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的文字獄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其案件之多,株連之廣,殺戮之慘,都是空前的。但是任何事情都有特例,文字獄也不例外,丁野鶴續書案就是有清一代眾多文字獄中特殊的一例,此案不但過程曲折,結局更出人意料:主犯無罪釋放且沒牽連任何人。談及該案,還得從《金瓶梅》說起。
每有佳作出,續作便隨之蜂擁而起,這是明清文壇上特有現象。而續作往往故事離奇,文采黯然,多不為世人所重。惟《金瓶梅》續書中丁野鶴所作一種,為世人所許,后被魯迅先生稱贊。然而,丁氏續書問世之初,形成的文字獄案卻鮮為人知。
丁案是緊接莊氏《明史》案之后發生的。頗為有趣的是,兩書都是順治十七年開印于蘇州。所不同的是,《明史》一面世便案發,而丁氏續書案是在莊氏案結的次年,即康熙三年發案。
莊氏案歷經四年審結。這案子究竟殺了多少人?清廷說72人,私家說是被禍700余家。那是連刻字匠、印刷工、賣書、買書的人都夷了三族的。涉案官員或斬或絞或凌遲,死了的也要剖棺戮尸,可謂一直追到陰曹地府。那么所殺少說也得幾萬。為一本書殺這么多人,其殘暴程度可想而知。其時清朝入關還不足20年,突然掀起如此大的血案,讓全國士子六神無主,噤若寒蟬,詩人不再吟詩,文人不再動筆,形成萬馬齊喑的局面。
滿洲貴族不乏聰明人,他們懂得文壇死寂決非圣朝之福,必須一手拿刀,一手拿甘蔗, 令士大夫見刀而
觳觫,見甘蔗而流口水。所以,莊案嚴厲處置之后,必再有一寬大的典范,以安撫驚恐難安的人心。恰巧有丁氏續書案的發生,順理成章地得到寬大處理。
丁野鶴續《金瓶梅》,寫作時間是其赴惠安縣中途辭官歸來的順治十七年。當時他隨寫隨刻,流傳極快,當有人發現書中有影射滿清殘暴的描寫時,麻煩便找上門來。康熙二年,諸城來了3個新官,都是浙江人:知縣周采,典史徐靚,巡檢郭世榮。徐靚的家鄉就是莊案的發生地,3人對莊案的全過程是很了解的。他們從吳芝榮因“首告”而發財而榮升的事例中受到啟發,上任后,便以丁氏續書中有違礙語對其進行要挾、恫嚇、誘騙,要其拿出大注銀子來。
丁野鶴明白,這些以發財為目的的官吏不是幾兩銀子能打發得了的,以自己有限的銀錢,是無論如何也填不滿他們的欲壑的。因而發出了“蠹胥乘釁,假禍于東。愿奢索全,眾欲難量”的哀嘆。窮東海之水,難以實漏卮啊!他想兵法上有金蟬脫殼之計,自己何不來個有廟無神,讓貪官斷了香火呢?于是在甲辰三月的一天,夤夜出逃了。
丁野鶴出走,令周采一伙感到莫名的惱怒,便一不做二不休,將案子捅到北京去了。然而這一招也未奏效,因為朝廷并未立派御史來查辦,僅批了個“押解來京,待罪候旨”。抓不著罪犯,怎能“押解來京”呢?蠹吏們之尷尬可想而知。
流亡的日子并不好過,況且丁野鶴此時已是66歲的老人了,又患目疾,視物模糊,雖沿途有朋友招待,然而奔波之苦,令他更感前途渺茫,時時處于恐怖之中。
丁野鶴離家西行,過兗州時,給12年未見面的老友賈鳧西寄去了一組詩,敘述他的處境和心情:“老去逃名已棄家,獨攜瓢笠走天涯。人間不欲留名姓,世外真堪度歲華。”希望能與知己見上一面,訴說苦衷,“老來多少傷心事,可許招尋一醉眠。”可是他沒有得到友人的回音,便渡過黃河去開封。甲辰除夕,到達陳留,陳留知縣是他在北京時相交的朋友,招待很周到,但他仍懸念著家中,寫了《陳留除日》四首,其一云:
短鬢蕭蕭逼歲除,異鄉雨雪未安居。
誰將白壁酬新句,何處青山是故廬。
熱釜因人勞下榻,綈袍憐我尚求魚。
應知衰老無歸計,趁取春風穩跨驢。
陳留不能久住,元宵一過,丁野鶴便登程去了中牟。四月到達嵩山,在這里害了一場病。忽然聽到北京發布大赦的消息,精神一爽,病也好了,立即下山東歸。到達孟縣時,他遇見老鄉孫健之,得見赦詔全文和家信。大赦是因京師地震和大旱以及彗星出現,赦詔說:“罪非誅死,皆赦詔之。”
健之給他帶來家中人口平安、收成好的喜訊。并說老夫人思兒心切,聽見窗紙響也以為是兒子回來了,常從夢中驚醒。老人為求兒子平安,天天念佛,吃長齋。野鶴聽了,頓時泣不成聲,大聲呼喊:“是兒子不孝,累娘吃苦呀!”
此夜丁野鶴興奮難眠。赦詔像一股春風吹散了他心頭的陰霾。他當即決定返鄉,并仿效杜工部筆調寫《至孟邑得赦詔聞家信志喜》6首。真是重重心事一旦消,天降喜事上眉梢:“新詩信筆無拘束,濁酒從沽莫放空。直下嵩山歸岱岳,還從薊北向齊東。”
東歸的路上,他走得輕松愉快,像個放了假的小學生。然而離家愈近,心情反而愈沉重。“近鄉情更怯”,他揣想回家后,那班蠹吏會如何動作?自己冒冒然歸來,是不是自投羅網?所以到了石佛寺便不走了。這里離城50里,探聽消息方便。
丁野鶴在少林寺遷延到中秋節,打探到衙門追得不那么緊了,案情似乎已經淡化,于是決定回家過個團圓節。
孰料,他前腳跨進大門,后腳便被埋伏在附近的公差抓獲,按照上憲的命令,即刻押解赴京。到這時他才明白,一切謀劃都是枉然。
刑部獄是個殺人如麻的所在,進去很難活著出來。然而丁野鶴卻受到隆重禮遇。因為司獄檀文馨是“燕京名士”,非常崇拜丁野鶴。丁野鶴的獄中生活過得十分自在,既未受皮肉之苦,也未遭人格之辱,口腹之奉,精美過于常人。檀司獄為了讓他過得愉快,率同僚三日一集,歌舞宴飲,達旦不休。令野鶴以縲囚之質,享嘉賓之遇,使其“不知身在籠中也”。
在獄外,丁野鶴的摯友、時任工部尚書的傅掌雷和時任刑部尚書的龔鼎孳為營救他費盡心機,尋找門路,編造案由,奔走不暇。
當時皇帝幼沖,四大臣輔政,實權操在鰲拜手中。因為索尼圓滑,遏必隆膽小,只有蘇克薩哈還能跟他面爭一下。而傅掌雷是漢臣中最受鰲拜青睞的人。他們為丁野鶴開脫罪責編撰的理由又堂皇正大,論據充分。說古往今來,凡以文字獲罪的都是詩文史論,而續書是市井藝人為招徠聽眾而作,不惜故事離奇,語言荒誕。當時清廷正要覓一樁寬大處理的案件,以撫慰士人之心。因此,丁野鶴在獄中過了120天,被“保釋出獄”。3個月后,案結。他被無罪釋放。只是書須禁毀:“帝命焚書未可存,堂前一炬代招魂。”
至于陷害他的3個蠹吏,諸城知縣周采被“特參”,徐、郭二人均相繼死于任上。他們的倒臺也很可能是丁案得到寬大處理的結果之一。
兩年后,傅掌雷病死。丁野鶴聞訊,哀哭不已,寫悼詩十首,遣人赴京致祭。詩序說:“予以著書被禍,蒙公脫驂得免。”明白道出他的獲釋與傅氏的營救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