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世世代代中華兒女在這里繁衍生息。秦漢時期,香港已處于中央政府有效管轄之下。隨著歷代行政建制幾經變遷,香港先后隸屬南海郡番禺縣、東莞郡寶安縣、廣州府東莞縣和新安縣。唐朝時已是中外海上交通的要沖和國際貿易的重要商埠,中央政府曾派兵在香港駐守。明清時期在香港修筑炮臺,抵御外患,成為海防要地。
清朝嘉慶年間,中國國力開始衰落,而世界資本主義力量迅速發展,開始向外侵略擴張,開辟新的市場。老牌資本主義國家英國,從1800年前后開始從中國大宗輸入茶葉、絲綢、布匹等貨物。英國商人處心積慮,勾結政府從事走私鴉片的生意。鴉片的大量輸入,造成中華民族的深重災難。1839年3月,林則徐奉清朝道光皇帝之命赴廣州禁煙,在虎門一舉銷毀了收繳的英國商人的全部鴉片,這就是歷史上聞名中外的虎門銷煙。英國政府不甘心失敗,于1840年6月派出了由48艘艦只、4000多人組成的所謂“東方遠征軍”,侵犯中國南疆,鴉片戰爭爆發。由于清政府軟弱無能,侵略軍先后攻陷廈門、寧波、上海等地,兵臨南京城下。1842年8月29日,清政府在南京長江邊的靜海寺內被迫和英國簽訂了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不平等條約——《中英南京條約》,將廣東省珠江口外,瀕入南海的香港島永久割讓給英國。1856年10月,英國又尋釁挑起第二次鴉片戰爭,侵占了九龍半島界限街以南的地區。1898年6月9日,英國又乘中國在中日甲午戰爭中失敗、列強在中國劃分勢力范圍之機,逼迫清政府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俗稱新界租約),強行租借九龍半島界限街以北、深圳河以南的大片領土,以及附近的235個大小島嶼,租期99年。通過上述三個條約,英國共占有包括香港島、九龍和新界總面積達1092平方公里的中國領土。
對于《南京條約》、《北京條約》和《展拓香港界址專條》,清朝政府被推翻后,中國歷屆政府從來沒有承認過,但也沒有力量把它們廢除。如辛亥革命后,北京政府在1919年1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巴黎和會和1921年12月的華盛頓會議上,兩次提出收回包括新界在內的租借地問題,遭到英國頑固拒絕。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后,英國鑒于聯合抗日形勢的需要,被迫與中國談判“放棄在華治外法權及解決有關問題”的條約。國民黨政府在草擬的中英新約條款中,乘機提出歸還九龍租借地的要求。但是英國堅持其殖民地的立場,拒絕同中國談判新界和香港問題。
二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后,中英兩國就香港日軍受降和接收權問題的爭執,以英方獲勝告終。英軍登陸后建立了軍政府,恢復了對香港的管制。
此時,進駐廣東的國民黨政府軍第二方面軍正是原來奉命進入香港的部隊,該軍上下對于喪失香港日軍受降權深感不滿。第十三軍于9月中旬開始接收廣九鐵路沿線,解除當地日軍武裝。許多官兵在深圳一帶面對分界線另一方的英軍崗哨,怒火中燒。某日,有數名日軍俘虜和漢奸分子逃入英界,中方一個連前去追捕,被英方軍警攔阻,雙方沖突中一名英軍被打傷。中方排長帶領土兵高呼“收回港九”,并鳴槍示威后撤回。這類摩擦事件曾多次發生。
問題不僅出自國民黨部隊下級官兵,當時的第二方面軍司令官張發奎,也經常流露出對香港英國當局的對抗情緒。這位在北伐時期率領“鐵軍”征戰,高呼“打倒列強、除軍閥”的將領,對于未能揮軍進入香港一直耿耿于懷。不久,第二方面軍建制改為“行營”,張發奎就任廣州,行使軍權。此后,粵港軍方在多方面仍時有摩擦和糾紛。
事有湊巧。張發奎突然接到蔣介石由戰時“陪都”重慶發來的密令,從10月開始,陸續將其部隊主力經香港北運。背景是當時中共原抗日部隊已有十萬之眾進入東北,并創建根據地;而國民黨的精銳之師還遠在西南、華南,鞭長莫及。雖然國共雙方正進行和平談判,但內戰即將開始。國民黨政府要求英國允許其部隊由廣東經香港船運北上,美國提供運輸支持,前去搶占東北地盤。于是,廣東軍方與港英之間的一幕對手戲出臺了。
三
1945年10月初的一天,駐守新界邊境的港英哨兵被突如其來的情境嚇得目瞪口呆:全副美式裝備的國民黨部隊跨越邊界線,浩浩蕩蕩進入新界,向九龍進發。事緣于廣州行營接到重慶軍委命令:“即以第十三軍開入九龍候船北運。”張發奎認為,外交事務中央負責,我們只執行命令,于是在未征得港方同意的情況下,就將第十三軍一個師強行開入九龍,進駐九龍塘。這支部隊在九龍塘駐地占用民房和公共場所,封鎖交通、設立警戒線,使用“國幣”購物,一時造成了緊張氣氛。
急壞了的港英政府再三要求與廣東軍方進行協商。10月下旬,廣州行營參謀處長李漢沖到香港,代表張發奎與英方談判。
英方代表菲士廷陸軍少將要求雙方共同規定過境部隊每次人數、停留天數、行動范圍、紀律維持等細則,經反復爭議后達成原則協議:
一、中方國民黨部隊每一次(批)過境人數不超過5000人,但如美國運輸船增多則不受此限,增加人數通報英方。
二、過境部隊每次(批)在港停留不超過72小時,但如受天氣及船期影響則例外。
三、過境官兵候船期間,可在九龍地區自由活動,但不能去港島,而經部隊批準有特殊需要者不受此限。
四、雙方共組紀律執行隊,廣州行營和駐港英軍各派一個憲兵連參與,過境部隊的師級單位再派一個營協助。
五、過境部隊在規定活動范圍之外行動時,軍官可攜自衛槍械,士兵一律不得佩帶武器。
六、過境部隊軍官在港九任何地區行動,不受港英軍警的盤查,僅由紀律執行隊約束;過境部隊官兵在港九境內發生涉及法律的事件,均由中國軍方處理,英方無法律管轄權。
這些協議由雙方制訂命令,付諸實行。
從以上協議內容來看,雙方都做了讓步。廣州行營方面,張發奎為首的高級將領預先內定了幾條原則:一、應考慮國家主權問題,而不局限于部隊過境一事,爭取在港九地區,至少在九龍有長期駐軍權;二、維護中國軍隊的尊嚴和地位,必須堅持獨立的軍事法權,不受港英法律的任何約束;三、關于部隊紀律的維持,應以中方為主,不能任由英軍插手。這些原則反映出國民黨廣州軍方領導人對港英的強硬立場,而這個立場又得到廣東省參議會以“民意代表”名義的支持。當時,爭取長期駐軍權的要求是不現實的,英方也是絕對不會答應的,重慶國民政府從外交角度亦不會支持這個主張,蔣介石就曾批評過張發奎的一些有關“收回香港”的言論,并責令他“約束部屬”。至于獨立軍事法權和“以我為主”維持部隊紀律的原則,顯然是英方被迫讓步的結果。
港英方面雖然由陸軍代表出面談判,似乎完全是兩軍之間事務性的操作問題,其實幕后的決策者是倫敦的外相。英國人將這件事的處理原則服從于他們的亞洲以至全球利益。首先,不允許有任何影響英國在香港的管治權的協議;其次,不涉及管治權的臨時性事項,可以靈活處置。英國人明白,國民黨部隊過境是暫時的事件,盡快將他們送走便是。即使雙方發生摩擦,也應息事寧人。一位國民政府駐港外交官對李漢沖透露,英國人目前處事非常小心。據說,太平洋美軍統帥麥克阿瑟曾提出,九龍可以由中美兩國駐軍。倫敦方面十分煩惱,他們擔心,一旦與國民黨官兵的沖突引發,美國借口調停,派兵進駐香港,那就后患無窮了。為此,駐港英軍司令菲士廷曾赴廣州拜會張發奎,以示修好,并暗示某些國民黨過境部隊有不良行為,也屬于“區區小事”,不必驚動將軍。由此看來,英方在協議中做些讓步,完全是符合其整體利益的策略。但允許廣州行營憲兵連駐港維持軍隊紀律一項,后來發現“上了當”,這會成為變相駐軍,于是要求廣州方面將憲兵連撤走。
當時粵港之間沒有出入境管制,居民可自由來往,軍人以個人身份也有此權利。1946年2月,英方要求廣州行營限制軍裝人員赴港,并規定,中校以下軍官必須持有特殊證明,才能攜帶武器進入香港。于是,廣州方面一切變相駐軍香港的意圖都落空。
四
廣九鐵路恢復通車之后,一列列滿載兵員、大炮、卡車的專列,不分晝夜從廣州、東莞等地開往九龍。從1945年10月至1946年6月,總共10多萬國民黨部隊經香港北運,其番號包括十三軍、第一軍、第八軍、第五十四軍、第九十三軍以及駐日占領軍第六十七師,大部分是去東北的。
當軍運列車隆隆越過羅湖橋進入新界時,鐵路兩旁的英軍哨兵默默注視著。車廂內有人向英軍揮手,也有人做鬼臉。“Hello!”一名曾在緬甸與英軍一起打日本人的軍官大聲叫喊。
九龍街頭尤其是太子道、彌敦道一帶,頓時出現了一道風景線。美國小吉普、中吉普、十輪卡車疾馳而過,車身多為BIA或13A等標記。曾有人目睹一輛中吉普在彌敦道鬧市行走,突然停下阻塞了交通,車上下來兩名軍官進入商店購物,許久才出來將車開走,站在路旁的港英警察不敢干涉。聞說某天有個新一軍士兵駕車,撞倒兩名行人后揚長而去。也發生過英警與他們互相毆打的事件。
某日傍晚,兩名廣州行營派出的憲兵在油麻地上海街巡邏,碰巧英國警察驅趕小販,一老婦被推倒在地,英警搶走了她的貨品。這兩名中國憲兵見狀,上前向英警揮動拳頭,并喝令:“不許欺侮中國人!”周圍小販拍手叫好。另一個深夜,旺角一家酒吧里,一個英國軍官被一個新一軍軍官罵道:“你這洋小子神氣什么?在緬甸見到日本鬼就逃命,全靠老子拼命才救了你們!”酒后吐真言,這個軍官的話語勾出了一段剛剛過去的歷史。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軍進攻緬甸,根據中英協議,中國組成遠征軍入緬援英抗日。新一軍的前身就是當年遠征軍中的新三十八師,許多官兵都有與英軍合作的經歷,也積聚了滿胸怨氣。
這些國民黨部隊中,心懷強烈民族情感的青年不是少數。但他們卻要由美國軍艦運送去投入內戰的戰場,歷史的悲劇竟是如此。
在香港候船北上的這些士兵,臨行前是知道要去打內戰的,不同的人似乎有不同的感受。一個九十三軍的云南籍士兵對前來采訪的記者流露心聲:“我們剛從越南受降回到南寧,就奉命經梧州、廣州來到香港。打了八年日本鬼子,勝利了,大家都想回老家過太平日子,想不到……唉!”而另一個相貌堂堂的新一軍軍官則表達了一種“驕兵”的心態:“我們去東北打共產黨,很快就可以結束戰事。論戰斗經驗和武器裝備,共軍都不是對手。我這次去,可能連槍炮聲還沒有聽見,仗就打完了。”究竟他們離開香港以后的命運如何呢?
當年美國協助運送去東北的國民黨部隊約23萬人,其中半數經香港海路北上。由于蘇聯軍隊控制了大連港和營口港,他們無法進入,就改在美軍陸戰隊進占的秦皇島登陸。這些全副美國裝備的“精銳之師”登陸之初,以其絕對的軍力優勢,向中共東北民主聯軍(東北人民解放軍前身)控制地區,發動全面攻勢。許多重要城市和交通線迅速落入國軍手中,中共則采取“讓開大路,占領兩廂”的戰略。經過激烈較量,至1948年底,這些北上的國民黨部隊,被解放軍基本上消滅掉了。
最早進入九龍的第十三軍,也是最早在秦皇島登陸的先遣部隊。該部于1945年11月登陸后,隨即攻占山海關、錦州等地,進而控制熱河(現承德及周圍區域)。后來,隨著戰區變化從東北向華北轉移,在河北密云地區被殲一個師,再調入北平(現北京)。最終,于1949年1月31日,隨國民黨華北軍事統帥傅作義麾下20萬官兵在北平放下武器,接受中共和平條件,改編為解放軍。軍長石覺逃走。
新一軍于1946年3月在秦皇島登陸后,沿鐵路線推進,經錦州到沈陽、長春,曾參加著名的四平街爭奪戰。這個軍是國民黨五大主力之一,蔣介石曾發出手令:“新一軍為國軍命脈,必須慎重使用。”而東北民主聯軍則有句諺語:“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要打新一軍。”因抗戰時期它在緬甸作戰表現出色,美軍顧問團也對其在東北的戰果寄予希望。可是,一年之內,這塊“白菜心”就被吃掉三分之一。最后于1948年10月底,在遼西錦州戰役中被全部消滅。原新一軍的新三十八師被編入新七軍后,參加守衛長春,當解放軍兵臨城下之時,在東北“剿總”副司令鄭洞國率領下投降。
新一軍的三名軍長有著不同的命運,副軍長文小山在錦州戰場被俘;首任軍長孫立人于1947年離任,1950年在臺灣出任陸軍總司令,1954年被密告“圖謀兵變”,遭蔣介石幽禁;繼任軍長潘裕昆在東北戰敗后出走香港,于1949年8月參加“香港起義”,與44名國民黨軍政要員聯名脫離蔣介石政權,支持共產黨。
第九十三軍這支云南部隊與中央軍素有矛盾,蔣介石對其已不信任,于遼沈戰役向解放軍投降。該軍的營團級軍官被釋放回家鄉,其中許多人又被編入重建的九十三軍。他們于1949年12月在云南省主席盧漢率領下宣布起義,促成云南和平解放。
第六十四軍于1946年冬登陸青島,后因東北危急調駐葫蘆島。1948年錦州戰役時,撤到華東。經歷淮海戰役、渡江戰役、上海戰役,最后退到臺灣。
它們后來沒有一支再是“勝利之師”,但其中不少士兵被俘或起義之后,加入了解放軍,掉轉槍口,從東北南下,以勝利者的姿態又回到廣東。如果再追蹤下去,還有些人又隨所在部隊再上東北,參加抗美援朝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