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熱播的電視劇《雍正王朝》的主題歌中最突出強調(diào)的一句歌詞就是“得民心者得天下”,這是自古常言。但我們應該看到,“得民心者得天下”尚能為人所認可,但這句話反過來說卻不一定成立,實際上,“得天下者未必得民心”。
回顧中國幾千年王朝更替史,舊王朝腐朽不堪而使民心背離,這時新王朝就順應民意而奪取天下,這種情況的確存在,而且,因為“下應民心”,所以得到天下也是一種在理論上無誤的因果關(guān)系。但不能把這種因果關(guān)系的存在擴大成一條絕對的規(guī)律,否則就會扭曲歷史的真相。因為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歷史上,那些得到天下的王朝,有許多并非都得到了民心。先說近的,如果說“得天下者必得民心”,那清軍入關(guān),建立清朝時又得到了什么民心?相反,由于不得民心,所以才“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所以才“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你可以說當時明朝太腐朽,把天下讓給滿族建立的王朝至少好一點,但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不在本文討論的范圍。至少清朝在得到天下之際,是毫無民心可言的。當時的老百姓對這個關(guān)外的民族并非很了解,只知道是那種比較荒蠻的游牧人,對一個還不是太了解的民族,而且還帶著“騎馬民族”這一“惡劣”形象,當然不存在民心所向。真就民心而言,老百姓寧愿生活在腐朽的漢族王朝的天下,也不愿被文明程度很低的,而且因為陌生而難以揣測、預料的異族所統(tǒng)治。
同樣,元朝得到天下、金朝得到北方都是談不上什么民心所向的。如果說明朝太腐朽,失去天下是活該的話,那么北南兩宋相對而言就很冤枉了。兩宋時代是中國經(jīng)濟、科技、文化極度發(fā)達的時代,普通人只知道唐代繁榮,其實在經(jīng)濟、科技上,許多學者往往認為宋代是中國歷史上的頂峰。據(jù)統(tǒng)計,北宋一年的國庫收入就相當于十八世紀整個歐洲的生產(chǎn)總值。而且北宋每年的收入有幾成要進貢遼國,但它依然經(jīng)濟繁榮,國富民豐;金兵南下,宋室南渡后,僅用了二三十年時間就使得南方經(jīng)濟達到了北宋的規(guī)模,后來南方的繁榮與南宋的開發(fā)是分不開的。嗚呼!若照“得天下者必得民心,失天下者必失民心“的邏輯,難道說這樣一個王朝還比不上契丹、女真、蒙古更得老百姓的民心嗎?!如果有人居然認為女真、蒙古之所以勝利,是因為他們?nèi)〉昧藦V大漢族百姓的民心,那就是在癡人說夢,缺乏歷史常識,或者是混淆視聽,嘩眾取寵。當時這些少數(shù)民族活動于邊緣地帶,與漢族百姓沒有多少交往,漢族百姓對他們的印象只限于野蠻剽悍、嗜殺成性而已。不要說民心所向,簡直就像面對豺狼虎豹般避之猶恐不及。
如是觀之,在很多時候,得天下者并非得民心者。事實上,老百姓,尤其是中國的老百姓有一定麻木性,當權(quán)者即使不得他們的民心,只要不把他們害得太苦,老百姓是不會打破這種局面的。歷史上很多時候,政府與百姓之間就是這樣的關(guān)系。這就是人民的性格,有一定麻木性,或者說惰性。司馬氏取代曹魏建立晉朝,靠的是篡逆,一點民心所向都談不上,相反,西晉被稱為中國歷史上最混亂的朝代,每一年都不是太平的,最終在各族人民的反抗下,被異族起兵從內(nèi)部攻滅。
每一個朝代往往不會在其剛失去民心之后就滅亡,而是能繼續(xù)維持一段不短的時間,直到它對人民的壓榨越來越嚴酷,老百姓才會忍無可忍起來反抗它,從而爆發(fā)農(nóng)民起義,社會陷入動蕩。
既然一個失去民心的政權(quán)依然可以維持一段不短的時間,那么一個本來就不得民心的政權(quán)依靠強大的武力及權(quán)謀,用違背民心的鐵血手段建立一個短命的統(tǒng)一國家就完全可以實現(xiàn)。秦朝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秦國,這個文化基礎最薄弱,嗜武殘暴的國家自始至終就沒有得到過人民的擁戴,秦朝完全是靠強大的武力與征服的精神建立起來的。所謂暴秦,其性格在統(tǒng)一之前與統(tǒng)一之后從未有何改變。長平之戰(zhàn)坑殺趙國四十萬士卒是其殘暴的體現(xiàn),因此統(tǒng)一之后也必然要殘酷地壓迫人民。由于受到“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傳統(tǒng)思維暗示,今天許多人硬要說六國代表著腐朽殘忍的奴隸主階級利益,而秦國代表著先進方向的地主階級利益,所以秦國順應歷史潮流,統(tǒng)一了天下。好像天下百姓的民心都歸向了秦國,都盼望著秦國來解放他們,當時的情況真的是這樣嗎?至少后來的結(jié)果是完全相反的。今天的史學家指出,中國并不存在真正的奴隸社會時代,所謂中國的奴隸社會是上世紀前葉人們將西方的歷史發(fā)展框架強行套在中國歷史之上得出的。秦國絕非比六國先進,它的變法只是一套完備的對于發(fā)動戰(zhàn)事或其他大規(guī)模活動很有效率的體制而已。雖然可取,但這僅僅是一種枝末,談不大的文化。事實上,秦的文化與當時六國相比是比較粗陋的,人文精神領(lǐng)域甚至可說相當荒蠻。那些一廂情愿地說秦統(tǒng)一六國符合當時人民意愿的人們,忽略了恰恰是這個秦朝,是歷史上最藐視民心的朝代,它的短命與它對民心的藐視是成正比的。秦朝所欣賞的僅限于那些“機制性”的死玩意,如暴力、法制、集權(quán)等,其他稍有一點人文氣息的東西都是它藐視的對象,所以就有了焚書坑儒,限制人民思想和行為的自由。如果說中國先秦時代多少還有一定民主、自由精神的話,那么隨著秦對中國的統(tǒng)一,這些精神從此消失殆盡。對于一個從不知民心為何物的國家,硬說其得到民意所向,是一種荒謬。也即我前面說的把“得民心者得天下”擴大成一種規(guī)律性,就將導致書寫錯誤的歷史。
關(guān)于秦,可以專門撰文評價,本文主要討論跟民心有關(guān)的問題。
“得天下者未必得民心”,同理,得民心者也不一定得天下。三國時官渡之戰(zhàn)是人們廣為熟知的。為什么曹操會勝利,袁紹會失敗?長期以來史學家總是強調(diào)袁紹代表的是腐朽的官僚大地主階級的利益,而曹操所代表的是具有進步意義的地主階級,對人民比較寬和,試圖說明曹操更順應歷史潮流,比袁紹受人民擁護。其實,在漢末軍閥混戰(zhàn)時期,每個軍閥的兵士、糧草物資等都是從百姓處強行征集而來,很難說誰是真正的正義之師。百姓受這些軍閥所害,流離顛沛,家破人亡,這些軍閥在他們眼里都沒有什么兩樣。曹操絕非比袁紹更得民心。官渡之戰(zhàn),曹操坑殺袁軍八萬降卒,在攻打并州、青州時,凡遇頑強抵抗,都一律屠城。這樣的人,難道會得到河北百姓的民心嗎?相反,袁氏在河北也不是人們想當然的以為是不得民心的。袁紹對待農(nóng)民的政策比曹操要寬仁。袁尚、袁熙敗退烏桓時,幽州民眾十余萬戶都隨之遷移。曹操的謀士荀攸就曾對曹操說,河北百姓多受恩于袁紹。官渡之戰(zhàn)勝利后,曹操為什么不乘勝追擊,消滅袁紹?而是等到兩年后袁紹亡故,其子內(nèi)部火并時,才出兵河北?以曹操的性格,應該是最善于抓住進攻機會,不會拖泥帶水的。其實,曹操征服河北之所以專心致志用了五年時間,就是因為袁氏在河北的基礎很雄厚,所謂基礎雄厚,也就包括得到人民擁護,轄內(nèi)安定同心。在袁氏勢力已經(jīng)元氣大傷,而且北方已經(jīng)沒有其他勢力對曹氏產(chǎn)生困擾的情況下,以曹操的雄才大略,居然艱難的花了五年時間才平定河北,這正是曹操不得河北民心的外在反映。因此,袁氏勢力在河北所得的民心遠大于曹操,但由于他們的個人能力與曹操不是一個檔次,所以雖然得到了民心,仍然要失敗。
故得到人民擁戴,對奪取天下是一種資本,但不是一種規(guī)律。僅僅靠民心,是得不來天下的。其實民心如水,水雖有狂暴之時,但不遇大風大力,大多時候是木然沉靜的,誰又能確定民心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