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徒的足跡

喀布爾大學是阿富汗最著名的大學，之所以著名，一是這里有大師，阿富汗全國最知名的學者幾乎都云集此處;二是這里有大樓——這倒不完全是我們通常所指的高樓大廈，事實上，經過幾十年戰亂，學校里幾乎沒有什么搶眼的樓房了。喀布爾大學師生談到“大樓”時，多指一個歷經百年風雨卻依然保存完好的建筑——這就是阿富汗19世紀末期著名學者塞亞德·哲馬魯丁·阿富汗尼的紀念碑。

在穆斯林心中，總有品德純正、智力超群的人成為他們心目中的“圣徒”

因為工作關系，我曾多次去參觀過這座紀念碑。它位于喀布爾大學北側，四周松柏環繞，綠樹成陰，雖然與學校北門外的馬路僅距離幾十米，但卻聽不到任何嘈雜與喧嘩。碑體用大理石筑成，約10米高，這位著名學者的遺骨就埋葬在碑下。每次去參觀，阿富汗雇員們總是要面對墓碑虔誠地禱告一番。據他們說，穆斯林只有到“圣地”時才會禱告，而哲馬魯丁的紀念碑就是阿富汗最聞名的“圣地”之一。

一位學者的紀念碑怎么會有如此吸引力，成為阿富汗人心目中的圣地呢？要知道，根據伊斯蘭教義，真主是惟一的神靈，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除他以外，在真主和信徒之間沒有任何中間人員。從嚴格意義上講，伊斯蘭教中既無圣徒也沒有神職人員，除了真主以外，誰也不能成為祈禱的對象。與此相應，伊斯蘭教學者也只是普通的穆斯林，而不像基督教中的牧師那樣可以幫助洗禮、聆聽懺悔。然而，教義與信徒的想法總有差距，在穆斯林心目中，總有一些品德純正、智力超群的人成為他們心目中的“圣徒”，而紀念“圣徒”，不光要保存其作品，還要建碑立廟。喀布爾大學中所紀念的學者哲馬魯丁，就是這樣一位“圣徒”。

哲馬魯丁的經歷非常傳奇，他生于1838年，18歲前往麥加朝圣，23歲就擔任了阿富汗王室樞密院顧問，31歲開始流浪海外，在印度被驅逐、在埃及被拘捕、在法國被監視、在伊朗神奇般地成為政府高層，但不久又被驅逐，1897年終老于土耳其，享年59歲。這位流落四處的伊斯蘭學者之所以在阿富汗人民心目中有如此特殊的地位，在于他對伊斯蘭教義的嶄新理解和提出的一系列改革主張。在宗教觀念上，哲馬魯丁認為科學不是否定“安拉”的偉大，神學與科學是可以調和的，一切以神學為指導只會帶來“毀滅性”的后果，所以對伊斯蘭加以改革是必要的。在政治傾向上，哲馬魯丁支持民族主義、反對殖民主義和君主專制，呼吁全世界的穆斯林人民團結起來，建立“統一的伊斯蘭世界”。

19世紀末，伊斯蘭國家面臨難題:如何應付西方勢力在政治和宗教領域的滲透和挑戰

在今天看來，哲馬魯丁這些觀點幾乎已經是人們的常識，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這個“常識”卻引發了近代阿富汗第一次思想啟蒙，對阿富汗甚至整個伊斯蘭世界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影響。19世紀末期，幾乎所有的伊斯蘭國家都面臨一個難題:當西方勢力在政治和宗教領域帶來前所未有的滲透和挑戰時，伊斯蘭國家究竟應如何應對？革舊鼎新——但如何改革才能既保持宗教精神和傳統價值，又完整吸收西方的先進思想？一如既往——但拒絕改革是不是也拒絕了社會進步，結果因欲維持傳統而淪為外國的附庸？當時的阿富汗，剛剛經歷了兩次抗英戰爭，也有割地賠款的切膚之痛，就更為迫切地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在這種情況下，哲馬魯丁的藥方無疑有很強的吸引力，他讓民眾們看到了一條讓伊斯蘭世界既有西方的發達，又有東方的文明的發展之路。近代阿富汗的第一次思想啟蒙運動由此拉開序幕，啟蒙運動的核心，就是在民族獨立的基礎上實現社會的良性變革，哲馬魯丁也因此被視為阿富汗民族主義思潮的先師。

遺憾的是，哲馬魯丁畢生致力于改良伊斯蘭社會，但直到他逝世時，他的主張仍只是文字而不是現實。不過，他所提倡的改良思想和民族主義在阿富汗逐漸由一種社會心理轉變為人們信守的社會思潮。1903年，阿富汗國王在喀布爾成立了一所名為“哈比比亞”的專科學校，旨在培訓現代意義上的“公務員”。來這里培訓的人要么曾在海外生活多年，要么是本國知識界的名流，都非常了解世界的發展。他們進入政府后，最明確的主張就是要改革，使阿富汗不再是一潭死水，而能真正跟上世界發展潮流。這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是一位名叫阿哈馬德·塔爾齊的伊斯蘭學者。他尊哲馬魯丁為師，但卻更明確、更系統地提出了阿富汗的改革方案。他的主張可分為三點，一是強調阿富汗必須重“內憂”而不是“外患”;二是政治上的伊斯蘭化必須和社會的科學化結合起來;三是擺脫愚昧的根本途徑是大興現代教育。可惜的是，這位伊斯蘭學者與哲馬魯丁一樣，都是生不逢時，沒有碰上能按他們主張進行改革的國王，最后也只能抱憾而終。

雖然哲馬魯丁與塔爾齊大力提倡的伊斯蘭社會改革在其生前沒有實現，但總算讓改革的觀念深入人心，實現了阿富汗社會的第一次思想啟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了思想的指引，就一定會有改革家來加以實踐。1919年，新國王阿馬努拉即位，這位國王深受哲馬魯丁和塔爾齊的影響，下決心要對阿富汗動“大手術”。他的改革措施涉及行政、法制、經濟、文化、軍事和社會風俗等各個領域，其范圍之廣、力度之大、決心之堅即使今天來看也是非常讓人佩服的。以土地改革為例，他通過重新制憲規定原貴族、王公的土地必須按人口數返還給無地、少地的農民。改革第一刀就指向了最頑固的勢力，這是需要很大的勇氣。正因為如此，他的失敗也成為必然。1929年，阿富汗東部部落首領起義，說“國王已背叛了伊斯蘭教”，這個滑稽的口號竟然一呼百應，相當數量的官員和宗教領袖都陣前倒戈。苦心改革10年的阿馬努拉國王，在起義軍面前節節敗退，最后只好逃到意大利，郁郁而終。一次阿富汗歷史上規模最大、范圍最廣的改革就像流星一樣轉瞬即逝了。

阿富汗領袖們各有治國之術，但在對伊斯蘭社會進行改革方面卻是統一的

阿馬努拉國王的失敗并不意味著哲馬魯丁改良思想的結束，相反，從此后的幾十年間，雖然新上臺的阿富汗領袖們各有一套治國之術，但在對伊斯蘭社會進行改革方面卻是統一的。由于阿馬努拉國王的教訓，他們也幾乎全部走上了漸進式的改革之路。直至今日，歷經了23年戰亂的阿富汗，新政府談論最多的仍是如何改革。有意思的是，哲馬魯丁的思想不僅成為阿富汗人的指路燈，還深受美國人的重視。2002年10月，美國駐阿富汗大使羅伯特·費安宣布，由于哲馬魯丁在加強伊斯蘭國家和西方國家的“統一性”方面作出了巨大貢獻，美國政府決定向喀布爾大學提供2.5萬美元援助，用于維修哲馬魯丁紀念碑。哲馬魯丁生前最強調的便是國家獨立和民族主義，但如今，即便是視民族主義為洪水猛獸的美國也尊他為“圣徒”，還掏錢幫他修墓。這一點，恐怕是許多阿富汗人始料未及的吧！

幾天前的一個黃昏，我又去了哲馬魯丁紀念碑。血色的霞光灑在莊嚴的紀念碑上，四周是一如既往的寧靜和肅穆。幾個穆斯林站在碑下，雙眼微閉，念念有詞。他們的虔誠告訴我，他們堅信自己心目中的“圣徒”能讓國家早日安定。但不知他們是否知道，哲馬魯丁不僅生前顛沛流離，連死后葉落歸根也大費周折。哲馬魯丁1897逝世后埋葬在土耳其，等到他的遺骨遷回喀布爾時，已經是49年之后了。不知他們是否知道，長眠于此的這位近代阿富汗思想啟蒙運動的“圣徒”，幾十年來反來復去目睹的不是內部混戰就是外敵入侵，日復一日聆聽的不是血的控訴就是淚的哀求。哲馬魯丁是偉大的，他是近代阿富汗歷史上一位劃時代的思想大師;但哲馬魯丁又是不幸的，他的足跡遍布世界，但所到之處面臨著無數的矛盾和阻力。今天阿富汗的治國者們，依然面臨著這些矛盾和阻力，不知他們在哲馬魯丁的碑前，會怎樣沿著“圣徒”的足跡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