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等

［狗鎮］剛一落幕，不少人脊柱處發涼。這股涼意過去后，大家坐下來一聊，常容易跑題，并越跑越沒影，也就是說，有點玄虛了。把個電影看成這樣，也算是難得。對于［狗鎮］這樣一部形神兼備的電影，不認真計較，反倒辜負了創作者的一番嘔心瀝血。無論如何，這都是部極誠懇的電影。問題是，誠實是不是就能達到迷人的效果，誰知道呢？我們談到了共犯，誰能成為共犯和誰不能成為共犯。老實說，我們也說不清楚，只是一些感概罷了。

多年以前，看過一部［夜間守門人］的影片，片子有意思，卻相當無趣。導演莉莉亞娜·卡瓦尼是個女流之輩，是位對政治和性同樣抱有極大熱忱的導演。影片講述一個女猶太在集中營里被德國軍醫凌辱，不料落下虐淫癥的毛病。戰后，兩人在維也納重逢，愛火依然熊熊，并最終焚盡了他們的全部身心。這電影沒什么好說的，有意味的是，卡瓦尼的創作初衷。她在籌拍之前，對集中營的幸存者作了大量采訪。有位非猶太人，非抵抗組織的婦女也被關進了奧斯維辛，她活了下來，卻不愿重返她殷實的家園，找了家十分簡陋的房子住了下來。她不愿意跟任何人來往，她甚至為自己能活下來感動羞恥。她說，讓她夜夜魘夢的不是某個慘痛的回憶，而是納粹讓她認識到了自己的本質，她也是可以像魔鬼一樣對待地自己的同類。是不是，可以說在那個詩意蕩然無存，人類、人性遭到無情踐踏的所在，人們以集體的名義對自己的性本惡有了深切的體察。殺人者和被殺者，至少在某一時刻，全成了蓄牲。

拉斯·馮·提爾的［狗鎮］強調了人心向惡的強大推動力，行善是爬山，從惡則是滑坡，何等之暢快。片中出現了30來號人，個個懷著向惡之心，只是有的決絕，有的優柔罷了。那個多次幫助格拉絲的年輕人，湯姆，一心想成為作家。可就是他，為整個小鎮帶來了滅頂之災。他出賣了有著深遠背景的格拉絲，目的只有一個，便是緊密團結在不以惡為惡的小鎮居民周圍。顯然，集體意識對他有著強烈的，難以抵御的號召力，他不得不歸順了。文革時，有位著名演員站在司令臺上，低著頭，掛著牌子，耳邊是鋪天蓋地的口號聲。他當時還力圖置身事外，滿腦子是風花雪月。可一記耳光，把他從粉紅又不乏甜膩的臆想中生生揪了出來。一個年輕人以怒目金剛的神態站在他的面前，他認識他，從他一生下來就認識他，這是他的兒子。現在，他的兒子嗓子早已經喊破了，他就用他的破嗓子一字一句地，要與他的父親徹底劃清界限。父親面無表情，他知道自己離心死已經不遠了。這就是集體意識的威力所在，親情又算得了什么。對于加入這支龐大的傀儡隊伍個體來說，能整齊劃一的和上行進的步伐，比什么都重要。有幸看過［霸王別姬］的各位父老鄉親，那烈焰下“霸王別姬”才是真正的“霸王別姬”。連清高自許，人戲不分的程蝶衣/虞姬，也懶求忠貞和剛烈，宛若獸性大發，潑婦罵街般歇斯底里了一把。在那個集體意志被強奸以后，按句套話，你若不能挺身反抗，那就閉著眼睛享受吧。假若很多人看到你胸前有兩只破鞋，你就把它穿上吧，廉恥和成為“破鞋”后的感官快樂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今年巴金老先生已是百歲高齡，他的文章，我看的不多，真要看起來，興趣也不大。但他有句話，卻讓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那是在《隨想錄》里，在歷數了他在文革中的慘遇之后。他說應該建立一個“文革博物館”。這話很多年前聽過，到現在，是連一點風吹草動，你也感覺不到。不說這個了，還是談一部電影吧，是前蘇聯一部非常出色的電影［丑八怪］（也譯作［稻草人］）。導演羅蘭·貝柯夫把他的創作以本片作為分水嶺。一個女孩轉學至另一所學校，她替一個男孩承擔了罪責，成為了一個名不副實的告密者。同學們圍攻她，厭了后，又接著孤立她。她非常勇敢，她憑著她對生活的幻想，仍一次次和同學們站在一起，不是同流合污，也不是感化，只是站在一起，她堅信“善”的力量。同學們后來知道了真相，準備對那個男生進行同樣的處罰。她說不必了，若如此的話，她從前的所作所為就太多余了，她離開了那個給她留下傷痛記憶的城市。這時，軍樂隊在為她演奏送別的曲子。這是個集體意識逐漸凋零的過程，這也是個“共犯”沒有得逞的故事。我向來不喜歡道德教化的故事，但［丑八怪］是個例外。假如道德教化真能讓我們心靈凈化，并相親相愛，何樂而不為呢。本片在前蘇聯公映后，曾有人瘋狂叫囂，要把羅蘭·貝柯夫投進監獄。在蘇維埃國度，不會出現這么多冷酷、自私的孩子，這是對蘇維埃教育制度的惡意抹殺。但本片強大而不失溫馨的道德力量仍在極柔和的洗滌著大多數人的心靈，他們深深地感謝這部電影，我也一樣。我不愿意把那個漂亮的小女孩當作天使，雖然她極有可能就是天使，我更愿意她就是我們人類中的一員，具有代表意義的一員。

關于集體意識，或者說關于個體和秩序的電影還有很多。我只想再說兩部，一部是陳凱歌的［大閱兵］，另一部是斯坦利·庫布里克的名作［發條桔子］。這兩部電影要比我的這些文字更有說服力。沒看過的，去看看吧；看過的，真應該再重溫一遍。

我想說說人性惡這一話題。“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我仍是舉雙手贊成。可為“怎樣”的自己，是最要命的。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混天黑是一種。功名塵土集于一身是一種。為人民服務也是一種，需要說明的是，假若他覺得為人民服務是件很痛苦的事，他是斷然不會這樣去做的，所以才有“助人為樂”這一說。從這個層面來看，人都是“自私”的，只要是“自私”的，都無可厚非。而拉斯·馮·提爾卻不給人性留下絲毫縫隙，人們只能在擁擠的樂園里作著盡情的撒咬。更讓人心悸的是，人之為人，“惡”的激素常常是在道德和法律的高壓下作著不規則的游走。現在，好了，來了位又高又瘦又漂亮的女人，她不慌不忙地撕去你潔凈安詳的皮肉，袒露出你只會流血的血管，順利完成了“引惡”的大任，這有意義嗎？從我們穿上衣服的哪一天起，我們就知道，這毫無意義。

［狗鎮］在今年戛納電影節上顆粒無收，作為評委的姜文說，主要在于它的所謂戲劇、電影、文學的聯姻過于討巧，它的美感大多來源于形式的出挑。我倒覺得拉斯·馮·提爾的電影語匯相當成熟，既有的放矢又言之有物。只是予人的沖擊太過強悍，拉斯·馮·提爾的電影常常這樣，在一往無前的情節扭力洶涌而至時，好似所有的惡花都結出了善果，而［狗鎮］更顛狂，它是一惡到底。在戛納電影節上，［狗鎮］的觀映活動，一次比一次激烈，也曾是戛納影展上奪標呼聲極高的一部影片。它最終的鎩羽而歸，我一廂情原的認為。金棕櫚的得主［大象］也是血腥氣十足，但它反應的只是美國暴力文化畸形流變后的一種必然，而［狗鎮］則是人類罪惡史的慣性使然。誰更讓人不舒服，不用我再多說了。

關于拉斯·馮提爾的三方討論和一個狗屁

文/果子

有個“高人”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觀點時是這樣說的，看待一件事情大至可以分為三種觀點：一種是可憎，一種是可敬，一種是可笑。最后一種最為復雜不清。因為它基本上看到了前兩種觀點的同一性，因此相互抵消了，等同于沒有觀點。

實際上，有個人喜歡說“實際上”的家伙對此有一個他認為比高人更明智的看法，就是評判一件事情有沒有意義，或者有多大的意義必須放在當下自己所處的環境里來看，比如你現在很餓，那么一個肉包子對你來說，是有意義的，比如你剛巧是個吃飽了飯的素食主義者，一個肉包子對你來說是沒有意義并且含有禁忌意義的。

那么，還有一個總以“那么”為開頭的人說，那么我們今天來談一談拉提.馮提爾電影里的“共犯”問題。

“高人”說：據我理解，有這么兩種人，是與共犯不相干的，一種是受難者，比如耶穌、貞德、竇娥之類。一種是偏執狂，希特勒、武則天、唐吉詞德或者薩德。我既做不了前者，也實沒達到后者的境界。那我肯定是“共犯”中一員，那我該自我譴責？自我扭曲，還是自我毒害呢？ 這么看來，大多數人都具有某種自毀傾向，那不難理解為什么把一個什么樣的東西毀滅給大家看，一直是人類熱衷的觀賞節目之一，看拉斯·馮提爾的電影你會發現，所有的結尾同樣都是一種毀滅。貝絲的“純潔”、莎曼的“堅強”、葛蕾絲的“寬恕”，種種無辜的人以及她們身上帶有的美德全都被無情的現實一番折磨至死了。

“實際上”神情嚴肅的說：我不喜歡拉斯·馮提爾電影里將所有人都說成壞人，實際上，拉斯·馮提爾讓每個人都以自己很可憐為前提，這種利用將美好簡單化來擴大丑惡的心理是主觀的偏激的，甚至變態和危險的。

“那么”對“實際上”說：你說的將美好簡單化？那么你如何介定美與丑呢？

“實際上”說：在我早期的理解里，我以為世上的美與丑是各占一半的。但現在我的想法卻跟最初不同了，實際上，美是少數的，無用的，脆弱的，甚至微弱的，它恰恰是人主觀偏激的產物。而丑與惡卻是強大的，客觀的，有力的，絕大多數的，起決定作用的。因為美與丑的不平等，因此在一個強調平等的社會里，怨恨成為每個人身上潛在最因素。對“具有更高價值的人施行斷頭術，因為他們惹它惱怒”。

那么你認為拉斯馮提爾電影所表現的只是一種人對“自身美好”的怨恨心理？那他怨恨的是美好還是丑惡呢？“那么”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高人”馬上糾正道：如果它的電影里存在怨恨，就是一種客觀的雙向作用，他怨恨的是美好與丑惡的不可調和。

“實際上”對“高人”又露出了鄙視的神情：不可調和這樣的哲學素語簡直太空泛了，說了等于沒說一樣。我認為他的怨恨純粹出自于他自身的立場，比如在[黑暗中的舞者]里，他幾乎生硬的讓莎曼和勇氣、沉默與堅強，在突然間停止。其強硬程度與他用粗糙畫面糾正我們頑固的視覺審美習慣具有相同的強制性，這種做法顯然具有雙重的否定意義，作為電影思想和電影本身的否定意義，我不用好萊塢的技術，我能煽情煽得比你更過火，而且充滿了狂傲自大的道德優越感，難怪又會被美國《時代》雜志評為最差電影。我現在一點都不認為拉提馮提爾有什么變態心理，它講這種故事只不過是為了方便快捷地獲得一種驚世駭俗的說話方式。

“那么”說：那么你們對于他的道德優越感，到底是持褒還是貶呢？

“高人”在對“實際上”一忍再忍之后終于要發表自產的觀點了，我不認為這種優越感是褒義，但現在也不能說他是貶義。因為客觀分析一下，現代社會所倡導的“自由、平等、博愛”也許正是釀成“共犯”的原因所有呢？我們贊頌自由，但心里卻沒有自由的概念。我們贊成平等，卻不相信平等的可能，也同意博愛，但不禁要問為什么要愛所有人呢？所以當我們高呼“自由，平等，博愛”時，是否真的理解它的內涵，還是只為了否定、貶低遺責我們所怨恨的與“平等”相對立的“差異”性呢？

“那么”仿佛很受啟發：那么拉斯·馮提爾的電影最終不是對善惡提出質疑，而是對“平等”所提出的懷疑，比如當小鎮的人都看到自己沒有葛蕾絲那般美好，當比爾看到自己并沒有莎曼那般悲慘，當丈夫知道自己并不能成為這個貝絲這個弱女子的守護神，他們都選擇了做對她不利和有害的事情。一切看似光明正大無懈可擊的基督教、法律、甚至老實人的心，實際上都是滋生罪惡的溫床、并且都是表面光，實際上漏洞百出。

“實際上”看“那么”一連說了兩個“實際上”，馬上覺得自己的立場才是凌架于一切立場之上最高級的立場，有點飄飄然了，用倡議式語調說道：善惡問題的陳現不在于讓我們去做衛道士，而是讓我們具有認清美和丑的力量，不至被表相所惑，或混淆一團，哪怕生活本來生就的就是一副“麻木，無理性，無主見，瞎忙亂”的混沌面目，它對人最大的傷害，其實不是將你至之于死地，而是讓你變成同它性質一樣。倘若不去深究證明誰的內心清白，先做一個面目清楚的人好了。

“高人”一看“實際上”一副市儈嘴臉，感到非常可氣，看，任何一個虛偽的人都從假裝客觀到實際主觀，一面打倒別人的，一面用別人那一套來鼓說自己欺世盜名的理論。

那么，您的觀點呢？“那么”問“高人”。

“我沒有觀點，一開始是這樣。”

“您只說，您看什么都是可笑，那么，為何現在生氣呢？”

“高人”無言，大約在想為什么自己不覺得可笑，而覺得可氣。

“實際上”越發覺得了不得了：實際上，人人都據有替自己開脫的本能，比如拉斯·馮提爾自己就說“電影只是鞋里的一顆石子”，一方面他自知自己電影里的說教意味，另一方面他又清醒的知道電影的意義之小，所以說像鞋里的一顆石子，它會讓你不舒服，但只是小小的不舒服。不管他是不是給這個世界亂上添亂，在更為頑固麻木的生活面前，我情愿相信他那點小天真與小可愛。從個人角度看，樂觀，總是好的，如若再知道一點使命，并盡心盡力去完成它，也就算不枉此生啦。

一直坐在一旁旁聽的拉斯·馮提爾已經克制自己憤怒到了極限，拍岸而起：那么實際上高人，你們都是狗屁，不，就是 [狗鎮]里我留下的那只狗所放出來的狗屁，所以dogma95萬歲，白癡萬歲，殺人留狗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