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薔學英語

凡是人都有遺憾的事情，偉人也不例外，例如，忽必烈沒能征服日本，麥哲倫沒能親自完成環球旅行，他們的平生憾事總是寫在他們傳記的最后一節，我非常喜歡看這一節，因為我陶醉于這種悲壯的而漸漸褪色的傷感。離我最近的偉人就是小薔，因為她在我面前總是正確的——其中也包括她運用家庭暴力和滿地打滾的耍賴贏來的正確——其中例外的只有她的英語。我非常想為小薔寫她的傳記的最后一章，因為那個情節我早就想好了。當時小薔用劃滿皺紋的無力的手握著我們孩子的手說：“孩子你要學好英語，要學好英……”

我認識小薔以來，小薔在英語上大興土木有兩次。

第一次學英語

小薔第一次下工夫學英語是我們都上大二的時候，因為學校規定不過四級畢業時不給學位證書，所以在每個角落里都擠滿了我們年級的人，面部表情麻木地叨念著。在這個洪流里也包括我和小薔。那時候，我還不認識小薔，因為我和她不是一個系的，但在那堆搖頭晃腦的表情呆滯的人堆里，你很快就能注意到一個大眼睛而且有一張大嘴的女孩，倒不是因為她出類拔萃的漂亮，而是每次在圖書館里出現，她總要喝一罐可樂。在你最不防備的時候，會有“砰”的一聲，大家都轉過頭去帶點嫌惡地尋找是誰這么肆無忌憚——這種效果絕對應該引起可樂公司的注意，把她拍成一則廣告——這時在某個角落里，小薔會讓整個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不好意思地四處看，再過一會等別人的目光移開了，小薔就開始大喝可樂，我每每故意地找靠近她的坐位，欣賞她咕嚕咕嚕喝可樂的聲音。

小薔畢業以后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部委下屬的半死不活的雜志。開始小薔對這個酷似高不可攀的衙門口充滿了景仰，像上滿了弦的機器娃娃，不停的打水、掃地，逮著誰都叫老師。但很快，小薔就被她的老師們同化了，懶洋洋的整天像只做過節育手術的貓。

當時小薔有兩件事最喜歡做。首先是吃冰激凌，小薔說，小時候她就喜歡吃冰淇淋，但父母根本不理會她這一愛好，現在她自己掙錢了，可要滿足一下——從這我非常相信弗羅伊德對成年人的很多行為都要追述到他們痛苦的童年——小薔當時的工資很大一部分都花費在冰激凌上，自己的花完了，就糾纏我帶她去美國31種口味，這種愛好一直堅持到她得了一次急性腸炎。第二件事就是看電視，我們剛住在一起時，小薔像剛發現有電視這么個東西，下班做好飯，就像餓了十天的螞蟥見了新鮮血一樣，幾乎要吸附在電視上看個沒完，而且不論兒童節目、老年節目還是電視劇，她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

小薔的英語水平經過這樣的墮落下降得很快。工作后不久，她已經開始把中國的天干地支運用于英語，固執地認為英語字母有24個。

張瑩事件

這件事指的就是張瑩進了家非常不錯的外企。

張瑩是小薔大學時同宿舍的同學，作為一個女生來說，張瑩屬于有點“個性”的那種——按照法國人的諺語：女人不漂亮就稱贊為可愛，不漂亮也不可愛就稱贊為有個性——按北京話說是有點“不吝”。她的不吝包括洗澡的次數只是同宿舍女孩的五分之一；冬天經常穿著襯褲跑下女生樓會客；喜歡亂放東西，甚至有點邋遢，偶爾一只穿過的絲襪會從她的褲腿里掉出來。再加上她比一般女孩胖一點，所以張瑩就成了班上同學取笑的對象。

張瑩的不吝對于小薔可以說一舉兩得，首先是我和小薔的關系還不十分明朗的時候，談話間會出現不知道說什么的尷尬，經過大家藝術加工后的關于張瑩的故事，很好地活躍了當時的氣氛。其次是像小薔這種來自南方的女孩，不管怎么樣都對北方人的粗糙有一種鄙視，張瑩是北京人，所以張瑩的形象就成了小薔在同鄉聚會時講給老鄉們聽的泛化的北京人的形象，小薔每次扯著四川話的講述，都能引起一陣心滿意足的哄笑。

但在那次同學聚會上，我非常明顯地注意到，小薔聽到張瑩的月薪有15000塊時臉上閃過的非常不自然的表情。雖然，張瑩的裝扮還是那么一塌糊涂，但在有錢才是硬道理的思想照耀下，健美褲和片鞋的搭配顯得是那么微不足道，現在回想起我們對張瑩的嘲笑根本就是燕雀不知鴻鵠之志。回家的路上，我明顯感覺到小薔的內心在咬牙切齒。

關于學英語的事，小薔在同學聚會的第二天像談離婚一樣認真地和我談了一次。小薔說她現在已經不小了，再在那個單位混根本沒前途，所以她要抓緊這段時間好好學英語，然后找個掙錢多的外企，每月掙個十萬八萬的。

“那時候你也不用出去干活了，就在家享福吧，做我的‘童養夫’。”小薔拍著我的肩膀滿懷豪情。但相應的條件是，她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不再從事除做晚飯之外的家務勞動，而且停止我們之間的一些娛樂活動。

那陣我家幾乎杜絕了所有的聲音，因為小薔不再看電視，當然也不許我看，她怕她受不了那種誘惑，就叫了搬家公司把我家的電視搬到回龍觀的姐姐家。我偶爾叫她，她不是嘴里念著英語木然地看著我，就是干脆根本裝沒聽見。后來小薔的英語學習很大程度上影響到她所做飯菜的質量，我印象她當時切的蘿卜塊足有拳頭大小，而且米飯會因為她聽英語磁帶入神而經常糊的一塌糊涂。晚飯吃不好，我經常會發脾氣，而且做噩夢，有一次我夢見一塊巨大的蘿卜在一條窄窄的通道里追我而被嚇醒了。

在單位小薔也完全改變了作風，每天上班也不管“老師”們沒有得到開水泡茶的不滿目光開始大背英文，幾乎把原來所有趴在桌子上睡覺和上網聊天的時間都集中到一本《英語九百句》。為了怕領導和同事發現，小薔還為《九百句》包了個書皮，上邊寫上“怎樣學好新聞寫作”。其實這一招非常的畫蛇添足，因為他們雜志的領導雖然不聰明，但也還不至于笨到認為一個年輕女孩會一有時間就兩眼發直地學習業務，學的時候，口中還念念有詞，而且小薔對那本紅寶書保護的非常嚴密，別人無法知道其真實內容，這神秘感更引起了領導的懷疑。以至于有一天他們領導直接給我打電話，客氣地先問小薔最近在家怎么樣，有沒有什么異常表現，又問我們的關系好不好，讓我多關心她，最后我才聽出來，領導是懷疑小薔練上了某某功，而且囑托我關注小薔的動向，和他們隨時保持聯系。

小薔那時的最大興趣，就是采購各種各樣的英語書，這些花花綠綠的英語書給了她以很強的心理暗示，好像拿著它們就表示一種虔誠，不拿就是一種罪過，所以小薔每次入睡都要抱著本英語書才能睡著。這樣的生活嚴重影響了我和小薔的關系，甚至有一次我幫她姐姐搬家晚上回來竟然沒有飯吃，小薔卻抱著親密的英語書在沙發上睡著了。我憤怒地用腳把她叫醒，還沒等她發火就搶先說：“如果再是這樣下去，我也學英語！”

小薔的功夫沒有白費，幾個月后，她投的簡歷有了結果，并且通過了一家薪水相當高的外企的面試。在那家公司小薔接到的第一項任務就是翻譯一大堆資料，小薔強笑著對主管說，沒問題，No problem。然后熬到下班，偷著把資料帶回家讓我和她一起翻譯。資料的大概意思是說某種藥對做動物實驗的豬的生理反應，我和小薔沒吃飯就開始查字典，到凌晨4點多，終于把那頭豬吃了藥臨死前的一切活動都查清楚了，結論是這藥不能用。這時喝了一百杯咖啡的小薔抱著那頭豬就哭了，說這外語太擠對人了，既然豬都死了，開始說一句不就行了，干嗎還費事弄到4點多。小薔后來情緒激動地從豬聯系到批評我們的先輩，說鄭和下西洋時把那些去過的地方全弄成殖民地多好，全世界都學中文，就不用她現在這么費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