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躺在阿扎睡了四十年的青羊皮褥子上被自己鮮紅的初潮嚇哭的那個早晨起,我就固執地認為:
草原---是母性的。
當然,這不僅僅是指我的家鄉八個家,而是指所有的草原。草原上生長著青草,青草養育著牛羊,牛羊繁衍著自己的后代。所有這一切難道不是偉大草原母親的恩賜嗎?
山和石頭是男人的象征。當山峰披上了青草綠樹的盛裝,所有的陽光就被隱藏起來被滾滾綠色淹沒了,融化了。山上是珍珠樣散落著吃草的牛羊,谷底里流淌著一縷縷清水,空氣凝滯不動,松林靜止。這時候,山的冷峻已被漫天而來的陰柔所替代。高山草原是不需要英雄的地方,這里是所有失敗英雄的后方。在這里在起伏不定的高山草原上,任何的雄心最終都將被母性的氣氛籠罩和吸納。
逶迤的祁連山就是一匹狂奔的彩虹馬,它不需要騎手,更不需要駕馭。它需要的只是跟隨。在城市忙碌的人群中,我是行動最慢的那一個。草原母親早已把她的從容不迫不卑不亢注入了我的身體里。我常常看著身邊匆匆而過的人流,體會著他們被生活打磨的疼痛。那樣的日子里,單身獨居的我,總是會不自覺地想起巴圖。
我的確不知道,巴圖是什么時候像一匹小公馬一樣闖入我心房的。我只記得巴圖是扛著一卷青羊皮褥子來到學校的,他的頭發自然地垂落在后腦勺上,風一吹就顯出亂紛紛的樣子,像一匹被山里樹枝掛亂了鬃毛的馬。巴圖的眼睛像兩枚貼在胖乎乎圓臉上的柳樹葉,細長卻有神。小個子的巴圖就這樣穿著袍子來到了學校,送他來學校的白胡子老人是他的阿瓦。沒想到,巴圖竟然和我坐在了同一張桌子上,臉上寫著與他年齡不相稱的陰郁。他送給我兩顆酥油糌粑,虎皮小口袋就掛在他脖子上。后來我才知道,巴圖是一個沒有阿扎阿媽的孩子,是一只母羊的乳汁喂養了他。在他懂事的時候,阿瓦告訴了他一切。
巴圖的眼睛告訴我,他懷念自己沒有見過面的母親。他心里裝著沉甸甸的陰愁,所有的語言都烏云一樣藏在他幼小的心里。那一天巴圖和我坐在小河邊的草地上,他說,看見小羊羔奔向母羊時他就想哭,看見鄰居歐拉在他阿媽懷里睡眠時他就想哭。說完這兩句話我發現巴圖眼睛里涌起的淚水已經溢了出來。他用一雙迷蒙的小眼睛望著我,我從他的眼里看到了等待祈求,看到了無邊無際的苦盼。我那顆少女的心突然就熱了,我敞開胸懷,一把將淚流滿面的巴圖攬入懷中。巴圖的兩只小手從背后將我牢牢抱住,頭抵在我胸前由咄泣而嚎啕大哭。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巴圖揭開了我的袍襟,用他厚厚的嘴唇吮住了我剛剛開始隆起的乳房。我驚悚慌亂。就在這時候我聽見巴圖哽咽著說,我的阿拉旦好姐姐,我求求你做我的小媽媽吧。
就在那一刻,我的心房被打開了,我女性的身體里流淌出了母性的光芒。是巴圖叩開了我,喊醒了我,在我們不長的牧區校園生活中,我暗暗地又認真地做著巴圖的小媽媽。
后來,巴圖又回到草原母親的懷抱。我小小的懷抱已經不能慰藉一個草原男子漢的身心,我們沒有告別,我知道我們都是草原的兒女。
我在心中長久地記住了巴圖這個名字,直到現在。
一個女人離開草原的腳步是艱難的,當我從遙遠的八個家來到紅灣寺這個裕固族惟一小城的時候,雖然抬頭就能看見青山綠草,低頭就能捧起清水洗臉,但我卻逃避不開對八個家草原的思念和懷想。我總是一個人悄悄離開簡陋的校園,穿過一片小樹林來到隆暢河邊坐在石頭上,面向八個家草原的方向張望,眼里充滿莫名的憂傷。
那種時候,我內心的空虛像天空一樣巨大。我的目光翻越崇山峻嶺看見制褐子的阿扎山坡上放羊的弟改和臥在坡上的帳篷,還有我的巴圖。黃昏時我似乎看見羊群正在走向羊圈,奶茶和羊肉的香味正飄出帳篷。那是我最最難忘的少女時光。草地、牛羊、雪山、森林這些組合是那么親切溫柔,那么牢靠真實,使我無時不在懷念和夢想。每天夜里他們都走進我夢里來擁抱我睡眠。城里人其實并不多,但我卻感到特別的擁擠和壓抑,當每一次孤獨向我襲來的時候,我都會更加深切地思念八個家草原的空曠和遼遠。后來我又離開了紅灣寺,到更為遙遠的地方去闖蕩,草原的母性就裝進了我的身體里。我用女性的身體接納著外界對我的關愛,也用我的身體奉獻著我的愛。我在三十年匆匆忙忙的人生旅程中,完成了從一個草原少女向一個屬于草原的女人過渡。
這個過程艱辛而完滿,充滿了漫長的憂傷和短暫的快樂。我在那片領域里被擠壓和傷痛時,我的草原都清晰地站立在我面前保持了我的清醒和平穩心態。像昨天一樣,我坐在城市擁擠的車廂里趕著時間去上班時我的眼前依舊是那明亮的大草原,馬群和銀光閃閃的雪峰。望著路邊樓群車輛我突然覺得陌生和荒涼,我的草原我的牛羊是不受拘束限制的,我對我此時的行為大為驚訝和吃驚,這座喧雜吵鬧帶著虛幻的城市離我多么遙遠,我的心靈永遠不能和它吻合。只有那古樸寧靜發著青草香的草原才是屬于我的,我是她水汪汪的眼睛里看著肉長成肉,骨頭長成骨頭,我是她左手和右手撫摸右腿和左腿走路長大的馬里齊滾的姑娘,是她一步到位的風和陽光雪水和青草牛羊和奶茶石板炕和馬群藍天養育的孩子。望著城市矮矮霧霧的天空,喘息著任何一種物體人流呼吸過的帶著稠性的空氣我窒息緊張,體內血管仿佛在收縮,身體變成了一塊僵硬的污土,蝌蚪樣拼命地從人流里往外爬,爬進我的草原,爬進我的寧靜和牢靠的土地。
我清徹透明充滿愛的母體的草原,你的古樸造就了我的精神氣質。我的血液里流淌著你的氣味和語言。在城市里我目睹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的行為不如草原上飛過的一只鳥的自然和大氣,面對這些人群我傷感和自卑,臉紅得語無倫次。仿佛螞蟻彈出的唾沫也會將他們淹沒。他們的心靈已經萎縮得容不下一只螞蟻。
我的美麗富饒的八個家造就了我的祖輩和我,不管我走到哪里血液里都流淌著她不可更改的氣質,如我的骨頭和肉形成了一個堅硬的整體,緊緊地與我的草原我從小放牧的伙伴巴圖親人們連在一起,形成一種母性的母系。
八個家草原上永遠嚎叫的狂飆大風伴隨著堯熬爾老人歌唱的古老而悠揚的堯熬爾民歌灌穿我的身體洗刷我的靈魂,最原始的陽光沐浴著我的身體和眼睛,剪剖了我的根根骨頭和血管。天河難移人性難改。
我的感情注定了我是一個屬于草原的女人,我的身體打開就是一片柔軟的青草地。山山水水滿坡牛羊游走在我的身體上,游過我高高的乳房和遼闊的胸脯,游過我左腿右腿細長而粗壯的山梁,游過我寬大的額頭和鼻梁銀白的雪峰和我腳下柔軟的草地。我掌心捧著只只牛羊如顆顆珍珠,一個個燦爛的如天上的太陽,她們撫摸著我的眼睛,注視著我的眼睛,照耀著我的肢體和面孔,把我化成一滴透明的水淌進草原血紅的心臟,化成一片母性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