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

從前普通人家的豢養(yǎng)動物，多少都有點實用的目的，貓逮老鼠狗看門，就是小孩子玩著養(yǎng)蠶，也指望把蠶養(yǎng)得吐了絲，最終好網(wǎng)一個墨盒瓤子。特別是在粒粒皆辛苦的農(nóng)家，幾乎沒有什么閑飯讓動物白吃，貓和狗所吃的不外乎家里的殘羹剩飯，能撈到吃飽了懶臥在一邊的機會并不太多，它們大多數(shù)的日子都是吊著松遢遢的肚皮嗅來嗅去，到處跑著尋找可以下咽的東西。大概正因為這種半饑半飽的狀態(tài)，機靈的貓才有了捕鼠的需要，而可憐的狗們才公然吃起了人的糞便。我清楚地記得在農(nóng)村落戶的時候，每當農(nóng)家的小孩子把屎拉在房間或院子的地面上，他們的父母一聲呼喚，家養(yǎng)的狗就值班似地跑進來履行職責，兩三口便把那臭烘烘的排泄物吃個干凈，地面上經(jīng)那舌頭貪饞的一舔，光得竟像剛用拖把擦過一樣。因此，提到一個人戒不掉惡習(xí)的時候，村民們就罵那個人“狗改不了吃屎的路”，其實狗哪里喜歡吃屎，與其說這樣骯臟的嗜好是狗的本性，不如說是饑餓逼出來的習(xí)慣。

在一個多數(shù)人還沒有徹底解決溫飽問題的社會中，家內(nèi)的動物當然只能得到非常低賤的飼養(yǎng)，它們根本算不上什么寵物，它們只是最貼近主人的牲畜罷了。碰到了連人的吃飯都成問題的年月，有時候狗就被人打死，補充了肉食的不足。各民族都喜歡用類型化（stereotype）的眼光談?wù)撈渌褡宓奶卣鳎崞鹆酥袊耍绹兹顺Ａ信e的惡德之一便是愛吃狗肉。這當然是一個偏見，吃狗肉者未必生性殘忍，而反對吃狗肉者也不一定個個都是善人。兩者的根本分歧來自不同的分類觀念：一個把狗當寵物飼養(yǎng)，而另一個則把狗列入了家畜的一群。若用孟子的觀點來解釋，我們也可以說：“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

“寵”這個字從前似乎更多地用在人的身上，只有帝王的后宮和富貴人家才養(yǎng)得起那些被稱為內(nèi)寵或外寵的人物。他們是嬪妃或姬妾，嬖臣或?qū)D童，是俳優(yōu)、小丑等形形色色用自己的身體、姿色和才藝來討主子歡心的奴才。他們的所以得寵，是由于他們被迫或自愿地按照主人的嗜好扭曲地發(fā)展了自己身上的某一個方面，進而將其造就成一種取悅主人的魅力，并據(jù)以為得寵的資本。他們雖生而為人，但處在受主人寵愛的情況下，他們的人身無異于主人的玩物。玩物的人沒有自己的生存目的，沒有自己個人的意志，為了得寵和固寵，他們不得不忍受一切屈辱。無條件地迎合主人的興趣，這就是他們所能作出的惟一反應(yīng)。

在個人的權(quán)利普遍受到忽視的時代，一部分人竟因為得寵而降身為物，像貓狗一樣依賴主人的豢養(yǎng)。這就是被養(yǎng)起來的不幸，你享受了飯來張口的好處，同時也付出了讓人家任意揉捏的代價。

蓄奴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如今就是有錢的人家也養(yǎng)不起仆役隨從。現(xiàn)代人的價值觀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曾經(jīng)被權(quán)貴們當作玩物的倡優(yōu)歌伎，今天變成了大眾崇拜的歌星影星，獨立的婦女不必柔順地去討丈夫的歡心，連兒女們都越來越不服從父母的管教，總之，個人與個人之間那種絕對支配與絕對服從的舊關(guān)系已經(jīng)無法維持下去了。然而在我們的無意識深處，或多或少還存有支配他人的欲望。須知，人的形成本身即為一馴化的過程，人在馴化他者的同時也馴化了自己，因而對服從的需求乃是我們與他者建立關(guān)系的一個基本條件。所謂和諧的關(guān)系，從自居主體的一方來講，就是能夠從對方身上不斷得到順從的反應(yīng)的關(guān)系。對抗你的行動總是令你氣惱的，一個永遠聽話，而且從不要求你調(diào)整自己的對方當然最容易相處。可惜在個人權(quán)利高漲的現(xiàn)代世界，這種為一方的滿足而犧牲另一方的關(guān)系在觀念上已無人愿意接受，人人都以自己為中心，都崇尚挑戰(zhàn)和對抗，都只要求別人的屈從，人與人之間就變得越來越難相處。無法適應(yīng)對方的人于是紛紛走向孤獨，為了減少獨居生活的寂寞，他們寧可花錢買一個寵物。好使自己在一種支配與被支配的穩(wěn)定框架中得到滿意的感覺。貓狗于是替代了從前的內(nèi)寵外寵所扮的角色，而每一個養(yǎng)得起寵物的人也都虛擬地有了帝王權(quán)貴良好的自我感覺。現(xiàn)在，與貓狗共舞，好像比與我們的同類共舞還更合我們的心意，也更讓人覺得可靠。豢養(yǎng)寵物的風氣不只在當今富裕的西方社會極為普遍，而且也在開始吃上了飽飯的中國人家里流行起來，人與寵物的同居甚至正在發(fā)展成一種有待界定的新的家庭關(guān)系。

在我居住的這個美國小城里，街上步行的人本來就比較稀少，有時候我看到人拉著狗散步的情景比人與人走在一起的情景還多。遛狗者男女老少均有，所遛的狗五花八門，人狗相隨著走街串巷，于是成為日常的街景，你在一天的任何時刻都會在路上碰見形形色色的狗們。有丑得可愛的牛頭狗（bulldog），有渾身黑白斑駁的大麥町（dalmatian），有尖嘴蜂腰的獵兔犬（greyhound），而可愛得常讓人想伸手摸一下的則是溫馴的金毛犬（golden retriever）。我最喜歡金毛犬，它總是向你和善地搖著尾巴，晃著大腦袋，伸出長鼻頭，滿臉都是憨厚的神態(tài)。

它們一律頸套項圈，佩戴注冊的牌照，多數(shù)都被謹慎的主人用帶子緊緊拉在手中。好不容易得到了出來放風的機會，狗們首先要充分溫習(xí)那使用嗅覺的古老習(xí)性，他們不斷停下來嗅嗅這兒聞聞那兒，好像所有的氣味都貯有可以捕捉的信息。都能找到自己過去留下的痕跡或什么新的興奮點來。有時候這個狗聞到了興頭上，它會一直用心地聞下去，它甚至不只在聞，而且好像還釘住鼻子在回憶或思索什么。這時候你就是再使勁拽它，它都執(zhí)拗地站住，不愿意抬起它的頭來。等終于聞出了什么，它好像弄懂了一個問題。于是翹起一條后腿，把一股子尿滴答在用鼻子確定的那個范圍內(nèi)，然后再跟上你繼續(xù)前行。狗與狗路遇時常喜歡互相嗅嗅，相識的或隨和的主人往往會放松帶子，讓兩只狗戲狎一番，也算是讓它們練一練荒廢了的狗習(xí)。它們用頭或身子相蹭，張開嘴作戲耍的打斗，甚至喉嚨里哼出嗚嗚的低吼。它們平日太馴良了，大概只是在受到同類挑逗的時刻，互相才喚醒了潛伏在身上的野性。這時候，主人們則喜歡談?wù)撍麄兊膶櫸铮岬焦返男詣e，他們不說那是“公”的還是“母”的，而喜歡說是“男孩”或“女孩”，而且用“他”或“她”來指稱。他們甚至給寵物的名字后綴上自己的姓氏，儼然把它們當作自家的成員。另一些主人顯然害怕自己的寵物野了起來，所以總是阻止它們和別人的狗接近，即使他們手中的狗跳起來掙著要和相遇的狗親熱，他們都硬揪住帶子，絕不讓它們接近一寸。有一位矜持的太太每一天遛狗都路過橘街，臉上常帶著挑剔或提防的神氣。她的那一對小狗活像一胎生下來的小豬，肉墩墩的，蠢笨而畏縮，始終都讓收得很短的帶子控制在她眼前最近的地方。有一天幾個年輕的男女放開了他們活潑的黃毛萊布狗（labrador），它一下子跑到那太太的一對“小豬”跟前表示親熱，受驚的太太立即上前阻擋，大聲申斥，向青年們擺出抗議的姿態(tài)，好像她的“小豬”受到了性騷擾似的，她扭頭就拉起倆寶貝兒避到路那邊去了。

寵物飼養(yǎng)招來了配套的商業(yè)服務(wù)，走進了寵物商店，你會為豐富的寵物用品驚嘆不已。精制的狗食、貓食，或袋裝，或罐頭裝，一律按標準的規(guī)格生產(chǎn)，連配料也考慮到一致的效果，要讓貓狗吃下去能拉出易撿拾的干塊糞便來。其中狗食還分出狗崽專用食，以及訓(xùn)練狗時用作獎賞的零食等等，掙寵物錢的廠商可謂費盡心思，把能夠制造出來的需要，盡量都造了出來。有所謂狗玩具的假骨頭，有供貓蹭癢癢的器具，有種種除臭劑和洗滌劑，人的享受越來越多地被移用于貓狗，一個寵物消費市場正在興旺發(fā)達起來。此外，還有為寵物美容的特別服務(wù)，他們專為寵物洗澡和修剪皮毛，有一種體型優(yōu)美的鬈毛狗，他們身上大都被修理得如同剛剪過毛的綿羊。它們是披著羊皮的狗，像羊一樣乖，像羊一樣松軟而滑溜，頭上的長毛還特別打個花子，腿腕上整齊的短毛掩蓋下露出干凈的烏爪，修長的四條腿站在路邊，簡直像踩著小巧的高跟鞋一樣輕盈。我每天上課路過的一個人家便養(yǎng)了這樣的綿羊狗，我常常看見它文靜地待在門前向路人展示自己，從它的顧盼中流露出幾分朦朧的自愛。我于是想到，當人所制造的待遇和形象加在寵物身上，以致它們習(xí)慣了那一切的時候，人為的趣味也許就漸漸從外在塑造了貓狗，就在它們身上熏染出某種類似于人的東西。包涵著它們自我本質(zhì)的特殊氣味，現(xiàn)在叫洗滌劑、除臭劑消除殆盡了，它們的身分只凝結(jié)在脖子下所掛的那個牌子上。獵狗也好，牧羊狗也好，拉雪橇的狗（husky）也好，從大似牛犢到小如貍貓者，如今都徒具形骸地脫離了它們世代相傳的勞務(wù)，在主人家過著相同的生活，成了虛有其表的不同狗種之樣品，它們還得接受人的衛(wèi)生制度，打各種防疫針，被帶到寵物醫(yī)生那里檢查、看病。你若要出遠門，甚至可以把你的寵物送到寵物旅館里寄養(yǎng)，等你從旅行中回來，再接它們回家，同時也會收到相當可觀的賬單。我們今天生活在處處鼓勵你購買的社會中，你養(yǎng)了寵物幾乎等于多養(yǎng)了一兩個孩子，有你花不完的錢呢！

世事現(xiàn)在發(fā)生了奇妙的反轉(zhuǎn)，從前是一些人把另一些人當動物玩弄寵愛，在講究個人權(quán)利的現(xiàn)代世界，人開始把貓狗之類的動物寵成人。據(jù)科學(xué)家所做的遺傳基因研究，實際上并沒有狗這個生物種類，狗本是人從狼群中馴化出來的變種。它與人結(jié)伴已有十萬年之久，可以說，狗與人同步共歷了各自進化的漫漫長途，狗性就是狗在身為人的助手的過程中逐漸生成的。如今它由人的助手轉(zhuǎn)而為人的寵物，它和它曾經(jīng)擔任的勞務(wù)完全脫離，它的飲食起居從戶外移入了現(xiàn)代化設(shè)施的室內(nèi)，它身上一切野性的東西都喪失了用處。作為寵物，它被人嬌慣成了一架肉身機器，正如奶牛被喂在欄里產(chǎn)奶，母雞被關(guān)在籠中下蛋，寵物只待在家里消耗預(yù)制的食物，從而滿足人的感情需要。

你和人相處的最大缺陷是隨時都會發(fā)生誤解，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你無法確定對方此時此刻有什么想法，兩個人面面相對，轉(zhuǎn)瞬之間，彼此的心不知已閃現(xiàn)了多少紛紜的意念。與人交流，你常常會感到困惑和勞累。但同寵狗相處卻很輕松，它畢竟是你喂出來的。這一點便足以保證它對你保持不變的態(tài)度，你日常的動作和姿態(tài)已對它形成固定的信號，只需使一下眼色，它就會作出你所需要的反應(yīng)。你和他人相處，還會有一個互相較量的問題，比如免不了考慮誰付出的多，誰付出的少之類瑣屑的事情。

與寵物之間卻沒有這樣的問題，它對你總有持久的忍耐，你在你人的語境中不管發(fā)生什么態(tài)度的變化，它在它狗的立場上對你都依然如昔。沒有變化在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中常意味著僵化，即使是夫妻或情人，日久了都會生厭。但寵物那種不斷重復(fù)的親熱卻不會叫人厭膩，它的單調(diào)自有其與日俱新的情調(diào)。這里不存在人際關(guān)系中那些由認真的考慮所引起的麻煩，這里純粹是游戲。比如你摸摸狗或狗舔舔你，那只是一個親昵的動作，一種習(xí)慣的接觸，它沒有任何含義或目的，它帶給你單純的快感，并引起你和一個玩伴在一起追逐、打鬧、逗弄等瘋那么一陣子的樂趣。尤其是成人，與寵物的相處會使你短暫地重溫孩提時期的經(jīng)驗，游戲的孩子更傾向于同動物廝混，這就是很多兒童更比父母愛養(yǎng)寵物的原因。文化人類學(xué)的案例告訴我們，模仿動物乃是人類游戲的一個基本模式。這里面似乎有些隱秘的動機：人本來與動物為伍，在從動物群里分離出來之后，人始終懷有重尋舊伴的欲求。也許正是做著這個重返伊甸園的夢想，現(xiàn)代人有了與動物重建關(guān)系的需要。于是，在寵物沾上了更多的人氣之同時，人也走近了動物，生出了一系列有待訴說的感受。那究竟都是些什么新穎的經(jīng)驗，當然要由飼養(yǎng)寵物的人們各自去體察和抒寫了，本文只是一篇旁觀者的引言。

（選自《生命的嫁接》/康正果 著/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