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坦白書自評:拙笑難倩兮,彎目難盼兮,卻真善美兮余所求。
徐城北:電影、話劇、京戲,一生走馬“三棲”。人譏“不務正業”,他卻回頭一笑:“吾之正業,恰在不務正業之中。”
“坦白”是多美好的字眼,我從小就喜歡它,好像有了它,人間的一切仇結和險惡都會消釋了。但是“坦白”再加上“交代”,又落在了自己的頭上,就實在是太不美好了。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種政策,我至今認為對壞人、對敵人還是很正確的。“文革”開始,我步入第一次批斗我的會場,只見懸掛著“打倒美帝文化特務”的大標語。開始還是很文明的,被批斗者還是有座位的;在我座旁豎著個板板,上面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實話我是十分十分抵觸的,這怎么跟我聯系起來了?我有何可坦白?又有何可抗拒?當時我只有鎮靜下來,故作從容地望了望四周,于是又被說成我用仇視的目光,記下了這一切。是的,至今看來我是記下了這一切,然又何仇之有?
我們是“文革”受批斗較早的,可以說是最早的一批。因為我多年來的職務是我軍八一電影制片廠的編劇,于是那威名赫赫的《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當然地首先就落實到我輩頭上了。在1966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出來以前,我們已經被掃得全軍覆沒,開除了除人籍之外的一切之籍。
我怎么會攤上個“美帝文化特務”的稱號呢?起因尚不在我上過美國教會辦的燕京大學,司徒雷登是校長等等,當然后來也都得聯系上了;當時則出于我剛從“援越抗美”前線歸來。1964年初秋,我陪同幾位攝影師秘密到達越南首都河內,我的具體任務是隨軍編輯一部越南抗美戰爭的紀錄影片。我們受到了胡伯伯的接見,踏上了胡志明小路,越過長山,經過了越南同志稱為“小長征”的道路,在越南南方的游擊戰場度過了一年多。我在叢林里,吊鋪上,打著擺子寫了一部自以為是生平力作的話劇《南方啊南方》。1966年春節前夕,我自前線榮歸,的確是榮歸,瘦成一把骨頭,廠首長乃至更高首長都來機場迎接了。入夏,我方根治了瘧疾從醫院出來,在全軍創作會議上,我的那個劇本被示眾,有幸和林、江《紀要》與姚文元“評海瑞”宏文一起鉛印作為“會后交回”的大會秘件散發,當然是屬于不同性質的。
我的《南方啊南方》寫的是越南的抗美戰爭,中心人物是越南的一位母親,長子是英雄,次子則成了叛徒。又陪襯了一位美國母親,也是兩子分歧,母親卻同情越南人民。這下子我就被批為亂搞階級關系、階級轉換的人性論者。我不得不苦苦思索,多年來也總在自我批判的超階級的人道主義怎么驅之不去?我怎么總在歌頌不同的母親呢?可見萬惡之源首出母愛!我想到自己有三個女兒,無論是血統的非血統的,我是那么愛她們每一個……哦,原來是自己的父性發作!我怎么好說是母性呢?我就如是地做了極其認真的檢查,其反應是可想見的。于是我就老老實實地接受了“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帽子。再說實話,當時覺得戴上了修正主義的帽子,雖不得不加反革命的帽尖,但到底比別的帽子似乎還好些,因為尚屬黨內。
漸漸地就堅持不住這種內外了,順理成章地又戴上了美帝文化特務、漏網右派分子、30年代反動文人諸冠蓋。這些亦均“事出有因”,然也“查無實據”;尤其對“30年代反動文人”一頂,著實受之有愧,便申辯自己當年至多是個反動小孩,當然這種申訴未被采納,反遭申斥,只好高就這頂反動的高級職稱了。以下行文,無論正動反動,均擬一般不加引號,越加越亂,只存當時真偽,過來人自明,非過來人當亦可索解。各頂帽子如加闡述,每頂都可成文成書,不去說它了,在這里只交代我如何犯了“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或曰中央首長的反革命罪行。“炮打”二字仍必須加引號,那時就有的。這回我是極其自覺地戴上了又一頂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時值1969年早春時節,我已從我廠“牛棚”從嚴提升到有專設牛欄的“黑樓“了。某日提審,首席是天津南開大學革命群眾組織的兩位代表,一看就是一位老工人和一位知識青年搭檔,他們正襟危坐,攤開案情:說是我借給南開的一位教師、我老婆的表妹一部《中國電影發展史》(眾所周知里面有藍蘋即江青昔日劇照);說是我說了“首長”(按即江青)四個字,惡毒透頂,現在表妹已被揪出,我老婆已坦白,就看我的態度了。人到此時,每每反而客觀起來,但求如實,又實在想不起我的確慣于出口成章的這么四個字。就問:是不是“惟我獨尊?”不,不是!又問“得天獨厚?”“飛揚跋扈?”“君臨天下?”……不,不,通通的不是!如今想來也不覺有點后怕,原來就已經“罪該萬死”,這不罪上加罪,罪該萬死,萬萬死了嗎?虧得那兩位革命群眾,實在的忠厚,不再深追,只是勒令我老實寫出交代,并且相告我老婆和表妹認罪態度端正,就看我的了。這一點我倒心中有數。這位表妹和我沒有更多的瓜葛。(劫后重逢,她才告訴我,我只說了“夫人厲害”四字,被她擴散。這又有什么?不過也的確是“厲害”,是誰的夫人嘛!)至于我的老婆么,一向以“難得糊涂”著稱,她是交代不清什么的;但是此時此刻,我倒來了交代的勁頭,竹筒倒豆子了。
俗云:“一不做,二不休。”“黑樓”為防犯人生變,燈火徹夜通明,我就伏案一口氣寫下了“認罪書”。照章首先引用最高指示,語云:“如果他們要打,就把他們徹底消滅。……消滅得多,舒服得多;徹底消滅,徹底舒服。”
首先我就寫下了我和我老婆惡毒攻擊江青的罪行,以時序,無分巨細,計22條,如她就愛激動,愛流淚。她寵殺小將,又坑殺小將。她就抓住王光美出國戴項鏈不放。她說魯迅逝世時她抬棺材,她那時算老幾?我夫婦還酸溜溜地說:“她靠近主席,改造得好!”等等等等。還有一些多涉及當時運動情況或某些小人物,不贅述。總之,我交代了一切能想起來的我和老婆之間的枕邊絮語。(按當時坦白文字均稱老婆,不加臭字已十分寬容了。)此中最要命的要害大致是:我老婆說:“自古女人多誤國”;我接了一句:“江青是禍水。”這22條中有一條原不是攻擊江青的也附其內,想不起當時心理上是否有意埋伏于此以茲減輕罪行,其實也減不了,那就是我夫婦深疑“毛主席是不是真的年紀大了,像斯大林晚年一樣,搞擴大化了”。……
江青22條外,下附惡毒攻擊康生三條。我老婆是三八式老干部,乃說起“1942年延安搶救運動,就是他搞的左得邪火……”我是個戲迷,但記得“是他從國外回來點的《十八扯》、《戲迷傳》……他現在倒說人家搞反動劇目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是他贊美過孟超的鬼戲《李慧娘》,又倒打一耙,把人家打成反革命。)
接著是攻擊陳伯達6條。如他在《十年內戰》一書里也贊美過劉少奇。他也提倡過寫帝王將相的康熙,等等。我老婆說:“他總說自己是個小小老百姓,他怎么能是?”我就說:“他要是小小,我就是小小小小……”(我這人說話就是有些口吃。)
又順附我夫婦熱贊當時街頭大字報所載陳毅言論:”你們看就六個人干凈……我不要你們的寬大,我情愿惹下殺身大禍!”“我反對過毛主席,四次,以后還可能!”“什么賀龍是大土匪……朱德八十多歲的人了……人家要說你共產黨過河拆橋!”等等,我用川白朗讀,老妻喝彩;因我夫婦是戲劇同行,乃有此種癖好。
至此可矣!但是我的專案組一定說還有攻擊周總理的,我說就是沒有,他說就得有。于是我又寫下了以下言語:“我和我的老婆阮若珊自命‘擁護’總理,并藉此貶低江青與伯達同志,實際上是從我們的反動立場出發,歪曲涂抹了總理的形象,進行了一系列惡毒的攻擊……”
如“我們常說總理是‘大政治家’、‘文化大革命中日夜不寐,保這個保那個的多么辛苦’、‘江青捅了漏子,還得總理去收拾’。……”
“黃宗英對我說過:總理曾說起自己和鄧大姐在家朗誦曹禺的《家》:‘兒子兒媳婦在這邊,孫子孫媳婦在那邊’……”
“總理對南開,對人藝……對曹禺、趙丹、藍馬……”總之,對“黑線”和“黑線人物”都是很有感情的云云。
最后是照例的一系列請罪,署名前原有的四個頭銜外,又主動地加了一項“現行反革命分子”,署名上當然打×,定稿時間寫的是1969年2月1日,共計無格白紙18頁。
此件被存入秘檔,直到1976年底“文革”結束后,發還我一大堆可自行銷毀的材料中,我發現了這份“黃宗江交代第一號”,還有一件我在黑樓里用偷的材料紙寫的一個京劇劇本,仍未能忘懷首先使我獲罪的越南南方,題為《南方云水》。我銷毀了其他一切,只保存了這兩件留念。
此坦白書怎么沒上送呢?有同志說:此件如交上去,我當如張志新,縱免割喉,也要槍斃的。何以我的頂頭上司如此寬容呢?也許是“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他也犯了超階級的人道主義的錯誤?又有同志說:這種“炮打”的材料如交上去,交的人也要倒霉,也要背個“擴散”的罪名。對了,我至今除了在電影電視里沒見過江青本人,卻和她的前夫唐納有交情;我還交代了這么一條,還是對我老婆說的,唐納可是個好人,現在說他是這是那,江青當如何?就這一條,也該萬死,萬萬死了吧?何以得活?心存感激,雖說不清楚都該感激誰,但首先還是得感激粉碎了“四人幫”的黨和人民。
我是說了些真話,但怎能和張志新比?我哪有那膽識、那水平、那黨性!張志新是“文革”時期最、最、最真的共產黨員,如果有更多的張志新,“文革”就搞不起來!在“文革”后整黨時刻,我作過這樣的檢查:“我從小,不知受了什么書籍影響,想做一個‘無事不可告人’的人,參加革命之后,就把這改為‘無事不可告黨”。但是我怎能和張志新比?我只是做人當如是,而張志新是做黨員當如是,乃有一系列的斗爭,而我只是但求問心少愧而已。并且,我到現在還是難比張志新,同志們,我現在又有話沒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