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一個人,那就是宋曉風。
她消失于1989年,正是我旅行結婚那年。
我回來時,聽宿舍女孩兒說,有個你的同學來找你,主要是路過、借宿。還說那女子開自己的玩笑,大頭大頭下雨不愁。那天正下著小雨,她拒絕打傘。還聽說她考上社科院的研究生,因為已婚而沒被錄取。
那人就是宋曉風。
我和她曾一樣清高,在八十年代的大學,清高像酒一樣使我們沉醉。我們都追逐文學,只是她更有女中丈夫的風度。不知為何,除了我,她很少與同學交往。她的丈夫也是本班的,人很平常,凡事都讓著她。
我倆氣味相投,愛文學、有追求,都有點生不逢時。只是我沒她理性果斷。畢業后她常出差去我那個城市。她喜歡高揚著臉,無論看誰都仿佛在從別人眼里欣賞自己。
可從借宿那次后她便消失了。
難道像她說的因為已婚而沒能考上研究生?
再次得知她的消息是從同學的聚會中。令我愕然的是她1989年真的考上了研究生,而且同那個男生離了婚,并在南方某大報當記者。并與所有同學斬盡前緣,沒了音信。
她其實是在做回自己——
……
她曾在遞交大學分配介紹信的瞬間又縮回手去,選擇回母校重新分配。但終未如愿,男友陪她在一個偏僻小城安家。
大概后來是男友的隨遇而安使她又一次選擇了放棄。
……
我一直沒法理解她的石沉大海——
——無法向我這個最好的朋友解釋事情原委?
——無法原諒自己?
——還是厭倦了過去的生活,不愛搭理我這個平庸的朋友?
我隱隱有點嫉妒和自卑。
十三年轉瞬即逝。我仍在最初分配的城市的一所大學任教,過著清貧和安靜的生活。也曾艷羨過在報社工作的同學那些房子、車子、時髦的裝束、高雅的話題。暗想,宋曉風一定變得我認不出來了吧。
有一天我偶然與一個南方的同學通電話,無意中問起曉風,發現找不到她的原因是我弄錯了報社。可她為什么不和我聯系呢?
懷著點猶疑,我撥通了那個報社的電話。她的同事很快幫我找到了她。
她的聲音隔了十三年的風塵路,果真已是一口標準的南方腔。
除了說起當年的抉擇略顯自信,談到房子、事業、老公時卻有些中年女人的平淡。特別說她自己并不適合新聞工作,其實當初選錯了行,這幾年過得也并不快活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一定什么都有了吧?”我試探著。
“我真的沒說謊,我的一切都很一般。我現在也不像過去那樣事事爭強了。”她的聲音還是不像她。
我并沒認真在聽她說,而她卻連珠炮似的說下去:
“我原先凡事都要求很高,這些年從沒停止過做事。我好奇心很重,但不喜歡記從前的事,也不關心過去的人。我永遠在想下面該做什么。”“是嗎?”我附和說。
“你知道如果不是發生意外,我還會是現在這個位置嗎?我都辦好了出國移民手續了。”
“是去美國嗎?”我的聲音小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不,加拿大。”
我不再問了。
“你知道是什么事讓我停下的嗎?”她又在那邊說起來。
“是什么?”我在想為什么很多人都要去加拿大。
“我發現自己得了癌癥!”她在那邊幾乎是大喊,“現在在做化療。你知道我為什么沒和同學聯系嗎?因為這幾年我確實沒做出什么成績,又得了這個病,真不知同學們會說些什么。”
我沒想到她,一個我十幾年來暗自崇拜的強者,竟告訴我這樣的消息。我聽她在說,冥冥之中似乎有東西在借患病點醒她:生活是某種平衡,在一方面總是加分,另一方面肯定會減分。但命運卻讓她在人生最重要的部分——生命上減分。
真沒想到,找到宋曉風后,她讓我明白了生命到底有多長。
責任編輯·張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