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與鄧寶珊

在絲綢之路起點古都西安以北的三原城，19世紀70年代末于右任誕生了；在這條文明交流之路向西延伸幾百里的甘肅天水，甲午戰爭之年鄧寶珊誕生了。他們都是知名度很高的中國近現代愛國歷史名人。何以為證？僅舉兩例：

2003年3月18日，在為新當選的總理、副總理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溫家寶在回答臺灣記者提問時講，說起臺灣我就很動情，不由地使我想起了一位辛亥革命的老人、國民黨的一位元老于右任在他臨終前寫的一首哀歌。接著他當眾吟誦道：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

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新總理動情吟詩談統一，使人們更加懷念于右任！

2002年10月12日，《北京青年報》在“紅色回憶”專欄，整版刊文介紹了保護陜甘寧邊區的“老友”鄧寶珊，講述了他先后和劉伯堅、鄧小平、劉伯承、毛澤東、周恩來的交誼，贊揚了他襄助傅作義將軍完成北平和平起義的歷史功績。《紅色記憶》一書已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

于右任、鄧寶珊留給歷史的記憶是深刻的。

兩個人都是孫中山的“老兵”。在國民黨高層人物中，鄧寶珊結交最厚的不能不推于右任。

鄧寶珊將軍生前曾多次說他是孫中山的一個“老兵”；于右任在回憶跟隨孫中山的往事時亦有詩云：“元戎元老騎龍去，我是攀髯一老兵。”“老兵”、“戰士”經常是他的夫子自道。

1910年，鄧寶珊在新疆秘密加入同盟會。辛亥年末，鄧寶珊在伊犁參加新軍起義，由于他英勇作戰、獻策奏功，被破格提拔為軍官。辛亥革命失敗，鄧寶珊輾轉歸故里，很快又去陜西參加了反袁人士的“華山聚義”。鄧在陜西活動，后來又成了陜軍的骨干將領，就不能不與于右任發生關系。說來也巧，于右任的誕生地三原，也從這時起與鄧寶珊結下了不解之緣：反袁護國斗爭中，他與同志在三原縣城開設大有公司，以經商為掩護，密謀發動武裝起義；護法運動開始后，張義安、董振武、鄧寶珊又策劃發動了三原起義，為促進“陜西靖國軍”的正式建立創造了條件；靖國軍成立的前后，在胡景翼的撮合下，鄧寶珊與三原讀書世家的閨秀張玉燕結成了婚姻。張玉燕幼承庭訓，多讀詩書，為人賢淑，思想開明進步，以后為鄧盡內助之力甚著。鄧寶珊視三原為自己的“第二故鄉”，與此大有關系。

民國以后的陜西人，誰不以于右任為自己的驕傲！在三原，于右任更是婦孺皆知的“第一鄉賢”。于、鄧未謀面前，于右任在鄧寶珊心中已占據了重要的地位：他是孫中山器重的革命干部，1906年去日本謁見孫中山時已加入同盟會，后曾在南京臨時政府中居交通部次長要職，孫中山策動武裝反袁時又命他歸陜組建西北軍(全國擬建東南、東北、西北、西南四軍)，雖因道路阻滯未能實現，但卻鼓舞了陜西革命黨人的斗志；他從青年時代就溢射的詩文天才，使無數愛國和進步的人們為之傾倒，加上他那日益隆崇的書法家的名聲，都增加了鄧寶珊對他的仰慕。更何況他是自己愛妻家鄉的“鄉賢”呢！鄧寶珊恨不能登時與自己心儀已久的于先生一見。

民主革命的洪流把鄧寶珊和于右任沖聚到了一起。1918年初陜西靖國軍樹幟后，各路武裝并沒有統一在一個號令下。5月，靖國軍內部共同商定迎于右任由上海歸陜。在王玉堂等人的陪隨下，于右任化裝成傳教士，經豫西渡黃河，假道晉南、陜北，到達三原。8月9日，陜西靖國軍總司令部正式建立，于右任為總司令。各部陜西靖國軍改編為六路，鄧寶珊隸屬胡景翼的第四路，常為作戰前敵總指揮。1945年于右任為鄧寶珊之父鄧友齋所寫的墓表中說他們“為數十年患難交”，這情誼就始起于1918年。

陜西靖國軍的斗爭失敗了。于右任輾轉隴、川往上海，鄧寶珊隨胡景翼屈處直系旗號下。1924年10月的北京政變后，馮玉祥、胡景翼、孫岳等成立了國民軍，于、鄧才有二度相會的機會。1925年7月1日，廣州國民政府成立，于右任被推為國民政府委員，年底往河南檢閱國民二軍部隊，受到岳維峻、鄧寶珊等前靖國軍將領的盛大歡迎。1926年，國民軍受到由帝國主義支持的直、奉軍閥的聯合進攻，不得已而退處西北，馮玉祥通電下野，赴蘇聯考察。5月，于右任接受李大釗的建議，在翻譯馬文彥的陪同下，到莫斯科見馮玉祥，催馮玉祥回國，在北方領導國民軍響應南方北伐。馮、于歸國，在共產黨人劉伯堅、鄧小平等參與下，舉行“五原誓師”，由內蒙揮戈南下，驅逐河南軍閥劉鎮華，在陜、甘建立了國民革命的北方基地。于右任與鄧寶珊又一次相會了。

在首次國共合作中攜手同行

國共合作的形勢促成了1927年初西安高漲的革命局面。工人運動、農民運動、婦女運動、青年運動，在西安及其附近地區開展起來了。于右任興奮地改舊“皇城”(清代滿營防兵駐地)為“紅城”。新潮激蕩，人心奮發，前所未有。為了治理陜西軍政，馮玉祥必須倚重國民二軍的力量，所以在成立“國民軍聯軍駐陜總司令部”時，請于右任擔任了總司令，同時任命鄧寶珊為副總司令。“駐陜總部”是一個以國共合作為基礎的戰時臨時軍事政府，在于、鄧的支持下，許多共產黨員在其中擔任了重要領導職務。如中共陜西黨組織的創建人之一魏野疇任政治部副部長(部長缺)，史可軒任政治保衛部部長，葛霽云任民政廳副廳長，楊曉初任財政廳廳長，楊明軒任教育廳廳長。在同年6月13日陜西省政府成立之前，陜西的軍政、民政事務，均由“駐陜總部”統轄。于、鄧二人的《就職宣言》中寫道：“共同起來呀！建設美滿幸福的新生活吧！并為中國之獨立自由來與帝國主義奮斗啊！最后的勝利必歸我們……我們不要在沖鋒陣上遲疑不前啊！”

“駐陜總部”積極推行孫中山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提出了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各方面的改革措施。這反映在當時由于、鄧簽發的許多命令、文告中。“駐陜總部”還創辦了兩所干部學校，一所是被稱為“陜西黃埔”的中山軍事學校，另一所是中山學院。史可軒兼任中山軍校校長，鄧小平任政治部主任，劉志丹等任教官，李林任教務主任。這一時期，史可軒、鄧小平、許權中等在國民軍聯軍中創建了一個由中共直接掌握的正規旅，由中山軍校的總隊長許權中任旅長。這是中國共產黨在北方直接掌握的第一支武裝部隊。

共產黨人的上述活動，和于右任、鄧寶珊的真誠合作是分不開的。于、鄧和共產黨人劉伯堅等，也建立了深厚的情誼。

大革命失敗后，于右任和鄧寶珊由于認識上的差異，走了一段不同的道路。鄧寶珊“蟄居”上海，對蔣介石持反對態度；于右任為了國民黨的“統一”去了南京。但他們的友誼卻沒有中斷。1930年，鄧應馮玉祥之邀到河南參加中原大戰，其間接樊鐘秀當了第八方面軍總司令(樊因飛機轟炸重傷身亡)。馮軍失敗，鄧為嘩變官兵所執。事為新任監察院長于右任所知，借口應解送南京由監察院依例彈劾后處理，使鄧脫離了危境。是年底，于、鄧在上海同劉伯堅有一次秘密會晤。劉伯堅在任國民軍聯軍政治部部長時，以其充沛的革命熱情，干練、嚴肅的工作作風，以及善于演講和寫文章，贏得了很高聲譽。于、鄧也與他相處甚好。劉伯堅與王叔振認識也是由鄧的夫人張玉燕介紹的。他們結婚時，鄧擔任主婚人，于為證婚人。劉伯堅被馮玉祥“禮送出境”后，在上海做了短時間秘密工作，接著又一次去蘇聯學習軍事了，此時方歸國。于、鄧和劉伯堅這次會見的情況，在1935年劉伯堅烈士犧牲前的家書有反映：“你們接我信后，必然要悲痛失常，必然要想辦法來救我。這對我都不需要。你們千萬不要找于先生及鄧寶珊兄來救我。于、鄧同我個人感情雖好，我在國外，叔振在滬時，還承他們殷殷照顧并關注我不要在革命中犯險。但我為中國民族爭生存、爭解放，與他們走的道路不同。在滬晤面時，鄧對我表同情，于說我做的事情太早。我為中國而犯危險、遭損害，不需要找他們來營救我，幫助我，使他們為難。”

為中華民族抗戰，一武一文

“九一八”事變后，身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委、國民政府委員兼監察院院長的于右任，以“共赴國難”為詞，動員鄧寶珊“出山”，又在國民黨上層中斡旋，創造鄧復出的條件。1932年，鄧寶珊回到甘肅，就任西安綏靖公署駐甘行署主任，后改任新一軍軍長。

抗戰時期，國共兩黨實行二度合作，于右任和鄧寶珊對此均持熱忱態度。1943年盛夏，任晉陜綏邊區總司令的鄧寶珊從榆林到重慶報告工作并列席國民黨五屆十一中全會。當時國民黨內部的反共喧囂，引起了他深深的憂慮。蔣介石最后一次接見他時，鄧寶珊斗膽犯顏，向蔣直陳內戰千萬打不得，講話中說：“我愿把領袖(指蔣)擁護成華盛頓，不愿把領袖擁護成拿破侖。”蔣內心震怒，但隨作一哂，未予作答。鄧寶珊回來后把經過給于右任說了，于埋怨他：“你講那話不要‘顙’了﹖！ ”關中人稱人頭為“顙”，足見問題嚴重。鄧表示，國難當頭，如果再搞“兄弟鬩墻之爭”，后果不堪設想，自己這次冒險犯難，顧不得許多了。于右任轉而稱贊他敢于直言，說：“你老弟為國事不怕活不到50歲，我反倒希望你為國家高壽百齡！”原來這一年11月就是鄧寶珊的五十大壽了。于遂為鄧書“百壽字幅”，用不同字體為鄧寫了100個“壽”字，百字百樣，無一重復，確為珍品。鄧后到延安、榆林，每每示人以為殊榮。這件書法佳作后來于內戰中在榆林不幸遺失。兩三天后，于又告訴鄧，蔣這次本有調鄧為甘肅省主席之意，因此也作罷。鄧聽后毫無惜悔之意。

抗戰中，鄧寶珊總軍榆林，是陜甘寧邊區的鄰居和八路軍的友軍。他一方面與八路軍合作守衛黃河，指揮所部驅逐北線日偽聯軍；另一方面始終保持與陜甘寧邊區的睦鄰友好關系，抵制國民黨頑固派的反共活動。毛澤東稱道他：“八年抗戰，先生支撐北線，保護邊區，為德之大，更不敢忘。”

與此同時，于右任在山城重慶，也日日為國運憂勞。他堅信中國抗日必勝，中華民族復興的曙光就在前頭。他為新的國共合作而欣喜，極力贊助；他反對蔣介石的壓制民主和獨裁，與之甚至發生了直接的沖突。他用他的筆寫下了大量疾呼團結抗戰的詩篇，鼓舞著前方戰士和后方的群眾。抗戰期間，他曾來甘肅考察敦煌莫高窟，急謀保護、開展研究之策。就在這次抗日后方的“文化之旅”中，他也時時流露抗日情緒，留下了許多名篇。如《敦煌紀事詩》中云：“立馬沙山一泫然，執戈能復似當年？月牙泉上今宵月，獨為愁人分外圓。”又如散曲《謁成陵[靈]》(越調天凈沙)：“興隆山畔高歌，曾瞻無敵金戈。遺詔焚香讀過，大王問我：幾時收復山河？”此作曾得毛澤東贊賞：抗戰勝利后國共兩黨重慶談判時，毛澤東到于右任處赴宴，于盛贊毛澤東《沁園春·雪》的結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認為“對青年上進，鼓勵有加”，毛澤東笑而回答“何若‘大王問我，幾時收復河山’啟發人之深也”。成吉思汗靈櫬是抗戰爆發后為安全計從綏西(今內蒙伊克昭盟)前線暫移蘭州興隆山的。

隔海相望，期待統一

在新中國誕生前的政治抉擇中，鄧寶珊對國民黨的統治由不滿到絕望，下定了起義的決心，終于在1949年1月的北平和平解放中回到了人民的陣營。于右任先生在抗戰勝利后，對建設民主、富強的中國一度充滿希望，最終卻成了泡影。中國共產黨領導人對德高望重的國民黨元老于右任始終寄予厚望，希望他留下來和共產黨攜手合作，建設人民的國家。然而由于種種原因，于右任懷著矛盾、痛苦的心情去了祖國的東南一角——臺灣。

“福州雞鳴，基隆可聽；伊人隔岸，如何不應？”這是于右任去臺后寫的詩句。一條海峽不應是隔離臺灣和大陸的溝塹，而應是貨暢其流、繁榮祖國經濟和人民往來的海上大道。于右任懷念在大陸的親人、故舊，大陸的親人、故舊何嘗不常常懷念著他？！這故舊中有中共高級領導人，也有留在大陸的著名國民黨人，鄧寶珊就是其中一位。他關心、打聽著于右任的消息，并對留在大陸的于夫人高仲林經常給予生活上的接濟。鄧寶珊在甘肅省省長任內，始終住在蘭州廣武門外的舊居，這里人稱“鄧家花園”，兩院磚土木料的平房外，一大片花園，是一個工作、生活、休憩的好處所。此園原名“仰園”，抗戰前鄧寶珊夫人崔錦琴購得此園后，加意栽植花木，面貌為之一變。1941年6月，為躲避日寇飛機空襲轟炸，崔夫人偕二子一女落難于黃河北岸防空洞內，鄧寶珊以軍務叢集，未能親來安排喪事，蘭州親友遵其囑安葬崔夫人母子于園內。是年秋，于右任視察西北來到蘭州，改“仰園”為“慈愛園”，并親題匾額。題額后賦詩一首曰：“百感茫茫不可宣，金城到后更凄然。親題慈愛園中額，莫唱鳧雛傍母眠。”

于右任重題園名的深意和他那精美瀟灑的書法，使“慈愛園”之名很快在人們中間傳開了。上個世紀50年代后期，“左”的思潮發展起來，不斷有人就于右任所書匾額仍懸掛在鄧寶珊住地大門上提出非議，甚至有人在省人民政府院內貼出大字報，要鄧把匾額取下。鄧寶珊對此不予理會，并說：“‘慈愛園’是于先生為我死難的親人書寫的。人誰沒有妻子兒女？誰沒有夫妻骨肉之情？于先生又是當代第一流的書法家，他寫的字海內外多少人喜愛不已，這門匾不能摘下！”

周恩來了解鄧寶珊的心情。1963年一次會議期間，周恩來告訴鄧：“于先生近來又有詩。”接著便念給他兩首于右任的新作，其中一首寫道：“獨立精神未有傷，天風吹動太平洋。更上太武山頭望，淚灑神州濕故鄉。”

鄧寶珊把這一消息轉告給了一些關心于右任的故交舊友，使大家感到欣慰。鄧寶珊還和一些朋友通過信件和文章向于右任表示懷念。1964年，曾被于右任遴選為監察院委員、任職達14年的王新令(時為甘肅省政協委員)通過香港大公報寄語于右任詩一首：“十四年來一紙書，低頭望月意何如？書成為報先生說，多少親朋問起居。”同年11月10日，于右任溘然長逝于臺北，享年八十有六。寄自甘肅的這首詩，成了鄧寶珊等人向于右任的最后一聲問候。

回顧于右任和鄧寶珊數十年的關系可說是在師友之間。反對北洋軍閥的斗爭中，于右任曾在思想上、斗志上引導了鄧寶珊；他為人的品格也影響了鄧寶珊，特別是他熱愛中華文化的精神，無疑使鄧寶珊在這方面達到了一個更高層次。于先生后期政治上溫和，鄧則比他激進，對于時有進言。當我們今天追述這兩位愛國歷史名人的交往時，惟有祝愿祖國早日統一，以慰他們九泉之下的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