葉楓、陳文紹(原《上海文學》編輯)等。演出的節目以自編自演為主,也演如《槐樹灣》等劇。陳明在工會分工開展文娛活動,他曾經是電影《六號門》故事片的編導,對戲劇有較深的功力,自然是團里編導主力。節目彩排時,一般邀請領導、機關干部觀看把關,我是機關工會委員,《農墾報》特約通訊員,這些活動我是應邀參加的。在征求意見時,工會主席苗貢九,秘書郎石林都很尊重陳明和丁玲的意見。在這些場合丁玲和陳明往往坐在一起,有時交換一下意見,一般是陳明發言,丁玲很少發言。這可能就是她自己說的“我很懂得自己的身份”吧。
1965年金秋,農場場長、黨委書記高大鈞調到東北農墾總局任副局長。1966年春,他到寶泉嶺農場檢查工作。我們糧食科科長張桂成跟我談,要調我到總局糧食處工作,是高副局長的意思,征求我的意見,我有些猶豫,他也不愿意我走,但高局長提出來怎好推托。他為我前途著想主張我去總局。不久,我調到總局糧食處工作,我妻子復職一事,在場長姜廷庚和科長張桂成的幫助下得到解決,并且一同調到總局進行了安排。
1966年夏,中國爆發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時間烏云蔽空,雷鳴電閃,中國進入了一個黑暗恐怖時期。
1967年春,紅色風暴漫卷大江南北,武斗逐步升級,因為我出身不好,不敢落在運動的后面,也不敢沖在運動前面。此外,還有一些工作要有人去做(當時叫抓革命促生產),這樣就輪到我了。、春耕大忙時節,農場不忙生產就忙武斗,寶泉嶺農場兩派斗爭非常激烈,可是有一批小麥良種必需從寶泉嶺農場調給依蘭農場,這是總局計劃安排的。不熟悉寶泉嶺的人去調種非但辦不成事,還可能被誤認為參加派性斗爭。我受命前往,帶著車隊經鶴崗到寶泉嶺受到“革命造反派”的盤查,因有人認識我放行。到農場,我首先聲明,我是來抓革命促生產的,不帶任何觀點。這天,正好碰上文化宮召開“揭批斗爭三反分子姜廷庚(場長)大會”。我混在人群中。看見陪斗的人中有丁玲,同樣胸前吊了一塊大牌子,她頭發篷亂,面色灰暗,大彎腰站著,實在難以支撐,頭往上剛抬起一點,就被造反派再把頭摁下去,六十多歲的老人遭此大難。誰無父母,人性何在?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的在苦難中的丁玲。后來,知道她文革中遭受的凌辱折磨,慘無人道的苦道,令人發指……
丁玲徹底平反,恢復名譽以后,不是鳴冤訴屈,不是消極沉倫。一個耄耋老人,在最后的七年內,忍著病痛,爭分奪秒,想要搶回損夫的時光,拿起擱置二十多年之久的纖筆,先后寫了近百萬字新作,因勞累而倒在自己的崗位上。她無愧于時代,無愧于人民。
我們永遠懷念你,丁玲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