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的先生之意
又是一次天意巧合,2002年8月10日晚10 時20分,我與家人隨“中國小記者西部行”至青海后,共八人赴蘭州經嘉峪關落腳敦煌。晚10時40分我師潘 茲之子潘賀打我手機,沉重地說:“你老師剛剛走了,我跟你說一聲。”我急問何時,他說是10時20分。所以我們在敦煌呆了一天,便匆匆返蘭州回北京。本來我們要走西藏,卻鬼使神差到了敦煌,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先生之意呢(他曾對我們說要最后再去一次敦煌)。
當我站在莫高窟門前時,心卻飛向了北京,恩師潘 茲先生的音容笑貌浮現在我的眼前。耳畔響著講解員的聲音,可在那一窟窟,一尊尊,一面面壁畫、雕像前我仿佛看到潘先生和常書鴻、董希文等一起,或獨自一人舉著油燈,從高高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孜孜以求地在研究著、記錄著、臨摹著那前人留下的瑰寶。之后便有了《敦煌的故事》、《敦煌服飾資料選》、《閻立本和吳道子》、《繪畫史話》、《致工筆重彩繪畫藝術》、《接受敦煌藝術遺產》、《工筆重彩十六觀》、《九色鹿》(動畫片)等一部部著作,有了《石窟藝術的創造者》、《九歌》組畫,《中國神話》組畫,《春夏秋冬》四季組畫,《花與女》組畫,以及晚年的巨幅敦煌組畫《三危圣光》、《石窟獻藝》、《佛光普照》、《石窟魔影》、《人神之間》、《藝傳萬代》,還有很多如《岳飛》、《文天祥》、《張自忠》、《香妃》、《友誼蓮》、《于右任》、《老子講經》、《春蠶頌》、《畫祖首》等等。這是先生70年的心血,神近漢唐畫風,苦研敦煌的總結,也是他畢生全身心地投入對世界藝術的寶庫——敦煌的興起、繁盛、普及、衰落,人與神,佛與藝術的重新認識和定位,乃至發揚光大其人文藝術精神的高屋建瓴的概括、總結和升華。為此,他集書法、詩歌、文學、歷史、佛學、哲學、西方藝術和日本東洋藝術于一爐,用心血之火冶煉出如此大俗大雅大匠之巨制。

無私無悔興重彩
著名學者、楚辭專家文懷沙先生曾這樣評價潘先生的為藝為人:“我覺得潘 茲先生是一個使徒,他具備一個使徒的虔誠,人世間所有的苦難在他身上所表現出的像唐代壁畫一樣顯出莊嚴。我認為他很包容,包容這個世界的時候,他是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的。”“潘先生不是以佛教徒著稱,但他的藝術始終和敦煌壁畫分不開,他整個的成長過程和宗教分不開,如果把他作為文化史的現象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佛教的最高精神追求是慈悲和無爭,他的靈魂深處有這些,他是佛國寄托在人生現世苦難中的一個化身,或者說是一個形象的側面。他的畫品,表面上是萬紫千紅,實際上是一個莊嚴的活的金剛(智慧),這樣他的藝術也就有了永恒的生命力。”
已故的中國文聯副主席,著名畫家尹瘦石先生曾說:“他對人民的奉獻精神就像春蠶,他不僅在藝術上品格高尚,他的為人也表現得有很高大的胸懷。”
我認為兩位專家對潘老的高度評價是最貼切的。從潘老的《石窟藝術的創造者》(中國美術館收藏,曾獲1982年法國春季沙龍金質獎)到《石窟獻藝》,雖系一幅畫,但從篇幅、題目和色彩及人物角色的重新安排中,可以形象地看到先生的藝術境界和人格升華的過程。前者作于1953年,后者作于90年代末,一繁一簡,一大一小,一濃一淡,還增加了給繪畫工送飯的家屬和一位和尚。他曾對我說:“這樣表現是一環扣一環,證明不論身份是匠和商,官與民,貧與富,主與次,在佛面前,在藝術面前都是平等的,是中國古代這些先人歷經1 000余年共同創造了這一世界人類藝術寶庫。”
正是這種藝德雙高的境界,才使潘先生贏得了藝術界的美譽,才使得他能團結中國工筆畫界老中青三代共同努力,歷經20余年,復興并發展了幾近衰微的中國工筆重彩畫,一改明清以來以狹隘的文人畫獨占畫壇的歷史局面。1979年在潘老等中老年工筆畫家的倡導下,在中國美協和北京美協的支持下,北京工筆重彩畫會成立了。辦畫展、開講座、出文集、搞交流和出版等活動轟轟烈烈。不但每年在北京,還在湖南、東北、江蘇、廣東、山西、四川、云南等10多個省市巡展,并將畫展辦到了紐約和香港,在京會員最多時達300余人。在北京的帶動下,各地紛紛辦起畫展,工筆畫會猶如雨后春筍般出現。起初北京工筆重彩畫會會址設在北海畫舫齋,之后便一直設在潘老家,每次開會和畫展前后的忙碌,總會給潘老和家人帶來很多麻煩,尤其是每次畫展的前后收發作品,潘老的家人更是不厭其煩地幫助畫會盡職盡責,如此可說潘老全家對工筆畫功不可沒。
進入90年代,一個覆蓋全國的工筆畫會形成,她在潘老學識和人格的旗幟下,團聚了全國百余位老中青著名畫家,在中國美協的支持下,一次次地舉辦全國性大展,并在幾屆全國美展中與水墨畫平分秋色,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工筆重彩畫的復興。
不遺余力擎后生
對振興和發展中國工筆重彩畫,潘先生不遺余力地對年輕人和有發展前途的藝術家給予培養與關懷。如承德美協主席、畫院院長肖玉田,旅居紐約的女畫家賈冕,工筆畫會的秘書長榮子林,廣東美協的羅遠潛,北京電影學院教授蔣采凡,隨肖玉田代師授徒的袁翔,職業畫家王桂群、田希豐等許多工筆畫家都得到過潘老的教誨與提攜。潘老雖創作和學術任務繁重,工作職務和社會職務很多,但他還是有求必應,廣納賢學,不論是日本的留學生還是國內的專業畫家,不論是學院畢業的還是工農平民子弟,他都一視同仁,誨而不倦,并使他們一個個穩步地進入藝術殿堂。潘先生授徒從不要求像他,他是教思想方法,教理論,才使眾多弟子自成一格,各成一家。
我是個祖籍天津武清世代清貧的回族子弟,1972年到北京畫院求師學藝,有幸得識潘老,成為他的學生。當年我工作和家居京郊沙河,只能利用業余時間和假日到市內參加藝術活動和學習,奔波于幾十里路程中,往往因趕不上末班車而露宿火車站。潘老得知后就讓我在他的春蠶畫室或西屋留宿,有時深夜還留著門。這是一位藝術大師對普通學子的愛才之情啊!
他不但教我繪畫,還曾帶我到北海畫荷,到恭王府領略古典建筑藝術魅力,他教我們文學、詩歌和藝術史。晚年為鼓勵我在造型、構圖、色彩上獨創一家,走自己的伊斯蘭繪畫道路,他將用了很久的《加山又造》和《東山魁夷》等日本大師的畫冊送給我,并說:“這些書我已用過,你日后會派上用場的。”先生在看到我畫的青綠山水《懸空寺》、《鳳儀亭》和《夏夢》等作品有新意時,高興之余,在上面題字賦詩,或贊許,或鼓勵,或戒示我不要驕傲。
1997年春,我在美國辦展回來向老人家匯報,當我說到參觀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伊斯蘭藝術時,老人突發奇想地說:“你是穆斯林,曾搞過四年琺瑯,對傳統圖案很熟,又有扎實的工筆基礎,還了解伊朗的細密畫,把這些結合起來闖出一條新路將有光明未來。”經老師點撥和我一年多的實踐,《波斯之女》、《銅匠》、《樂園》等一批既有中國傳統又有伊斯蘭特色的中國細密畫誕生了,不但參展還頻頻得獎。
當我有文章和詩詞完成向他請教時,在鼓勵之外,他總會于細微處酌其要點在點睛處動上一兩個字,使其提升境界和品位。2000年10月,我父歸真(逝世),悲痛之余我作600余字長韻為哀悼和碑文。先生一面安慰我,一面細讀此詩,并將“今尊主命西歸去,只留清氣后人襲”中的“西歸”改為“乘龍”,此一改,便將我畫龍之功與父親西去所用相聯,將我為藝術和孝敬父母的親情連到了一起。知我者莫過潘公也!2001年元月13日,為感謝年事已高的恩師潘老和黃均、丁井文等前輩的多年關愛,也是為了先父歸真百日,我在朝陽區文化館的美術展廳舉辦了在北京的第一個畫展“送龍年·迎新春·雷公畫龍展”。當天上午降雪后初晴,北風奇冷,可9點前后潘先生等十幾位老前輩準時到場祝賀,伊朗使館的文化參贊、武官和文秘到場,幾十位著名書畫家、各民族的、新聞界的老師和好友也紛紛到場祝賀,真是天寒人氣熱。
潘老在當天清晨還為我書寫了一幅四尺《苦學百事成》的題詞,以示鼓勵,并當場讀給大家。這將是我從現在起至生命完結而為之努力奮斗的座右銘。
在老人這次病重之前,我幾次到醫院去看望他。他讓我看了好幾篇文章,其中包括《關于中國畫正本清源的意見》,他說:“我要向那些誤人子弟的黑、丑、怪、邪的‘新潮’開炮了!”老人家還向我講了他的幾大設想:實現“漢唐雄風”展;面臨幾近失傳的中國畫的線描局面,搞一次全國白描展;為了讓中青年尤其是青年畫家認識傳統,了解傳統,尊重傳統,搞一次“古代優秀作品臨摹大展”。2002年元月2日,我去給他拜新年,先生高興地掏出一張紙,正面寫著讓我再畫龍時,應如何如何的親切指導,背面是“彩龍騰飛上九天,中華國運啟新編”。沒想到它竟成了先生給我的最后教導。在生命臨近盡頭的時刻先生還想著中國的工筆畫大業,想著學生,想著別人,這種精神在當今之世是多么偉大,多么崇高和可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