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電影故事）

媽媽生我在泥濘的秋日荒野里，那時，她正在趕路，其實在俄羅斯她并沒有可以投奔的家，趕路也不過是從一個農莊到另一個農莊，有時步行，有時坐卡車，有時乘火車。我長到六歲時，媽媽和我依然繼續著這種比侯鳥更不如的生活。

不過，生活的痛都是媽媽的，我的缺口是爸爸，我還未出生，爸爸就戰死了。我很想念他，有時我會看到爸爸的幻影，今天，我又看到爸爸的幻影了，他在另一列火車上，看著我，我瞪大圓圓的眼睛看著爸爸，忘了手里正擺弄的手槍，這槍是托揚叔叔藏在枕頭下的，托揚叔叔和媽媽去了另一節車廂，那節車廂里有一個女人被偷了錢。我本也要和媽媽去，可媽媽卻跟托揚叔叔走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鋪位上，下火車后，托揚叔叔就和我們住在了一起。

我們租了一間很小的房子，只有一張床，媽媽再次不要我了，她讓我睡在凳子上，托揚叔叔和她睡在床上，我說我要和媽媽睡，坐在床上不下來，托揚叔叔打開窗戶說，要么去睡凳子要么就把我從窗口扔下去，我看著媽媽，媽媽別過頭去，看來這個女人不打算幫我，我只好爬進凳子上的被窩里。他們總把我關在門外，讓我自己去玩，一開始沒有人跟我玩，我就出神地看爸爸的幻影，他穿著軍裝，高大英俊，向我伸出手。我想如果他活著，一定不會像托揚叔叔那樣卡住媽媽的脖子，他一定愛我，保護媽媽和我。

后來有一個腿有點跛的女孩子總和我一起玩，她喜歡我，還說讓我將來娶她。別的男孩子看見我們一起玩就打我，我哭著跑回去告訴媽媽他們打我，托揚叔叔一邊把我推出門一邊說去打他們狠狠地打，我說我打不過，他說總之要狠狠地打，就把門關上了。我順手抄起一根棍子跑去打得他們落花流水。有位騎自行車的胖大叔扭住我的耳朵對窗戶喊這是誰家的野孩子，托揚叔叔的臉出現在窗口，胖大叔說管管你的孩子他用棍子亂打人。托揚叔叔說放開他的耳朵要不然我揍你。胖大叔說你說什么，他說沒什么看我怎么收拾他，他手插在褲兜里，樣子兇極了，我好害怕，他一拳打過來，我緊緊閉上眼睛，不過，他打的不是我，胖大叔被他打倒在地，他又摔壞了胖大叔的自行車，然后命令我打那些欺負我的男孩子。

回到屋里，托揚叔叔讓我用力捏他胳膊上的肌肉，他的肌肉真硬，真讓人羨慕，長成那樣，就誰都不用怕了。他又給我看他的紋身，告訴我那是用來嚇唬人的。他說你一定要別人怕你，他們才肯聽你的，我說要是他們很壯怎么辦，他說很壯也要打，你得讓們明白你可以為一支煙拼命知道嗎，這樣的話他們就會怕你就會讓著你。

托揚叔叔是能到處傳播快樂的人，媽媽最近就總在笑，和托揚叔叔跳舞時笑，做飯時笑，擦地板時也笑，往墻上砸釘子時也笑，盡管她本來想讓托揚叔叔砸釘子的，可最后還是自己砸了，但她還是在笑。今天，托揚叔叔請房東和房客們吃巧克力，他們開PARTY，唱歌，喝酒，為斯大林干了一杯又一杯，托揚叔叔還和一位演戲的小姐跳了支舞，媽媽好象挺不高興，然后他們又唱起歌來，大人們都很高興，我們就在桌子底下鉆來鉆去。托揚叔叔還說這個周末請大家看馬戲團表演。

除了演戲的那位小姐，所有人都去看馬戲了，看了一陣托揚叔叔離開了。媽媽拉著我跟著也回家去，媽媽好象擔心著什么，很悲傷地看著我說，咱們可能得離開了，他可能不要咱們了，后來我才明白，媽媽以為托揚叔叔和那位小姐私會。媽媽推開門，在那位小姐的房間里看見了托揚叔叔，是托揚叔叔一個人，他正在用一個大包袱包餐具、飾品、便于攜帶的財物。

托揚叔叔是小偷。

媽媽一下子崩潰了，她本來以為終于找到可以依靠的男人，不必再帶著我四處流浪，可托揚叔叔是小偷。媽媽、我和托揚叔叔匆匆上了火車，媽媽心碎了，我很高興，和托揚叔叔在一起我就高興，他的肌肉真好，我越來越喜歡他了。

我們仍然過著流浪的生活，不過，不是從一個農莊到另一個農莊，而是從一個城市到別一個城市。城市都很漂亮，到處是斯大林的塑像，這讓我很得意，托揚叔叔曾悄悄告訴我斯大林是他父親，他說這是個秘密，要我像個男子漢一樣保守這個秘密，我答應了。到處的人都喜歡托揚叔叔，他也在每個城市都會請所有房客去看馬戲或者電影，不好的一點是，每回我看得正高興，就會被媽媽帶走，然后和托揚叔叔會齊了上火車，又到下一個城市。媽媽越來越愛和托揚叔叔吵架，似乎在要求托揚叔叔答應她什么，托揚叔叔總說下次吧，下次我一定不干了，和你們母子好好過日子。有一次托揚叔叔把媽媽推倒了，我抓起水果刀大叫我宰了你，托揚叔叔回過頭看看我，然后走過來讓我往他胸口上刺，他說既然亮了刀子就一定要用這是規矩。我的手在發抖，并且尿了褲子，他說尿褲子也要刺，刀子從我手里溜了下去，我跑進廁所，一邊哭，一邊擰干褲子。

托揚叔叔說有一次他被一群人拳打腳踢，他被打斷了幾根肋骨，但他一聲不吭，整整躺了三天，他說男子漢就要這樣，再疼也要一聲不吭，不能讓人看不起，明白嗎？

托揚叔叔請房客們喝酒，他又建議大家為斯大林干杯，媽媽忽然狠狠地用杯子砸在他放在桌子上的左手手指，他趕緊喝完那杯酒，說聲對不起失賠一下就走了出去，他一個人站在樓梯看受傷的指頭，樓上的少婦正打算出門，她跟托揚叔叔打招呼，并帶他回自己家，我跑出去，從墻外面的太平梯上爬上去，想看看他們在干什么，可是我太小了，不能從梯子跨到窗戶上去，當我想下去時，那么高，我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兩個小朋友敲開醫生家的房門，少婦不肯開門，他們就說要找托揚叔叔去救我，要不然他們就去找我媽媽。托揚叔叔打開窗戶，看了看我，爬出窗戶，幾個跨步，就到了我身旁，他抱著我一階一階爬下太平梯。我說是夏普，他說什么，我說你灑的香水是夏普，夏普真好聞。

晚上托揚叔叔請大家去看電影，連三樓的少婦也去了。托揚叔叔看了一會兒，就帶我先回來，他讓我從白天下不來的那個太平梯再爬上去，到三樓從窗戶眼進去，拔開窗栓讓他跟進去，我驚訝地說這是不是小偷，他說不，這是在執行任務，他身上有秘密任務，三樓住的是敵人，如果我愿意效忠斯大林，如果我想跟他一樣成為光榮的軍人，就要完成這個任務。他神情嚴峻，大任在身的人才可能會這么嚴峻，這樣的叔叔真是偉大。我們很快爬上三樓，他先讓我從上面的小窗戶里進去，我好容易拉開窗栓，他剛進來，樓下就有好多人聲，有人說醫生家的窗戶怎么開了，不好有小偷快去叫警察。托揚叔叔帶著我悄悄溜掉，我們在路上接了媽媽一齊去火車站。

媽媽說你帶桑亞干了什么，你怎么能讓桑亞和你去做那樣的事。媽媽說我要走，這次是真的，我不能讓桑亞走你的路。

托揚叔叔沉默不語，他同意我們離開，顯然他寧肯放棄媽媽和我，也決不肯放棄他熱愛的小偷事業，他說他喜歡這種生活。他送我們去火車站，臨上火車時，他拿出一件首飾給媽媽讓她應急，媽媽不要。托揚叔叔蹲下來說桑亞連你也要離開我嗎？我很想跟他在一起，但這事得由媽媽作主，只好眼巴巴地看著他。他把首飾放進我手里，這時遠遠走來兩個警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忽然扔下首飾狂奔起來，托揚叔叔追上來，這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他們追托揚叔叔，就在托揚叔叔要被抓住時，他回身灑了一把石灰粉，一個警察捂住了眼睛，托揚叔叔還是被另一個警察抓住了。

托揚叔叔的偷竊案并沒有鬧發，但仍因襲警被判了七年，媽媽和我到莫洛托夫，那里終年冰雪覆蓋，托揚叔叔要從那里被送往西伯利亞。媽媽說桑亞你為什么要跑，你不跑他就不會被抓住。托揚叔叔穿著犯人的棉襖棉褲穿過兩排狂吠的警犬跑向囚車，媽媽大聲叫他的名字，我叫“爸爸”，這是我第一次真心真意叫他爸爸。他回頭看了我們一眼，被推進囚車，我追著囚車，一路叫“爸爸，爸爸，不要拋下我們”。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撲倒在雪地里。

那以后，我就沒有再看到爸爸的幻影，我想他生氣我背叛了他。

媽媽躺在病床上，她問我有沒有吃東西，我說醫院的大媽給了我馬鈴薯和果醬，我說媽媽你怎么了，她們說你要動手術，可我聽不明白，媽媽說是婦科手術她很快會沒事的。我說你快好起來我一個人很無聊。我要媽媽唱歌給我聽，她微弱地笑笑，說唱什么呢，我說唱“三個見證人”。

媽媽沒有好起來，她因為墮胎不慎感染了腹膜炎，死了。

媽媽死后，我住在孤兒院，我想辦法保存著媽媽的表和托揚叔叔的手槍。現在世上和我最親近的人就是他了。七年過去了，他已經了出獄了，我一直期待著他會來接走我。

一天，我循著歌聲在一個小酒館門口看見了他，托揚叔叔在拉手風琴，唱著我很熟悉的歌。他看上去是個半老頭了，穿著很腫的衣服滿面風霜。他看見了我，問我找誰，我說找你。他的目光很迷惑，我說我是桑亞，卡嘉是我媽。他想起來了，收起笑容正要和我說話，一個女人走過來罵他不但是酒鬼還是色鬼，吃她的喝她的還和別的女人有兒子，他討好地笑著，說那只是火車上的逢場作戲，我不是他的兒子，他說桑亞你說你不是我兒子，我說是的我不是。那女人滿意了，吻了他一下上樓去了。他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你還好嗎？你媽媽好嗎？替我問候她我挺想念她的，她一定也還記得我。”說完他讓我走開。我又尿褲子了。

我跑回宿舍，拿出那把珍藏多年的手槍，摸黑來到小酒店，他偷偷從小酒店里溜出來，拎著兩個大包，步履不穩地向火車跑去，看來他還在干著老本行，盡管他的身手和魅力都在走下坡路，他還是繼續著他一生熱愛的事業，他說的一點沒錯，媽媽只是他的逢場作戲，小偷才是他生命的唯一主題。

他把兩個包裹先扔上車，火車開動了，他跳上去，我開槍了，他倒在車門口，我把槍扔進車廂里。

就這樣，我變成孤單一人，我非常漠然，只覺得他背叛了我們母子，我得殺了他，我再也不想成為他一樣的男了漢。但日子仍不好過，所以我決定不再想他，他不存在，他沒有存在過，就是夢里，他也不可以再存在，什么都不存在，不存在。

（文/山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