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過濾了的下放生活
“扎根”是一個歷史名詞,也是一個政治名詞,但是在韓東的同名小說里,這個詞的歷史和政治意義都被過濾掉了
80年代的“朦朧詩”運動主將韓東,再次進入我們的視野,是因為他的首部長篇小說《扎根》。
南京作家老陶帶著父母妻兒,被下放到了蘇北農村——洪澤湖邊的汪集公社三余大隊。全家人抱定了在此“扎根”的理想,按老陶的話說,是“打萬年樁”。老陶為此精心造屋,種糧養鴨。蘇群——老陶的老婆,學會了當赤腳醫生,部分原因是為了與當地的群眾搞好關系。老陶則一心想把兒子小陶培養成一名拖拉機手,“在三余娶媳婦,生孩子”,非如此,這萬年樁就不會打得牢靠。
小說帶有很強的自傳色彩。邵燕祥最近在《中華讀書報》撰文說,這是“韓東跟著他爸爸方之全家下放”的故事,他還發現,“這一家人里,省略了他弟弟。可見小說就是小說。”
作家與生活素材之間的直接關系已經有了答案,更耐人尋味的,則在于這兩者之間的另一層關系——文學意義上的關系:作家以何種方式來再現生活?這當然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題,然而,不尋常的是韓東的方式。
韓東很節儉,也很奢侈。說他節儉,是因為他的語言實在簡潔得近乎吝嗇。說他很奢侈,是他把那么多年的素材一下子都用掉了,這段經歷,換了別人,也許夠寫一輩子,而他以22萬字就把它們揮霍一空。
“扎根”是一個歷史名詞,也是一個政治名詞,但是在韓東的同名小說里,這個詞的歷史和政治意義都被過濾掉了。腥風血雨的政治運動,只剩下一個大背景,遠遠地被拋在城里,而對鄉村生活事無巨細的流水賬式的記錄,則在沖刷、漂洗著小說的情節。
小說里的三余當然不是世外桃源,但也絕非人間地獄。老陶以罪臣之身來到這里,相比留在南京,反而得到了更多的優待,就連他們家的狗,都因為生活太過優越,而長出了村里的頭號肥膘。
老陶“扎根”夢想的破滅,不是由于水土不服,更不是因為村民的排斥,而是因為他們骨子里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他的內心世界與他所處的環境毫不相干。當個人與社會之間的內在聯系(不是物質上的聯系)被切斷時,他難免落入那種“局外人”的困境。
在韓東的筆下,三余的生活是被過濾了的——大喜大悲的東西沒有了,下放成了命運的安排,你完全可以脫離那個時代來讀它。就像我們在賈樟柯電影中看到的汾陽縣城一樣,三余意味著我們共有的困境。那個的時代人的命運不再是“史無前例”,而變得具有了某種普世的意義,三余也不再只是汪集的三余,而是到處都能找到三余,無論是北京、上海、廣州,還是西安。
這里的三余,并沒有因此成為另一個馬孔多(《百年孤獨》),或另一個瓦良金諾(《日瓦戈醫生》),他以簡潔到近乎冷酷的語言,抑制住了要將三余魔幻化或浪漫化的沖動——如果這樣的沖動確實存在的話。韓東這樣年紀的中國作家,做到這一點實為不易。對讀者來說,同樣增加了一種非常新鮮的閱讀體驗。
“他對那些無能為力的男人的冷靜剖析,實際上是在指向自己,也同時指向你……這就是韓東的柏拉圖,任何有關浪漫的東西都被壓制,實在鎮壓不了的,他會跳出來予以無情的嘲弄?!比昵拔以谥袊缎侣勚芸方榻B韓東的《我的柏拉圖》時,寫下的這些話,今天似乎仍有部分可以用來描述《扎根》。所不同的是,與三年前相比,現在的韓東,連“無情的嘲弄”也被他壓服了,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冷酷的旁觀。事實上,韓東在小說中很少使用“我”的敘事角度,即便是有很多自傳色彩的《扎根》,用的也是第三人稱,他始終處在一個旁觀者和局外人的地位。
全書后附了一個“小辭典”,似乎得自馬橋的靈感,解釋“扎根”、“下放”、“文化大革命”和“早請示晚匯報”等詞,但它完全是蛇足之作——如果不能說是敗筆的話。它把這些詞重又政治化了。韓東本人似乎也不認可這個東西,因為他毫不吝嗇地把這個辭典的發明權給了此書的編輯——評論家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