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60年代“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運動,對全黨全國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造成了混亂和破壞,嚴重地攪亂了人們的思想。這一“運動”之所以搞起來又禍及全國,當時的《解放軍報》起了獨特的重大作用。軍報在林彪的直接授意下,把“活學活用”運動由全軍推向了全國。我作為軍報當年的一個基層工作人員,對于自己所知的一些情況,在這里作一些憶述回顧。
報眼上的“毛主席語錄”
黨內軍內國內以至國外,自動學習毛澤東著作的,其實早已大有人在。不過這與林彪的“活學活用”運動無關。林彪搞這一套其實是別有用心的,他之首創并鼓吹“活學活用”,主要是利用并借助群眾對毛澤東著作的樸素感情與學習熱情,加以渲染、煽惑和誤導,使其為自己所用,早在林彪就任國防部長的第一個月,即1959年9月,他就在全軍高干會議上說:“我們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怎樣學呢?我向同志們提議,主要是學習毛澤東同志的著作。這是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捷徑。馬克思、列寧的著作那么多,里面有許多人名地名你都搞不清。最好先讀毛澤東同志的著作。”他又說:“我們學習毛澤東同志的著作容易學,學了馬上可以用,好好學習,是一本萬利的事情。”隨后他又提出了一條“捷徑”中的“捷徑”,“我主張要背一點東西,首先是把毛澤東同志的著作中最重要最精辟的話背下來。腦子里就是要記住那么幾條。”
不久,林彪又指示軍報:“為了使戰士在各個時期、各種情況下都能及時得到毛主席思想指導,《解放軍報》應當經常選登毛主席有關語錄。”于是,從60年代初期開始,軍報上就在發表各種消息、文章的同時,經常根據當時的宣傳中心,在突出位置用醒目方式選登毛澤東的一段或幾句話,作為某項工作和這期版面點題似的方針指示。最初這種“語錄”散見在各版上,后來又逐漸轉移到第一版右上角,真正“畫龍點睛”地在“報眼”位置上。我們美術組專門設計了一個標有“毛主席語錄”幾字的專欄圖案,從1961年4月起,開始間隔一天登一次,以后就每天都有了,并以此成為軍報一個特有標志。到“文革”前的1965年底特別是1966年中,全國各地各種報刊,包括內部出版的專業小報,都在一版報眼或刊物首頁甚至封面上,照搬軍報的辦法和格式,以大同小異的形式,登“毛主席語錄”,這成了我國新聞出版事業上的一道極富時代特色的“獨特風景”。
軍報的“筆桿子”們根據林彪的歷次指示,將這種做法的指導思想,以林彪的口氣和名義,總結、概括出一個口訣式的“學習方式”,即“學習毛主席著作,要帶著問題學,活學活用,學用結合,急用先學,立竿見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為了把毛澤東思想真正學到手,要反復學習毛主席的許多基本觀點,有些警句最好要背熟,反復學習,反復運用。”
軍報上刊登的“毛主席語錄”很便于部隊干部戰士的“活學活用”,他們常把報紙上的語錄剪下來并加以分類,有的還用小本子抄錄下來,成為最早的手抄本“毛主席語錄”。軍報由于每天連續刊登語錄,更是積累了大量各種內容的專題指示,便由資料組的幾個同志,除把已見報的語錄按專題編出來,還從毛澤東各個時期著作中,尋章摘句地選出各個方面不同內容的有關言論,輯錄為一個個專題。為了配合某項中心工作,又特地選編毛澤東的有關言論,用一個整版集中發表。自1961年起,連續刊登出了《毛澤東同志論調查研究》、《毛澤東同志論人民軍隊和人民戰爭》、《毛澤東同志論政策》、《毛澤東同志論理論聯系實際》和《毛澤東同志論領導作風和工作方法》等專題語錄匯編,這使部隊的領導機關、政工干部,特別是宣傳部門,能夠最快捷省事和簡便地用毛澤東的指示來加強、提高和裝點自己的講話、報告及文稿,因而大受各方面的歡迎。于是,以單行本形式編輯的“毛主席語錄”,也就應運而生。
單行本的問世
最早的單行本于1964年1月初印,這是一個16開本的“征求意見本”,書名叫做《毛主席語錄200條》,作為當年全軍政工會議的文件之一發給全體代表。人們看到這個最早的語錄本后,一面提出了許多增補意見,一面要求迅速印發給全軍。軍報資料組的同志又按照各方面的意見,并從新發表和出版的毛澤東著作中選摘出新的內容,又由原來的30個專題,增加了“敢于斗爭,敢于勝利”和“婦女”(這是鄧穎超建議增設的)、“學習”共33個專題,語錄條數也新增了一倍以上,達到433條,書名也定為《毛主席語錄》。
1964年5月,總政決定印發正式的《毛主席語錄》,并由原編者以總政的名義為語錄本寫了一個“前言”,經審定后放在書前,其中有的就是林彪的原話,只是“毛澤東思想是最高最活的馬克思列寧主義”一句,被時任軍委秘書長和總參謀長的羅瑞卿認為不科學刪去了,此事后來成為羅瑞卿反對林彪特別是“反毛澤東思想”的重要罪狀,雖然他一直是支持出版發行“語錄”的。不過最初提出用編發“語錄”方式,來“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確是林彪的首創和首倡。為此,“語錄”編者建議在書前加上林彪題詞手跡,內容是雷鋒的幾句話,即“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但林彪抄錄時不知何故丟了最后一句,又將“聽”字右邊錯加了一點,這個錯字在初版時照樣印出了,后來才做“技術處理”去掉了那一點。林彪垮臺后有人揭發他的題詞是“偷”自雷鋒,“語錄”編者說,“實事求是說,是我們請他‘偷’的。”有林彪題詞和總政“前言”的“語錄”本正式出版時,為了便于部隊戰士學習、使用和攜帶,總政又決定印成能裝進軍衣口袋的52開本,到“文革”中又將它印成了64開本和更小的字典紙精印的袖珍本,由于這些版本都包上了當時流行的紅塑料皮,這就成了后來流向全世界的“小紅書”。
繼1964年5月《毛主席語錄》第一個正式版本問世后,1965年8月又由軍報大量印刷發行了新的版本。這是按照林彪指示和部隊的“強烈要求”做的,由原來的部隊干部每人一冊,戰士每班一冊,擴大為全軍人手一冊,其發行總數達到了500萬冊以上。編者又以總政名義改寫了“前言”,其中說:“遵照林彪同志的指示,要像發武器一樣把《毛澤東著作選讀》和《毛主席語錄》發給全軍每個戰士。希望全體同志認真學習,在全軍掀起一個更大更廣泛的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新高潮,為加速我軍的革命化現代化建設而奮斗。”
從軍內走向軍外
《毛主席語錄》在軍隊中的大量發行,尤其是這種“走捷徑”的“活學活用”方法,很快引起各界各方面的注意。地方各級黨委、政府和各部門、各單位都到部隊來要或買,需求量越來越大,由幾本、幾十本、幾百本急劇增至上千本,軍報的發行科立刻成為極其繁忙的“語錄”專賣店。我們美術組辦公室就在發行科隔壁,只見他們那里每天來人不斷,熱鬧非凡。來要或買“語錄”本的人,除了中央和國務院各部各機關以及外地各單位,還有來自各位中央領導人那兒的干部,連朱德、周恩來、彭真等都親自派人來要。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處連續三次來人要,連毛澤東身邊的人都來了,連要帶買,從幾本幾十本到上百本。有的中央部委和省市索性提出要求,由他們自己翻印再版,以滿足各自的大量需求。軍報請示總政后沒有同意,仍由軍報印刷廠重版加印,印數一下達到1200余萬冊。后來軍外的需要量越來越大,軍報印刷廠實在承擔不了這么繁重的印制任務,只得同意為有的大部和省市提供紙型,由他們代印發行。僅公安部一家一次就印了50萬冊,中宣部、國家體委和安徽等省市都獲得了代印權,到“文革”中,在全國各地的代印點曾多達300處左右。當時我國的各級干部,都為自己能擁有一本部隊出的“語錄”本為榮,部隊特別是軍報要同地方上打交道,就贈送幾本或一批“語錄”本,這成了最受歡迎的高檔禮品。80年代我為老革命家伍修權整理回憶錄時,他也向我說了自己作為中聯部副部長,1965年帶隊在安徽搞“四清”時,也通過關系向南京軍區要了一些“語錄”本,發給“四清”工作隊員,連自己作報告、寫總結時,也常從“語錄”本中選擇幾段,以示自己對毛澤東思想的積極貫徹與忠實執行。
“活學活用”運動從軍內走向軍外,引起了毛澤東的注意。有資料表明,毛澤東很贊賞用語錄形式來推廣普及他的言論思想,曾指示陳伯達另編一本適應全黨全國的內容更豐富的“語錄”。陳伯達受命編出了一種3萬余字的“全國通用”版“語錄”。在此前后,中宣部、人民日報和中央幾個大部委,也編出了內容各有側重的不同的《毛主席語錄》。但由于軍報編發的“語錄”本已經廣為流傳,不僅發行量巨大,其政治影響也很大,更因其發行在先,無形中成為全國唯一“正宗”版本,因此包括陳伯達編的那本在內的各種本子,都沒能拿出來,只在內部少量印發過。這種由讀“語錄”帶動的學習毛主席思想的運動,深得毛澤東本人的滿意。他在發出“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之后,又加了一句“全國學習解放軍”。學解放軍首先就是學他們的“活學活用”,這使得首倡“活學活用”的林彪,在全黨全國的政治影響、作用和地位,不斷提高、擴大和突出,以致在毛澤東的眼里,他已上升并超過了所有其他中央領導人。林彪的“活學活用”運動主要是通過《解放軍報》鼓吹的,流行全國的《毛主席語錄》更是軍報首家搞出來的,這使軍報也隨著林彪的“價碼升值”,在全國新聞界以至政治生活中的影響急速上升。到“文革”前夕,軍報的名聲及其權威性,實際上已經超過了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軍報編發的“小紅書”也在各機關院校和工礦企業、文衛事業等單位,逐步達到人手一冊,人人都以學習、誦讀和摘引“語錄”來表示自己對毛主席及其思想的崇敬忠誠。這種“毛澤東思想”的大普及熱潮,又由國內涌向境外和海外。先是香港、澳門進步人士和青年學生受了大陸的影響,通過廣州新華書店以及“廣交會”要求將《毛主席語錄》出口,中央有關方面得到報告,會同總政實際是軍報主持此事者,將“語錄”上原有的“內部讀物”幾字去掉,改以人民出版社名義公開出版,由各新華書店和國際書店正式對外發行,接著又翻譯成幾十種外文出版,發往世界各國。日文本在“語錄”本還是“內部讀物”時,就已在1966年4個多月內發行了30萬冊。“語錄”本以50多種文字印出了5000多種外文版本,致使“語錄”又逐步泛濫至全球各地,其發行總數據估算達到了50余億冊。當時世界人口還不到40億,平均全球每人都可擁有一冊以上,成為20世紀世界上發行量最大的書。
1966年12月16日又以林彪名義發表了《毛主席語錄》的“再版前言”,一開頭就說:“毛澤東同志是當代最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毛澤東同志天才地、創造性地、全面地繼承、捍衛和發展馬克思列寧主義,把馬克思列寧主義提高到一個嶄新的階段。”這個“前言”的發表和《毛主席語錄》的擴大發行,不僅把林彪首倡的“活學活用”運動推向更高潮,也把林彪本人推為除毛澤東一人以外的又一個“神”,并藉此成了毛澤東的唯一“最親密戰友”和“接班人”,成了由他“親自領導”全黨全軍全國的唯一“副統帥”。“文革”以后,有人把林彪的這一“再版前言”,說成出自“四人幫”之一、曾任總政主任的張春橋之手。其實“再版前言”發表時,張春橋不僅還沒有到總政,在黨內國內尤其在軍內也沒有多高地位和多大影響,真正的執筆者是軍報內的“筆桿子”,最初的起草者也就是“語錄”的最早編發者,他們遵照林彪的要求,將他的一套又以他的名義,向全國全球廣為“兜售販賣”出去的。
“活學活用”的軍內典型
軍報在推銷林彪“活學活用”的貨色時,除了不斷刊登和編發《毛主席語錄》、關于毛澤東著作的“學習輔導”材料及“講用報告”等等外,還大力制造和突出宣揚了一批“活學活用”的代表人物、單位等“先進典型”。人物中影響最大的是“廖(初江)、豐(福生)、黃(祖示)”三人,其中主要是廖初江,他是全軍以至全國第一號“活學活用積極分子”或“學毛著標兵”。廖初江是1956年入伍的一個連隊副指導員,據說他提出了“帶著問題學毛著,學習毛著想問題,碰上問題想毛著”,對“毛著”中的“根本觀點、重要文章反復學,集中語錄學觀點”等等,正好符合林彪倡導的“帶著問題學”和學“語錄”等妙法,就被軍報發現并吹捧出來。對廖初江的第一個宣傳高潮是1964年3月,軍報在5日的報紙上,從一版頭條到二版上半版,發表了“本報記者”采寫的關于廖初江事跡的長篇通訊《紅旗下成長》,同時配以社論,說他的做法不僅是軍隊,也是全國“年青一代成長的根本道路”。隨后連續發表關于廖初江的學習經驗、成果和他來京被首長接見、到中央黨校作報告等活動以及各部隊向他學習、以他為榜樣的報道和文章。兩個來月后軍報又掀起第二個學廖高潮,先是在一版頭條用通欄大標題公布總政治部指示,要求響應林彪號召,在全軍推廣廖的經驗與方法,接著從一版到二版發表了號召學習“毛著”和廖初江,“掀起新高潮”的社論。第二天又以從一版起近三個整版的篇幅,發表了廖以《為革命而學》為題的講用報告,隨后又連續幾天,每天一兩個整版地發表廖的“學習筆記”和關于學廖的文章報道。到當年11月又搞起學廖的第三個宣傳高潮,每天以兩三個版篇幅,報道和介紹在京舉行的關于“廖豐黃”的大型展覽,廖本人的照片、文章和“筆記”手跡連續見報。后來的報道說,廖初江到全國各地向軍內外作了多場講用報告,共有70余萬人參觀了關于他的展覽,這使他的名字在全國幾乎達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
全軍以至全國頭號“活學活用”先進單位,是駐長春某軍某團的“紅九連”,這是林彪親自發現和樹立的一個“突出典型”。1961年他到“紅九連”所在的軍作“調查研究”,從部隊干部的匯報中聽說九連90%以上的干部戰士,都自備并自覺學習毛主席著作,還流傳著幾句順口溜,叫“毛主席著作是個寶,天天學習少不了”,“毛主席著作是盞燈,照到哪兒哪兒明”。林彪聽罷大喜:“好的連隊就是個學校,紅九連就是一座好學校。”于是,軍報上三天兩頭就有寫紅九連的或紅九連寫的報道和文章,有時一個月內就在軍報的一版頭條上兩三次,加上中央和軍內以及地方各報,幾乎每天都有關于紅九連的消息。1964年國防部授于該連“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模范紅九連”稱號,使紅九連正式成為全軍全國的一大“模范”。此后,國內外所有重大政治事件和活動,都要有紅九連的反應和“表態”,他們的經驗體會和事跡等等,更是到處宣揚。連他們搞衛生和參加體育比賽,都成了重要新聞,什么成績都被說成是“活學活用的偉大成果”。
60年代軍報有關紅九連和“廖豐黃”特別是廖初江的報道和文章等等,實際都是軍報的和他們所在部隊的“筆桿子”捉刀代筆的。自紅九連和廖初江等被林彪封為“活學活用”的“模范”、“標兵”后,軍報的記者、編輯等“筆桿子”,不斷來到和長期住在他們部隊,隨時發現發掘、搜集整理和總結提高他們那里的“新生事物”、“新鮮經驗”等等。有的原本是很簡單的事,經過“秀才”們妙筆生花的渲染發揮特別是加工拔高,馬上成為重大創造和最新成果,經軍報宣揚后立即在全軍全國予以推廣。據軍報一個老編輯說由他采寫、代寫和編發的關于紅九連的見報稿件,僅剪報就積累了滿滿一個巨冊厚本。其實紅九連也只是一個普通的連隊,連里的干部戰士以及首位“學毛著標兵”廖初江等等,都是普通的年輕人,然而在他們頭上套了令人目炫的光環后,搞得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中緣由只有稟承林彪旨意,適應他的需要而制造、樹立和宣揚這些“先進典型”的軍報最清楚,正是軍報為林彪的“活學活用”運動樹起了“樣板”,捧出了一批“模范”和“標兵”,使他們一一成為政治工具式的“帶頭羊”。
我作為軍報的編輯人員之一,也為此出了不少力。我在這一時期所創作和編發的美術稿件,主要也都是鼓吹宣揚“活學活用”的。就在“文革”風暴前夕的1966年初春,我踏著尚未化盡的殘雪來到紅九連所在部隊,雖然因為去紅九連的人太多,我沒擠進去湊熱鬧,但卻組織和指導那里的部隊業余美術作者,集體創作了一批表現部隊“活學活用”運動的組畫。我不失軍報獨創特色地要求每幅畫面上都要有一條切合所畫內容的“毛主席語錄”,帶回軍報后深得領導贊賞,曾以“萬物生長靠太陽”為題,出了整整一版畫頁。在此前后我看到紅九連所在部隊,有一套“拼刺刀打敗原子彈”的幻燈片。由于這是宣揚林彪“毛澤東思想是威力無比的精神原子彈”思想的,我讓他們復制出來,也作為一個專題畫頁在軍報上發表了。這使軍報在以美術形式宣傳“活學活用”運動上,也做得有聲有色,引人注目,全國美協的《美術》月刊還派人來訪問我們,要求介紹組織這種創作的經驗。我當時也很得意,自以為也對“活學活用”運動做了貢獻。只是我的這一“功績”,并沒有保住我在“文革”中不挨斗受整。
(本文所附照片,均轉自“文革”時期《解放軍畫報》)
(責任編輯:曉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