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金秋十月,是父親臧克家九十七歲壽辰。為老人 送土-——份生日禮物,是我的心愿,思忖多日,囑托善解人意 的女兒代表病中的我,細心挑選了一件精致的工藝品:一 方窗檐下,兩只小雀比肩而立,嘴兒微張,似在爭先恐后地 輕聲訴說著什么;探出的小腦袋,…齊專注地凝視前方。這 晶瑩剔透的小玩藝兒,后來被父親置于床頭,日日相對。大 約他已會意我們母女的用心:請這兩只期盼中的客人,為 年近期頤的壽星,帶來老朋友們的祝愿與思念。這意外的 驚喜,定會寬慰他心中那份驅不走化不開的深情。
這些被父親久久懷念著的老朋友,就是一群日日光臨 我家院落的小麻雀。
自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開始,我家一直住在四合院 中。在這已有八、九十年歷史的老宅院里,父親接待過多少 摯友與賓朋,這兒又發生過多少感人動人的故事,我已無 從,計算并將其大部分淡然遺忘,但是,隨著日月的流逝卻 愈來愈深刻地感動著我的,是父親暮年對這群鳥兒的一腔 共‘隋。
整整四十個寒來暑往,人類大約都已備嘗世事變更、 人情淡漠的況味,但這群麻雀卻,—代代癡心不改地依戀著 我家的小小庭院。每天清晨,曙光初照,它們嘰嘰喳喳的歡 鬧,便打破了院中的寂靜。在這些小生靈的眼中,這樸素的 舊宅院無疑是它們美好的天堂:這兒有翠竹搖曳,這兒有 鮮花怒放,這兒有可供嬉戲的園地和倚偎歌唱的枝頭,這 兒更有我的父親珍愛呵護它們的一片深情。正是這位可敬 的老人,懷著那顆善良摯愛的心,·與麻雀們結下了一段歷 經長久的不解之緣。多少年來,不畏風霜雨雪;不論多忙多 累,不管身體好壞,年邁體衰的父親,每天必親自按時為他 的朋友們送食送水:細心地掰碎一日三餐從自己口中省下 的饅頭米飯,撒在鳥兒們容易發現的地方;再將天天更換 的一碗清水,彎腰放在翠竹掩映的黑土地上。天降大雪,老 人怕麻雀看不到食物,便小心翼翼地用掃帚一下下掃出一 片空地;暴雨傾盆,父親打著那頂半舊的塑料雨傘,將“飯 場”移到南房檐下的青石臺階。這些原先一見到人影便 “呼”地四散而飛的麻雀,漸漸地,遇人只是不再驚惶地閃 進東屋窗前的竹叢,打個轉轉,像是害羞的小姑娘暫避片 刻,隨即便依然故我地落在地上,尋尋覓覓地蹦末蹦去。到后來,一到“開飯”時間,它們就像嗷嗷待哺的嬰兒一般聚攏來,不等喂食的父親走開,便迫不及待地從屋檐上、綠樹間飛下來,飽餐一頓。“酒足飯飽”之后,它們親熱地圍著老人飛翔,無憂無慮地游戲在花叢中,放歌在綠葉間。因為,這兒是它們的樂土與家園。望著這些成為老朋友的小小生靈如此歡樂,父親飽經滄桑的臉上,便會浮現出由衷的笑容,這群徜徉在舊宅院中的小客人,為父親忙碌的晚年生活,帶來多少生機與情趣。
鳥兒們與我們成了老朋友,可老朋友也有闖禍的時候。我的母親喜愛養花,辛勤的勞動將我們的家變成了大花園,一年四季鮮花不敗。父親曾不無贊嘆地賦詩日:“座上高朋抒壯志,窗前小朵綴青柯”,“秋來不用登高去,自有黃花俯就人”。就連院中那架枝葉繁茂的葡萄,也年年為我們帶來收獲的喜悅。但是,饞嘴的麻雀卻置“好花共賞,人人愛護”——這父親曾親手書寫的號召于不顧,在一些好花的嫩芽與蓓蕾初綻之時,便毫不客氣地將其啄食干凈,真真是開了吃“鮮花宴”的先河。就連我們眼巴巴候其成熟的半酸不甜的青葡萄,也被它們叨得大洞小眼,慘不忍睹。母親看著心愛的花兒遭此浩劫,心疼無比;我們眼見到嘴的美食化為烏有,氣憤填膺。對于惡習不改的麻雀,不免口足并用地驅趕幾下。于是,分別視麻雀與花兒為心頭愛物的一雙老人,便產生了小小矛盾,兒女們對鳥兒的無理行徑,也頗有怨聲。但是,這些都絲毫不影響父親的愛鳥之心。雖然,他也對老朋友的過失無奈地搖頭,望著老伴兒精心培育、但如今卻再也開不出好花的空空枝頭,惋惜地嘆氣。唉,鳥非圣賢,孰能無過呢?最后,化解遺憾與矛盾的方法,是在黑土地上插了數根不高的竹竿,系上隨風飄動的彩帶,以此驅逐麻雀。當然,那效果,是可想而知的了。
父親對麻雀們的愛是發自內心的。他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有人喜歡將小鳥關在籠子里,用精美的食物喂養,以博得它們動聽的歌唱。但是,在我聽來,這歌是悲歌!是失去自由后悲慘的歌哭!”我至今還記得這樣一件事:十多年前,還在上小學的女兒,在院中發現了一只蹣跚試飛的雛雀,缺少玩伴兒的她,歡天喜地地準備了一只大盒子,想把這只小麻雀養在里邊。父親看見了,嚴厲地制止了悲劇的發生,當下就三令五申,不準家中任何人驚擾這只可憐的小鳥。老人輕手輕腳地在它藏身的花叢邊撒了食物,擱置了清水盆,關切地站在臥室里的窗前,向外眺望雛雀的動靜。直到下午,連午覺也沒睡好的父親,親眼見到焦急的老雀將自己的愛子帶飛回巢中,才放下心來。父親的心與鳥兒們的心是相通的呵!
在他臥室外屋檐下筑巢的麻雀,年年添丁進口。乳雀嘰嘰的稚嫩叫聲,疲憊的公雀打食回來喂養子女的動人情景,不僅給父親帶來無限欣喜(他說,有多少次,他是帶著歡愉、欣慰的笑,聽著乳雀的叫聲,酣然入睡的),更使他感悟到生命的永無止息與親情的偉大。就這樣,這些被父親視為兒孫一般的忘年之交,真成了我們這個大家庭中的成員。不信么y在山東電視臺拍攝的獲獎文化專題片《詩人臧克家》中,麻雀們的鏡頭,比身為父親長女的我還多呢1
1995年以后,父親多次重病住院。因為舊宅院陰冷潮濕的環境實在不適于老人養病,父親出院后,搬到了組織上為他借來的樓房中。一別幾載。當年父親喂養、關愛的麻雀們,早巳繁衍數代、子孫滿堂。后來依舊在這塊天地中駐足的,大約已經不是舊時的老友了。但是,這些小生命,早已成為父親心頭永遠的掛牽。他總是隔三差五地親自往舊宅院打電話,寫便條,詢問“麻雀替我按時喂了沒有”。即使是在病情危重的時刻,他也忘不了再三囑托身邊的親人,照顧好他的這些老朋友。每當我從電話筒中,聽到他用病弱、蒼老的聲音,訴說著娓娓叮嚀,我的心,便被一種難言的感動填滿。更令人動容的是,樓房的陽臺上,小窗前,常有麻雀飛來唱歌。每當此時,父親就會久久地深情地凝視著它們,然后,慢慢抬起頭,充滿情感地對我們說:“是不是四合院中的老朋友又來看望我了廠今年初,舊宅院終于迎來了拆遷的消息。哪里是麻雀們新的樂園新的家,成了父親和我們心頭的憂慮與牽掛。我想,父親那顆摯愛老友的拳拳之心,一定在期盼著鳥兒們神州處處可為家的那一天吧!
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這些極其普通的小麻雀,既無華美的外表,又無黃鶯、百靈樣的婉轉歌喉;論身份地位,它們是鳥類家族中最不起眼的平頭百姓,父親何以在人們提出“熱愛鳥類,熱愛大自然”號召的數十年前,便開始對它們傾注了如此厚重的關愛與真情?后來,在我目睹和聯想起父親曾經對那么多的人和事,付出過那么多同樣的真情與愛心,我懂得了,老人的這些行動,這份情感,是他人生本色的自然流露,來源于他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熱愛與我們息息相關的整個世界妁胸襟!
這幾年,已近百歲的父親多次對我講,他一直想寫一篇關于麻雀的文章,他有許多鮮活的素材醞釀已久。就在不久前,母親整理父親的床頭柜時,發現了老人用已經顫抖的筆跡,寫在稿紙上的這篇文章的標題:
《天地為籠交麻雀》
——解題:“交”,交友也。
這是何等的氣魄!何等的深情!如果父親的這個夙愿能夠在他筆下實現,它一定會是一篇極其真摯感人的美文。因為,父親對這群老朋友經久不變的愛,是那樣的深。
但是,年邁多病的父親,已經無法實現他動筆為文的美好愿望;我們居住了四十年的那所老宅院,也已隨著危房改造的推土機的轟鳴而不復存在。于是,數十年耳濡目染之下,懷著一顆被深深感動的心,我不揣文筆的粗淺,寫下了這篇小文。我筆下所寫的,也許不及父親那份情感之萬一;我的文章,也絕不能與父親胸中洶涌已久的文思相比;但是,我想把這個耄耋之年的老人與一群小麻雀的故事告訴大家,因為,我從中體味到:有愛的世界是多么美好!我知道,雖然時光流逝、世事更遷,但是,這種愛不變,這份情不變。你看,父親床頭的那兩只小雀,不正在與父親傾心交談,訴說著老朋友心中同樣不變的真情與思念嗎?責任編輯 鄒海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