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導演里,我比較喜歡李安。一個男人能夠在家賦閑,做飯帶孩子達6年之久,本來就不容易;何況其后甫一復出即蜚聲影壇,并獲奧斯卡獎,這就更不容易了。他的鏡頭總有種妥帖的同情,如同一罐在文火里煨了幾個小時的老湯,不溫不火,滋味俱全。
說起李安,不由想起《飲食男女》里的大廚房,那廚房是一個典型,突出了中國廚房的兩大特征:一是不忌殺生,不忌油煙,既可殺雞宰鵝,又能煎炸煮燒,所以中國廚房多是油黑發亮的;二是廚房與餐桌分離,并且被放置在家居最里面的角落。所謂“君子遠庖廚”,古時大戶人家吃飯在客廳里吃,是不可能經過廚房的。明代的歸有光形容大家族四分五裂時,一句“客愈庖而宴”就已暗含了說不盡的慘淡心酸。
吃菜的看不見做菜的,這是中國的俗例了,也是男女不平等的一種體現。相比較而言,西方人做菜雖然不如中國菜好吃,廚房卻具有更多的人情味:整潔干凈的廚房既是主婦的領地,也是家人相聚的地方;有些家庭使用半開放廚房,雖說先生也許懶在大沙發上呷啤酒看球賽,但有眼角的余光關注,對主婦也是一個小小的安慰;而不斷更新的電器化廚房用品,更是把主婦從繁瑣的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的功臣。
不論各地廚房有什么不同,全世界人民都要吃,都好吃,那是毫無疑問的。有的人吃的是一個排場,像紅樓賈府,小到一盤茄子,大到一個省親宴,從配料到用具,總是處處與人不同。有的人吃的是一種回憶,像張岱,在凄涼晚年,喝的是粗米糙湯,一燈如豆下揮筆寫下少年風流,但無論“鹿苑寺方柿”還是“與稻粱俱肥”的大蟹,都已離得遠了。有的人吃的是一份情意,最動人的是《濃情朱古力》里的那位不能出嫁的小女兒(拉美風俗里最小一個女兒要照顧母親老死后才能出嫁),在情人與她姐姐成婚的那天,把情人送的玫瑰做成菜肴,令所有參加婚禮的嘉賓都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當然,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有癖好的人也不少。老舍就巨愛吃苦瓜,不僅每餐必歡,到朋友家吃飯還得提溜幾個上門怕吃不著,且不放作料,為的就是吃那股兒苦味。羅納爾多就沒那么幸運了,他愛吃漢堡,甚至試過一次吃5個,但因為體重超標,導致球迷和媒體共同干預,不準他吃。
愛吃是人的本能,因此有一手好廚藝是很得人緣的。我不是電視迷,但追著看《蔡瀾帶你嘆世界》(廣東話“嘆”的意思是“享受”),這個旅游片子的特別之處在于蔡瀾每到一地都親自買菜、下廚,用黃油煎咸魚,用拳頭大的玻璃杯子品紅酒,舀一勺大紅辣椒醬生吞剛捕上的魚生,看得人食指大動。
旅游的最大樂趣在于體會風俗民情,而吃絕對是其中至關重要的一項。以羊為例,北京人愛吃涮羊肉,肉片得薄薄的,吃起來不用大動干戈,很有風度,廣東的羊肉火鍋卻是另一番模樣。鍋底也是豬骨高湯,配料則以清淡為主,竹蔗、馬蹄、椎山、杞子,是乳白顏色的一鍋,肉則是連皮帶骨頭先用高壓鍋壓過了再上來,筷子常夾不住,得用手輔助。
我在新疆吃過全羊和手抓飯,風味又自不同。全羊先上的是一串串烤肉,再上白煮肉,最后上羊骨頭湯,把人吃得紅光滿面。鼓腹而出,是滿天低而亮的星,和閃著鱗光的天池水,至今令我懷念不已。手抓飯在新疆各地的集市里都有,是用羊油炒的米飯,粒粒米飯都顯得飽滿光亮,配上胡蘿卜和一至兩塊極大的帶骨羊肉,幾塊錢足矣。
有位從澳洲回來的朋友說起在洋聚人家吃的家宴:拿兩只大羊腿一,切成片,加點檸檬汁,再加上面包、沙拉和土豆泥,就是一頓了。她的神色頗有些腹誹的意思,這也難怪,外國人哪能懂得咱泱泱中華的飲食之道。
曾看過一篇關于《飲食男女》的影評,認為父親高超的烹飪技藝與對烹飪的濃厚興趣是強烈情欲的轉置,而失去味覺則是因為欲望得不到滿足。李安在這里徹底地瓦解了父權,父親被完全還原成活生生的人時,才恢復了味覺,從而否定和顛覆了傳統意義上的父系權威。無論如何,當我想到《禮記》中繁瑣的吃飯禮儀時,還是不禁打了個寒噤,并為今天這條自由而健康的舌頭感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