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鋪陳在天邊的祁連山脈肅穆圣潔,冠冕似的白雪在暖日下融化有聲,自然萬物趕會似的不肯錯失節令的召喚,一望千里的河西走廊青翠眩目。在北距武威不到10公里的地方,一片濃蔭映襯下的一方標志牌顯得格外醒目,上面寫著“西藏正式納入中國版圖的歷史見證”,紅色箭頭筆直地指向武南鎮白塔村劉家臺莊。這里有名列涼州(武威)藏傳佛教四部寺之冠的白塔寺遺址,是藏族宗教領袖薩迦·班智達涅 后的埋骨之地,由于遭兵燹、地震的毀壞,當年盛極一時的情景已不復見,僅留下一方7米塔基和一塊記載康熙十四年重修寺廟的石碑兀立在那里,昭示著一段不容置疑也不能遺忘的歷史。
1242年,成吉思汗的孫子闊端王子“開赴涼州承制,得專封”,稱西涼王。早在1239年,闊端王子派蒙古族大將多達那波進軍西藏,在拉薩以北的熱振寺遭到西藏僧尼的抵抗。武力受挫促使多達那波冷靜反思,認為西藏歸順元室單靠武力是難以實現的,只有“因其俗而柔其人”才能達到長治久安的目的。在當時眾多的西藏宗教派別中,“薩迦王朝,直接控制當地政治宗教權力,因此它的實力在衛藏地區是數一數二的,這也是薩迦派和元朝建立聯系的社會基礎和前提條件”。五世達賴喇嘛撰寫的《西藏王臣記》轉引《請示迎誰為宜的祥稟》的話:“在邊野的藏區……通曉佛法以薩迦·班智達為精……”于是“商談”使命便歷史地落在薩迦·班智達的肩上。
1244年,闊端汗采納多達那波的建議,秉承其父窩闊臺大汗的旨意寫信給薩迦·班智達,敦請他到涼州相會。詔書大意是:“我為報答父母和天地的恩德,需要一個正確指示道路的上師,在選擇的時候選中了你,所以望你不得因年邁、道路艱險為借口……要為佛教眾生著想,盡快前來,我將使你統領西方僧眾,并賞賜你最貴重的禮品。”
事隔700余年之后,我們已無法揣度當時薩迦接到書信后的心情,但毫無疑問的是他的社會地位和聲譽使他必須對西藏的前途命運做出選擇和決斷,拒絕和回避只能使西藏的前途變得更加崎嶇兇險。他以一個在歷史的風口浪尖力換狂瀾的政治家的遠見卓識,先知般地預見到峰回路轉的幾縷曙光。一方面,當時的藏地處于地方勢力割據不相統屬的混亂狀態,情況錯綜復雜,團結穩定實為當務之急,接受當時蒸蒸日上的蒙古王朝的治理既是大勢所趨,又可迅速解決西藏各地方勢力對抗分裂的問題,使藏族僧尼軍民免遭兵戈水火之苦。另一方面,就西藏和內地及蒙古王朝的關系而言,具備了商談的良好基礎。早在7世紀,轟轟烈烈的大唐文成公主進藏和親的歷史書寫了藏漢交往史上的輝煌篇章,大大增強了藏族人民對漢文化的了解和興趣,吐蕃贊普松贊干布在妻子文成公主的影響下信奉并倡導佛教。1036年,西夏在控制了整個河西走廊之后與吐蕃的聯系日益頻繁,喇嘛教開始傳入涼州。1225年,西征的成吉思汗征服青海西寧、循化等地,于1227年滅西夏后,曾向喇嘛教上師藏巴敦庫瓦·旺徐扎西求法,并下令免除西藏地方僧人的賦稅和軍差。成吉思汗等蒙元統治者對喇嘛教尊信有加,除了利用守教維護其統治的政治用意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它的教理儀式與當時蒙古族信奉的薩滿教有許多共同之處。后來,五世達賴獨具慧眼地說,當時蒙元與西藏除政治上的因素外,宗教上有一致的方面,這對視宗教信仰為生命的藏族同胞來講不能不說是危難之中的莫大安慰。
薩迦·班智達對于這次化干戈為玉帛的行動慎之又慎。為了取信于蒙古王朝,表示他義無反顧的決心,便派他的侄子八思巴和恰那多吉兩人先期到達涼州謁見闊端王,隨后親自深入到衛藏地區及拉薩,同各種宗教勢力廣泛接觸,通過協商、辯論、分析利害,在達成共識的前提下,于1246年取道青海西寧到達蒙古統治的涼州。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薩迦·班智達能夠如期安全抵達涼州,實現“涼州商談”的歷史使命,是因為他基本上代表了衛藏上層社會及廣大僧俗歸順元朝的共同意愿,贏得了廣大藏族同胞的支持。這也是他不顧63歲高齡跋山涉水,克服千難萬險忍辱負重來到涼州的力量源泉,否則,他就不可能如期平安到達涼州。從拉薩到涼州的“八千里路云和月”,同樣見證了西藏回歸祖國的艱難歷程。
1247年,在涼州這個名聞遐邇的絲路重鎮,當時中國西部的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闊端王和薩迦·班智達舉行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歷史性會晤,史稱“涼州商談”。一個“商”字透出了一種遠離血腥的和平、安詳、融洽的氣氛。商談達成西藏接受蒙元管轄的協議條款,發表了《薩迦·班智達致蕃人書》,書中列舉事實,說明蒙元軍隊為興譽之師,勸喻西藏各派勿存僥幸之想,聲明西藏為蒙元屬地,闊端王責成委派薩迦·班智達和其他官員共同主持西藏工作;也商談了保護和管理西藏宗教的制度問題,其中對呈獻圖冊、繳納貢賦、派官設治作了具體說明。這些制度奠定了元朝中央政府對西藏實行行政管理的基礎,從而結束了西藏長達400余年的混亂局面。
“涼州商談”是西藏正式納入祖國版圖的開端,是強有力的國家主權能夠到達的歷史邊界,由此凝聚而成的中華民族的親和力是穿透時空堅不可摧的精神長城,尤其是薩迦·班智達以其顧全大局深明大義的非凡膽識和英明決斷,為后世西藏宗教領袖心系祖國,維護統一樹立了光輝的典范。
1774年,英國有意染指西藏,派代表在日喀則會見六世班禪,要求與西藏訂立通商條約,提出“藏人與英方成立某種形式之聯盟”,企圖將西藏變成英國的殖民地。此條約遭到六世班禪的拒絕和嚴辭駁斥,他指出“西藏是中國領土”,“一切需候北京政府之回示”,拒絕英人來藏,挫敗了英國的侵略陰謀。
五世達賴作為西藏最高統治者,對這段史實給予了高度評價,他說:“在這南贍部洲(指吾人居住之地球)中,若論此世的一切榮威美滿,再也沒有超過元帝成吉思汗那樣的帝制所起的作用。”孤立地看此說或許有些言過其實,但它從另一側面真誠地表達了后世藏族宗教領袖對這段史實的首肯態度,以及藏族人民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中一員的由衷欣慰之情。他還以詩的形式稱贊薩迦創立的功業:“受持帝命統政權,增止榮華,如同堡壘堅,所作善業,猶如新月清涼,凝結著露滴點點。”
薩迦·班智達圓滿地完成了“涼州商談”的歷史使命,本該啟程返回西藏處理善后事宜,但他沒有這樣做,對于“涼州商談”賦予他管理西藏及宗教事務的世俗權利,他毫不猶豫地交給別人,又一次做出了超出常人的決定和選擇,將涼州看作自己最后的駐錫地,看作他廣布“新月清涼”的善緣之地。
目前,盡管還沒有發現足以說明薩迦·班智達留居涼州時的詳盡史實,但我還是相信每一個非凡舉動的背后必然有著相應強大的精神力量支撐著。除了年過花甲不堪旅途勞頓的些許顧慮外,他的這一決定或許還可以從精神層面來說明。
在薩迦·班智達來涼州時,河西走廊已經歷了自西漢起佛教傳入中國1 000多年的漫長時光。涼州因地處東西交通要沖自然成了佛教東來西去的傳播中心。千余年佛風法雨的滋潤涵養,使涼州城鄉及整個河西走廊成為比西藏更易于播種慧眼和結出善果的深厚土壤,這一點,對虔誠的薩迦·班智達不會不有所觸動。
薩迦·班智達以強烈的對歷史負責的大無畏精神實現了中華民族的統一大業。或許,來涼州之前,他壓根就沒有為自己謀取政教合一的權勢的打算,在完成這一歷史使命后,雖說他完全可以依靠元朝的政治支持駕馭西藏局勢,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摒棄個人禍福窮通功利欲望的羈絆,以虔誠的宗教情懷淡出政治,及時地做到功成身退,既體現了一個政治家的成熟遠見,同時向世人顯示了一個偉大的宗教領袖光風霽月的磊落胸襟。
薩迦·班智達留居涼州六年,在稱為涼州四部寺的蓮花寺、白塔寺、海藏寺、金塔寺等地廣授佛法,曾多次云游到甘州(張掖)的馬蹄寺、肅州(酒泉)的文殊寺等地方,實現了他的至尊扎巴堅參的遺愿:“你到晚年……決能作出令佛法弘揚光大的事業,留下一種不能磨滅的恩德。”他一邊潛心于弘揚佛法,一邊利用自己醫學方面的豐富經驗,堅持為無數的病人施藥治病,他一生對佛學“五明”身體力行,在“以佛治心”與“以醫醫身”相結合的實踐中,為將眾生引領到健康、純凈、常樂、至善的境界做出了功績。
1251年11月14日,薩迦·班智達在涼州白塔寺涅槃,闊端王親自為他送葬、修寺,建舍利塔,原址即今日武威白塔村劉家臺殘存的大白塔。
據說薩迦·班智達涅槃后出現了許多奇異幻狀,民間至今仍流傳著他的許多神話傳說。經常有來自西藏、青海、甘南、天祝等地的僧學者來土塔前朝拜,繞塔磕頭,抓土培塔,以紀念這位杰出的佛界領袖。神話是歷史精神在現實生活中的一種獨特的言說方式,真正活在歷史中的偉大人物同時也以頑強的生命力流傳于人們的口碑中,一代又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