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老淚流美國

我是在飛赴美國的航班上認識劉滿倉夫婦的，目的地都是紐約。他們不懂英文，不會填進關的表格等，自然就找到了我。從填表上我得知劉滿倉已六十二歲了，是很樸實勤勞的農民。從他們的身上穿著，也可以猜出一半。劉滿倉在旅行中，還帶領帶，穿廉價的全新的西裝；其妻仇金花則是一套時新的呢子大衣與長褲，但滿是皺紋的粗糙的臉與雙手，說明了他們過去長期在地里農作的艱辛。

這一次他們到美國是去看長子劉小倉與孫子孫女。提起這個他倆每一絲皺紋里都溢出了歡樂與驕傲，實際上也是全村的甚至是全鎮與縣的歡樂與驕傲。在窮山窩里的一個窮孩子，只靠著爸爸是一個小學教員，苦讀勤學，全村人從土地里刨出一點錢，硬是供他上完了大學及研究生，還娶了一個城里的大學生，并雙雙申請到美國去進修；在美國又拼搏了十年，總算在美國立住腳，拿了綠卡，成了美國公民，寄了基金回來，重修了一座校舍，還資助十個學生上學。

“我那娃沒忘了窮山窩！沒忘了父老鄉親們：這一次咱們去美國，村里人一直送到三里外。土產挑都挑不動，都叫他回來看看，村里人惦記他……”劉滿倉擦了擦眼睛。

“我那娃在北京有了女兒，帶美國去了，這一次又生了個兒子，叫俺們看管看管，他們工作忙。”仇金花一臉的歡樂與期望。

“聽說那里錢好掙。”劉滿倉充滿希望：“一個月能掙幾千美金，俺捉摸著也能掙上幾個，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這恐怕不容易。”我說：“你不會說英文，又沒有什么技術，年紀也大了”。

“我不怕吃苦，”劉滿倉拍拍胸口：“再苦再累的活我都能干。俺還教了一輩子書，教教中文總還行罷！”

“對！對！”我不想掃他的興，而且在美國，像他這樣硬干的人還的確不少。

到了紐約，接機的都來了。我們是女兒女婿。劉滿倉的則是他的兒媳，孫女與孫子。他兒子出差去了。仇金花抱過孫子，又親又叫的，松不了手。劉滿倉則死盯著孫女兒林達，臉就像水泥一樣凝成一塊，又灰又硬。 林達十五、六歲了，染著紅頭發，穿著開口很低的雞心T恤，破破爛爛的牛仔褲，紅嘴唇不停動著，嚼著口香糖。跟她媽說一口英文，跟劉滿倉到是說中文，可是什么樣的中文呢：“格蘭媽，安迪哭，要密兒刻。”（祖母，安迪（其弟）哭了，要喝牛奶）。劉滿倉看她時的目光如果是鞭子，那足可以把她活活打死。我們交換了電話號碼與地址就分手了。

回家不到一個月，就接到劉滿倉的電話，他大叫寂寞。說全家住在一套公寓里，上下左右都是洋鬼子，從不來往，要去市場或出外玩兒，有幾十公里，非開車去不行，自己既無車又不會駕駛，看電視又不懂，老夫婦光看小孫子實在精力過剩。兒子媳婦要上班，孫女兒要上學，就是星期六星期天有時抽空出去買東西或者玩一下，實在悶死人。我只有善言相勸，說美國情況就是如此，可以找圖書館借些中文書看看，或者找附近有否中國朋友。他說教會到找過他，說都是中國教友，但因他自己是共產黨員，不想去。我勸他去參加教會活動不等于就信了教，主要為了找幾個中國朋友，他才答應了。

過了一個月，他又打電話來了。這一次他罵開了，說教會倒很好，跟他稱兄道弟的，還幫他找工作。兒子媳婦很忙，由她的孫女開車去兼當翻譯。原來教會辦了一個中文訓練班，需要中文教員，管食宿還有工資。劉滿倉覺得正中下懷，就去找教會的負責人。負責人是個老太太，看了劉滿倉老實巴交的樣子，也很滿意，最后在談個人情況時捅了漏子。原來劉滿倉在提到婚姻時說他的“愛人”仇金花也在美國，那位老太太頓時收起了微笑，雙眼瞪著劉滿倉。

“你說什么？你現在跟你愛人同居在美國？”

“是的。”劉滿倉頻頻點頭。

“你的愛人？”

“是的！”劉滿倉再一次點頭肯定。

“那你的兒子，你的孫女兒都是私生子女？！”

那老太太怒氣沖天：“你的頭發都白了，怎么對家庭沒有一點責任感？我們不能用這樣的人，你請回去罷！

劉滿倉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家里。中國在婚姻問題上什么都很保守封建，唯獨在稱呼妻子的名稱上特別超前，特別嗲！曰：“愛人”。這譯成英文就是“lover”，是情人而不是正式的妻子，未得法律認可的。這在美國年輕人中非常流行，愛人么，合則留，不合則去，互不牽掛。但這放在白發蒼蒼的劉滿倉身上未免不倫不類，而教會里正統的老太太則認為他是大逆不道。

我在電話里聽了不由笑了一陣，就建議劉滿倉去解釋一下。不妨把仇金花也帶去，說明當初他們的結婚是正兒八經地在政府婚姻部門登記、領了結婚證書后，才用花轎抬進門的，是完全合法的。劉滿倉聽了也笑了，并答應下星期做禮拜時就去聲辯更正。

下星期剛過，我又接到了劉滿倉的電話。想不到這次非但問題未解決，反而變本加厲，破口大罵。原來他又在孫女賠同之下，帶上結發妻子仇金花，前去否認兩人不是愛人，而是正式夫妻。

“那你們究竟是什么關系。”那老太太想最后肯定一下。

“我們是夫婦同志關系！”劉滿倉把胸脯一挺，把他認為是最神圣，最純潔、最高貴的關系給強調清楚。

“什么？！同志！！”那老太太就像被蝎子蜇了一下，跳了起來。

“是的，非常親密的同志！”劉滿倉把胸脯挺得更高。

“那你們應該去找彩虹餐廳，彩虹商店，這里永遠不會接待你們，永不！”

那老太太的臉氣得發白，理也不理他們就走了出去。當時我也不太懂何為彩虹餐廳，無法及時給他提建議。后來才知道，彩虹是同性戀的標志，在紐約餐廳等地方，掛有彩虹旗的，那就是同性戀的樂園。而“同志”者，同性戀之別名也。

我聽了笑得直不起腰來，趕快又打電話給劉滿倉，叫他不管天上出現彩虹也好，黑洞也好，一定要規規矩矩，決不要亂說亂動，以免惹出新的漏子。誰知矛盾已經激化，接電話的是他兒媳，說他本人已被警察抓走了。

原來劉滿倉遭此不白之冤后，痛定思痛，把一腔火氣發泄到他孫女頭上，說是她翻譯得不對，才引起了這出鬧劇。他孫女林達卻嬉皮笑臉，毫不認帳，說自己根本沒有翻譯錯，愛人就是lover，同志當然是comrade，被誤解成情人或同性戀，那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在美國到處都有。同性戀還可以參軍，誰也管不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劉滿倉越聽越氣，不由得老帳新帳一起算，痛斥孫女林達染紅頭發，像個妖怪；藍眼圈，白臉紅唇，活活是個吊死鬼。這么大一點就跟男孩兒早出暮進的，敗壞門風。林達反唇相譏說這是干預她的自由與隱私。老頭兒把粗話都罵了出來，還威脅要揍扁她，林達就警告說要報警。劉滿倉從來沒聽說過爺爺管孫女兒，她居然還敢報警，伸手就是一巴掌。林達在驚恐和氣憤中馬上報了警。很快就聽見了“嗚”...“嗚”...的警車聲。當警察出現時，劉滿倉居然對警察破口大罵。幸虧他的咒罵警察聽不懂，沒有給錄下來作為上法庭的證據，不然，其內容是可以讓檢察官立即起訴他。但林達流血的嘴，她的哀哀申訴，已成為劉滿倉虐待婦女孩童的鐵證。而這在美國是有罪的，起碼喪失監護資格。于是劉滿倉被抓進了警察局。他兒子媳婦聞訊趕來，據理力爭，還請了律師，交上保證金一千元，才保釋在外。還得由劉滿倉的兒子，亦即林達的爸爸與監護人簽字作保證，今后不準有類似行為，不然馬上要二進宮。

劉滿倉在監房內頭上碰了兩個包，以此表示他的憤怒和冤屈，還要絕食抗議。回家后兒子把他關在房內，但不管怎么說，劉滿倉就是不承認、更想不通他犯了法。因此他兒子打電話給我，希望去勸解一下。我只有趕去，發現劉滿倉與在飛機上已判若兩人：過去他快樂、自信，對美國充滿憧憬，認為迎接他的將是下一代一個和睦、富有、健康、幸福的家庭；一個民主、自由、遍地是黃金的國家。現在他卻在他小小的臥室內向我捶胸頓足，破口大罵。罵這個國家與社會道德淪喪，壞人可以為所欲為，好人既無自由，亦無民主；年輕一代荒淫無恥，奇裝異服，不孝忤逆。我試圖說服他：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的國情，不能硬搬硬套，一定要仔細思索理解。例如那教會的老太太，也是反對未婚同居與同性戀的，而他的孫女林達，的確有權利向警察報告以阻止對她的暴力與虐待，而他的一巴掌確實是打錯了，應該賠禮道歉。劉滿倉聽了這個一蹦三丈高，賭咒發誓，如果他有把刀，一定要把這些傷風敗俗之輩斬盡殺絕；而對于這理應崩潰的美帝國主義，過去對它的批判都是對的，一定要再群起攻之，堅決把它徹底干凈地消滅掉。我注視著他狂吼時的唾沫與充血的眼睛，決不懷疑他不光是說說，而是想真干的。幸虧他手里沒有一把刀或是一點權力。

半個月后，劉滿倉又打電話給我說他與他“老婆”（這兩個字他說得很響亮）要回國去了，并發誓永遠不再回來。 （責任編輯 肖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