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比爾及他們的世界

零星的故事

今年4月初，我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讓我吃驚。因為，我聽出來，那是西蒙。西蒙說，他在北京。

西蒙是個臺灣人，西蒙是他的英文名字。在美國工作的時候，因為鄰居關系，我認識了西蒙。西蒙是個同性戀。西蒙才29歲，但在美國做中式家具生意，他的簽證規定他每過一段時間必須離開美國4個月。西蒙于是回臺灣，又到廣州和北京看看生意情況。

西蒙只知道我的工作單位。打了一圈電話，居然問到了我辦公室的號碼。在北京人生地不熟，西蒙希望我能陪他上皇城老媽吃涮火鍋。

當時我的腦子里毫無非典概念，上館子也就沒有顧慮。西蒙自然談起了他的男友，一個叫比爾的美國白人。比爾是普通的地毯推銷員，去年年底跟著西蒙到中國來旅游過，原本對東方一竅不通的比爾居然喜歡上了中國，竟然在今年2月又獨自來中國，南下麗江欣賞云南美景，但終因吃不慣中餐，提前結束計劃回到了美國。

西蒙說，這次他給比爾寄了一箱云煙。云煙是比爾到中國后喜歡上的。

在美國，我有一年半時間住在弗吉尼亞州阿林頓縣的一棟高檔公寓中，阿林頓緊挨華盛頓，在華盛頓上班的人多居住于此。剛入住的時候，我的隔壁無人，幾個月后，西蒙成了我的鄰居。

住公寓的美國人一般不跟左鄰右舍打交道，但因為西蒙和我都是中國人，在碰面時自然會打打招呼。

西蒙進進出出公寓，要么獨自一人，要么有一男士相伴。有一天，西蒙碰到我后主動跟我說，跟他在一起的男士是他的男朋友，他們都是同性戀。西蒙說，他不希望成為別人的猜測對象。

其實，我對西蒙的說明并不感到吃驚，因為我早就把他當做“疑似”，現在則是“確診”。我對他說，沒什么，我不覺意外。

西蒙說，他從來沒有對父母說過自己的性取向。他離開臺灣，因為他無法面對父母公開地過他想要的生活。美國對同性戀相對寬容，他在生活與精神上擁有自由。

到美國后，西蒙在華盛頓的一家酒吧認識了比他大4歲的比爾。此前兩人各有各的經歷，各有各的故事，但他們似乎還有些共同語言，幾次約會以后居然決定廝守。

至于他們的更多，我不好主動打聽，有時聽西蒙或比爾講起零星小事。例如，比爾老家在肯塔基州農村，大學沒讀完就工作。比爾是吃土豆、雞肉和牛肉長大的。

他們的世界同樣熱鬧

同性戀是當今美國報刊和影視無法避免的話題。許多美國影視作品中有同性戀角色，如奧斯卡得獎影片《美國麗人》和暢銷劇《急診室的故事》及《老友記》。有時黃金時段連續劇的主人公就是同性戀，如全國廣播公司（NBC）的《威爾和格雷斯》和美國HBO頻道推出的強檔片《地下六英尺》。這些片子均是收視率高的成功例子。

同性戀因此在美國不是個禁忌的話題，相反，你會納悶:美國怎么有那么多的同性戀？細細一想，當一種文化公開存在，當一種生活方式公開之后，它的神秘色彩減弱，倒使你覺得離它并不遙遠。

如西蒙所說，在我居住的公寓里頗有不少出雙入對的同性情侶。逢年過節時，公寓會邀請全體住戶參加派對，他們也參加，有一對還領養了孩子。每天吃完晚飯在公寓樓附近散步時，幾乎總能跟一對同性情侶擦肩而過，他們也許跟我住同一公寓，也許住在別的樓里。在附近的高檔超市里，常可見同性情侶一起挑選食物，有的看上去是大學里的學生。

“同志”出入我的生活空間，這并不奇怪，一來因為你知道有之，二來因為存在一個對他們有利的社會環境。華盛頓本身就是同性文化發達的地方。

2000年美國人口普查證實了這一說法。調查發現華盛頓是全美同性家庭最多的城市之一，同性戀人口在全美僅次于洛杉磯、舊金山和紐約。

當年的人口調查還發現一個現象:高技術發達的地方，同性戀多。這也不奇怪，因為高技術發達的地方，就業機會多，人多。人多的地方對同性戀人群有特殊的吸引力。由于華盛頓的高收入者多，這個地方的同性戀的層次也就更高。跟洛杉磯、舊金山和紐約一樣，醫生、律師和演藝圈人士在華盛頓的這個群體中占有很大比例。

很難將同性戀定義為哪種類型的人。光憑外表觀察，那是很容易出錯的。華盛頓每年舉行的同性戀大游行中不乏外形剛毅、肌肉線條豐富的男子，他們應該是許多女人夢中情人，但卻不會對異性動心。他們本是女人心中的男人，但卻成了男人的男人。

曾經碰到一位和我住同一公寓、已入了美國籍的臺灣女子。她開玩笑說，住到這幢高檔公寓里，本希望碰上一位白馬王子，但公寓里的男子，要么結婚了，要么是對異性不感興趣。

美國社會對同性戀的相對寬容和自由，是幾十年來權利爭取的結果。幾乎每個中等以上的美國城市都有同性戀的酒吧、報紙，甚至還有頗具規模的社區。華盛頓地區有一份周刊《華盛頓布雷得》，放在各家高檔書店的門口，免費供人取閱。報紙上刊登的是同性戀人群關心的政府和社會新聞、艾滋病研究進展、健康常識和各類服務信息。報紙既然是免費的，那由誰支撐？律師、醫生、房地產經紀人刊登的厚厚廣告回答了這個問題。

舊金山有條卡斯特羅街，這是美國最著名的同性戀街。卡斯特羅街兩旁商店鱗次櫛比，酒吧、飯店、旅館、工藝品店、時裝店、攝影棚、書店等等店門口大多懸掛著彩虹旗，意味同性社區。不光在卡斯特羅街，就連與它交錯的舊金山的主商業街也有相當一部分位于同性社區內。社區律師、醫生和藝術家云集，其地價因此居高不下，也自然是富人區。

華盛頓的杜邦環島則是另一著名的同性社區。環島事實上是個小小的街心公園，來環島內的長椅上小坐的人也許只是路過，或是隨便坐坐，或是真的在尋覓什么。環島的核心地帶應是附近的餐館、咖啡屋和書店，如果外頭掛著彩虹旗，那就不必多問。

現實世界的寬容度

城市并非就是同性的天堂，同性社區里的生活也并非無憂無慮。西弗吉尼亞州一名姓GAY（意思是同性戀）的男子在一家酒吧槍殺數名同性戀男子，原因是他認為自己的姓被“玷污”了。

去年9月2日，加利福尼亞州西好萊塢一名男演員在與男友逛街的時候遭到仇視同性戀者的毒打，后經搶救脫離危險但長期處于昏迷。

此類毆打事件中，以發生在1998年10月6日的懷俄明州萊勒米一起最為轟動。那天，懷俄明大學政治科學系公開的同性戀學生馬修·謝潑德慘遭兩名與他年紀相仿的反同性戀青年的毒打，幾天后離開人世。

從謝潑德被當地一名女警察從大山下的草地上拉到醫院的那刻起，萊勒米就失去了往日的寧靜。當地人說:“突然間發現這里涌來了許多記者，萊勒米一下子成了全世界的焦點。”紐約和華盛頓等大城市還爆發了要求平等對待同性戀的大游行。甚至連克林頓都出來發表講話，呼吁社會寬容像謝潑德這樣的人。

有人不解，如果一個正常人被殺，也會引起媒體的如此巨大反應嗎？但問題在于，同性戀人群不同于某個少數民族、某個社會階層，它是個特殊的群體。上至華盛頓的高級政客，下至街上的流浪青年，有白人，有黑人，有拉美裔，有亞裔，也有印第安人。這個群體在某種意義上屬于弱勢群體，真正的“少數民族”，因此更具敏感性。

謝潑德案的影響還在于它的延伸度，這體現在后來美國出現了三部以馬修·謝潑德的故事拍攝的電視劇，如音樂電視頻道（MTV）制作的《仇恨犯罪之解剖》，全國廣播公司（NBC）的《馬修·謝潑德》和HBO頻道拍攝的《萊勒米計劃》。NBC記錄了謝潑德父母為兒子追求法律公正、但最終放棄對兇手實施死刑的真實故事，此片無疑是呼喚社會對同性戀的寬容與和睦相處。《萊勒米計劃》最初是外百老匯的實驗舞臺劇，后改拍成電視劇，它通過一個攝制組與當地人的對話來反映社會對謝潑德事件的態度。三部電視劇先后播出，影響頗廣。

兩年前，美國有線電視頻道“秀時間”（Showtime）播出了一部連續劇《平民同性戀》，該片移植改編了英國同名電視連續劇，據說是第一部在美國有線電視中播放的這一主題的長篇電視劇，講述一批凡人“同志”的生活。作為秀時間頻道在2001年和2002年兩個映季推出的主打劇，《平民同性戀》不僅引來收看者如云，使秀時間頻道的訂戶大增，調查還表明，該劇的觀看者大部分是常人，而且相當一部分觀眾是女性。

這個結果令制片人吃驚，但事實上，同性戀題材因其神秘性一直在美國影視觀眾中占有一席之地。比如，臺灣導演李安的《喜宴》、英國BBC出品的《王爾德》、希拉里·斯旺克借以獲得2000年奧斯卡獎最佳女主角獎的《男孩不哭》等都有不錯的票房收入。

但是，認可電視和文學作品里的同性戀是一回事，認可生活中的現實存在則是另一回事，而兩者之間的轉換程度，則是道難解的題。西蒙的男友比爾在向父母承認自己的性取向時，頗費了一段時間。比爾是家中幼子，上有4個哥哥姐姐。最終，他哥哥的一封信中令他感動。信中說:“我們不能理解你，但我們依然愛你。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

因為不能得到理解或受到同學的歧視、欺負，美國同性戀青少年自殺的事件屢見不鮮。于是，性取向教育進入了美國部分公立學校。加利福尼亞州則走得更遠，該州的新法律規定，公立學校必需教育學生理解各種性取向。這方面的問題，則不是三言兩語所能盡。

離開皇城老媽后，我再沒有聽到西蒙的消息。我只是聽他說過，比爾搬回肯塔基老家了，在鄉村等待他的回去。

（作者:新華社國際部、曾任新華社駐華盛頓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