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生存

電影在重新書寫人類的歷史，當然是以魔幻的方式。近年來三部最具票房價值的多集大片分別講述了三段魔幻史：《指環王》是遠古史，《哈里·波特》是當代史，而《駭客帝國》則是未來史。

換一種眼光去審視過去、現在與未來，其實很有意思，所以人們對三部大片趨之若鶩。5月，《駭客帝國II—重裝上陣》首映的時候，第一天在北美就創下了4247萬美元的票房新紀錄。

在三部魔幻史大片中，《駭客帝國》最為搶眼，是因為它對未來的描寫最為駭人聽聞。一直以為自己是生活在“現在”（1999年，《駭客帝國》第一部發行的時候）的主人公尼奧，突然發現所有的“真實”世界其實只是電腦程序制造出來的幻象，而自己不過是22世紀一個巨大生物能電池組里的一枚活電池！當看到主人公身上插滿管線，從粘稠的營養液中蘇醒過來的時候，觀眾感受的的震撼幾乎不亞于尼奧本人——現實怎么會是這樣？

說起來，對于我們所感知的世界是否真實的懷疑，涉及一個艱深的哲學命題。莊生曉夢成蝴蝶，卻不知是莊生夢為蝴蝶，還是蝴蝶夢為莊生。不過，在西方學理體系中，相對主義沒有多少地位，好萊塢造夢機器也需要給夢境一個“現實”的基礎，所以在影片中Matrix（矩陣，即電腦虛擬的整個世界）之外還是有一個“真實”的世界，就是在陰霾籠罩下的“人電池”組合，就是在骯臟的下水道里游弋的“反抗者”飛船，就是地穴里殘存的人類“錫安”部落。這個真實世界真不怎么樣，好在還有希望，因為還有一個“救世主”，那個剛剛覺醒的尼奧。（不過在第二部里，尼奧據說也不過是被程序制造出來的第六版“救世主”而已，真兮幻兮，暫無頭緒。）

無論如何，這就又回到了好萊塢傳統的“英雄救世”的類型模式上來了。但問題在于，即使“救世主”真的完成使命，粉碎了Matrix，解放了電池組里的電池人，世界就算得救了嗎？對于那些被解救者來說，從美夢中驚醒，拔掉身上的管線，重新進入已經不適合人類生存的現實中，到底是福還是禍呢？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影片（特別是第二部）為我們提出了一個更高的原則，就是自由的原則。Matrix是一個人造的夢境，不論你在其中感覺幸福還是痛苦，以為自由還是受到束縛，你認為這全是環境或命運在作怪，卻不知道，掌握這個命運的其實不過是一個游戲的設計者和操作者，一個主宰。你的命運為什么要他人主宰？這個幾百年前就被提出來的問題再一次在“未來”被提起，雖是游戲筆墨，卻還真有點振聾發聵的味道。

反烏托邦主題的影片反映出人類對于科技高速發展的一種心靈深處的恐懼。我們一方面為了進入“自由王國”而不斷進行科技創新，另一方面又隱約感到新技術的發展也許正在進一步剝奪我們的自由，這種深層恐懼正好由電影來彰顯和釋放。所以有表現對于未來生態環境恐懼的《未來水世界》，有反映對于未來生命技術恐懼的《第六日》，有體驗對于未來信息技術恐懼的《少數派報告》。但能夠從真實與幻象、操控與自由的角度，從更為“哲學”的層面做出未來沉思的，還真是非《駭客帝國》莫屬。再加上最酷的電子網絡技術背景，最High的自由時間表現技巧，它能夠引得萬眾矚目也就勢在必然。只是，在第一部中當它揭示幻境背后的真實時，那種新奇和震撼有著普遍意義，因而引起轟動，引起期待。而第二部（也許還有第三部）不得不突出自由主題的時候，觀眾們的反應也許就不那么一致了。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正話反說：“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都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倒是真有點像尼奧面臨的情境。在Matrix幻境中生存的千百萬人或許正為自己的幸福自鳴得意，喚醒他實在等于毀滅他，所謂“自由”還有什么意義？對于即將在中國公映的《駭客帝國II》，從網上看大多反映不佳。如果將要出世的第三部真要按照好萊塢常規路子，讓救世主完成使命的話，那得罪的人就會更多了。

作者為北京廣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