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劉恒、劉慶邦及本刊副主編孟亞輝評說劉連樞新作《半個月亮掉下來》
劉慶邦:我一直關注連樞的小說創作。看了《半個月亮掉下來》以后,很欣喜,這是連樞創作中一個很重要的收獲,也是連樞創作上一個挺大的突破,同時也是咱們北京地區創作的一個收獲。這么多年,連樞挖了一口深井,憋了一寶出來。一個人不停地寫作,會形成一種寫作上的疲勞。沒有新鮮感,寫的時候沒有激情了。我看連樞的這篇小說,第一個感覺,構思很好。他的情節,是建立在虛構的基礎上,有非常豐富的想像。當然細節都非常真實,一系列細節都非常真實。我覺得這一點特別重要。就現在小說的狀況,大部分都太實,缺乏抽象能力。缺乏抽象能力是我們中國作家普遍存在的問題,對整個世界缺乏一種比較宏觀的看法。所以,寫的東西就比較實。好像照搬生活,對生活照相。我們現在創作就需要敢于想像,然后敢于大膽地虛構。在虛構的基礎上,在充分發揮想像力的基礎上,來表達我們對世界的看法。比如海明威的《老人與?!?,情節顯然是虛構的(盡管作品有生活原型),大的情節是虛構的,然后通過一系列的非常真實的細節來充實這個小說,使這個小說不一般,藝術上就比較高,使作品對現實有一種超越性。如果從這個話題稍微說開一點,就是說,每一個作家,都存在著如何處理和現實的關系的問題。如果和現實關系處理得好,有可能就出現很多好小說;處理不好,就可能寫出比較一般的小說。怎么處理和現實的關系?往往能衡量一個作家的功力。好多人說,目前的現實非常豐富多彩,照搬過來就可以是很不錯的小說。其實現實對作家的糾纏也是很強的,如果不注意,有可能掉入現實的陷阱,不能清醒地看待現實。不拉開一定距離來看待現實,就不能上升到一種審美的層次來創作。連樞這個小說,他是現實的,但它總體構思又是超越現實的。我指的是他的情節建立在一個虛構的基礎上,有抽象的東西在里邊。所以,他就顯得在藝術上比較高。
孟亞輝:小說想像力問題、虛構能力問題,這大概屬于作家具不具備創作天才很關鍵的一點。缺少想像力,一個作家的生命力就沒有了。有人說,現在生活中有好多東西照搬過來就十分精彩,本質上還是降解了小說的虛構能力,這就顛倒了?!栋雮€月亮掉下來》處理得非常精妙,將一種社會情緒置于首都建設的大背景下來寫,把許多人物活脫脫呈現在讀者面前,調動了讀者的想像力。這部作品看起來很傳統,其實運用了大量的現代手法。作品省略了人物的肖像描寫,場景也十分簡單,就一個場景,卻讓讀者感到很熱鬧。這個挖寶的故事充滿了神秘色彩,象征性很濃。
劉慶邦:這就是藝術的真實。連樞的創作態度和小說本身非常吻合,就是挖一口深井,在這口井里做文章。目前有些作家是什么情況呢?這挖一塊,那兒挖一塊,淺嘗輒止。其實現時生活中,無論打水井,還是挖煤井,還是采別的礦也好,你首先選準一個礦點,深入下去,有的打下去就很可能打出泉水,有的挖出金子來,或者挖出好煤來?,F在往往是東挖一塊,西挖一塊,挖不出什么東西來。連樞在這個井上來回折騰,折騰得非常到位,非常充分,這個井挖得就很深。他又很有包容性。使這個井成為一個舞臺,好多動作都是在這個舞臺上做的。一段時間以來,人們普遍對小說有一個什么看法呢?就是說要增加小說的信息量。開始一聽這個話有道理,但是小說不是以信息量取勝的。這個信息本身帶有很大的時效性,過了這個時效,這個信息沒有作用了。小說講究的是藝術魅力,絕不是靠信息量的大小取勝的。他不是不用信息,他是對這個做深加工的工作。也可以說他用的是信息后面的東西,挖掘的是信息后面的東西,對信息的深加工,不是大量地搜集信息,堆集信息。我覺得這是小說一個很重要的特點,也是一個嘗試。
孟亞輝:它的象征意義是什么?這里涉及到欲望和幸福觀問題,我覺得這是一個普遍的問題,已經成為一種社會情緒了。對財富的過分渴望,對一個國家、對一個民族來講有一定的危險性。人類必須把生存目標同動物的生存法則區分開來?!巴跻欢贰钡拿\,具有象征意義。
劉 恒:我同連樞寫作,起點時間差不多,都是70年代中期,那個時候用文學表達自己對生活的看法。1978年劉連樞的《蘭英的婚事》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了非常高的起點。劉連樞因為做記者,到處采訪,刮風下雨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在新聞工作上取得很多成績,也得到了很大的獎勵。被評為全國百佳新聞工作者,北京才兩個,連樞是其中之一。在這種情況下,放棄創作或者創作欲望消失了,沒有任何可說的。但他堅持下來,根還在,還能長出很茁壯的東西,我就覺得非常了不起。我看完《半個月亮掉下來》之后,就覺得他在文字表達上還能這么嫻熟,在構思上還能這么圓滿,說明他的肌肉還是相當發達的。
就當前小說創作問題,我認為多元化的需求,決定了小說多元化的形式。有的喜歡簡單,有的喜歡艱深。我覺得這多樣化可能跟生活的發展有關系。現在社會發展這么快,接受者是多種多樣的。所以怎樣去滿足讀者的需求,就成了非常實際的問題。這對在文化市場里運作的人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不管你從哪個角度出發,我覺得藝術的宗旨是不變的。無論對讀者還是作者來說,現在小說包含的藝術實質在吸引它。說到藝術,我覺得又牽扯到一個問題。剛才說藝術實際上多少年以來一直在不停地變化,它的形態,它在文化當中所起的作用,都在發生變化。別的藝術形式就不談了,僅就文學而言,一般來說,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是不是科學?但是,它也是一個說法:18世紀是哲學的世紀,當人們想揭示生活,想在生活里挖掘自己理想的時候,用的武器是哲學的武器。到19世紀又說是文學的世紀,可能覺得哲學太深奧,或者哲學所概括的范圍過于狹窄,文學在19世紀是至高無上的。到20世紀,尤其到20世紀中期往后,實際上影視作品,視覺的藝術又取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它的影響是最大的,所以又可以看出來,藝術的表達方式一直在發生變化。人家還說到21世紀是數字化的表達、虛擬表達的時代。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不管你作出什么選擇,有幾個基本標準是不變的。第一個標準,創作者感知生活的方式,作者的思維方式,這個永遠有優劣之分。咱們經常說,這個人有天才或者這個人思考問題跟別的人方法不一樣。實際上,就是說的感知生活的方式。就像鏡子一樣,大家都是那種平面的鏡子,反映出的東西,大致沒有什么區別。但是,有的人鏡子里就顯得突出,那個形象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許多優秀作品就是在這點上突出、與別的作品不一樣,本質是感知生活的方式不一樣。
又回來說到連樞的小說,我之所以覺得它有意義,一個最大長處,連樞感知生活的方式跟從前有區別。如果擱在從前,連樞有可能把這個故事寫成拆遷的故事,從這個角度感知這個故事,有可能把它簡單化、平面化。實際上,他換了一種感知方式,這種感知方式,有可能是他自己經過這么多年生活經驗的積累,他的感知方式發生了變化,比以前更豐富、更有力了。不管你用什么方式表達你的看法,當感知方式與別人不能有所分別的時候,或者你的感知方式缺乏個性或者缺乏奇異性,你未來表達的東西就有可能出問題。有了這種觀察生活的方式之后,接著就是通過你大腦過濾的時候,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想像能力。我早年寫小說的時候,認為老是強調想像力,我覺得不可思議。那時候我覺得運用文字的能力應該是最主要的能力,可是多少藝術大師一直在說想像力是最根本的。作家就跟鳥一樣,如果沒有想像力,你的作品就是一只沒有翅膀的鳥,飛不起來。連樞這部小說給我突出的印象就是想像力比從前發達得多。人的想像力應該說是沒有止境的,而且想像力的形態也是千奇百怪的(劉慶邦插話:想像力是小說創作的根本力)。想像力的問題解決了以后,才牽扯到文字的表達能力,我覺得連樞這個作品給我的突出印象是語言。他經過這么多年新聞寫作的“折磨和摧殘”,沒有把文字弄丟,我覺得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半個月亮掉下來》突出的還是口語化表達方式。我覺得口語化有兩個層面:一個是作者的敘述語言有口語化特點;另外,就是作品當中人物的口語化,我覺得這跟連樞創作風格有關系。這種語言的運用,我覺得相當不錯。咱們都是吃文字飯的,對文字懷有極珍惜的感覺,太喜歡這種表達方式。在這種情況下,用什么方法去跟別人競爭,我相信是所有小說創作者面臨的問題,而且是大家都在解決的問題。
劉慶邦:剛才亞輝說到小說的思想,說到欲望。我覺得要用一句話來概括連樞的小說,應該叫做“欲望的陷阱”?,F在大家在議論什么是暴力,所謂暴力,就是人類不能抗拒的東西,有的說拖拉機是暴力,當然那時候沒有拖拉機,出了拖拉機,一下改變了村民的生活;有人說火車是暴力,有人說互聯網是暴力,或者說尖端武器是暴力,或者說現代的科學技術是暴力。這些說法,在一些具體的環境當中,有他一定的道理。我的看法,最終的暴力來自人的欲望。人的欲望,才是自己不能戰勝的真正暴力。人生有幾大困境,比如說人生肯定要死亡,肯定有恐懼。人生的欲望永遠填不滿。這是自己戰勝不了自己的困境。關于對欲望的批判也好、描述也好,這樣的作品很多。很多小說被稱作欲望化寫出來的,連樞這個小說,不是欲望化的寫作,他是非常清醒地、比較抽象地來看待欲望。就是比欲望的寫作要高一個層面。他最終指出了,“欲望是一個陷阱,這個陷阱有時候是非常難以戰勝的”。如果,我們整個人類或者每個自身生命,都認識到這一點,人對欲望有所克制,也可能對于生命的質量會改善那么一點(劉恒插話:理想主義者。孟亞輝插話:其實作家絕大多數都是理想主義者)。
劉 恒:這就說到小說的內容了。我覺得這個小說的一個長處是:用樸素的方式描述了我們所有人的困境,共同的困境。我覺得這是他主題深刻的地方。這實際上是整個人類的困境,這個困境是什么?說到欲望的時候,通常說到欲望的負面影響,其實它是雙面的東西,另一面實際上就是人類的動力,是咱們的幸福之源。有一種說法,認為那種欲望是好的,這種欲望不是好的,真有那樣一種評價。這牽扯到道德評價。從欲望本身來看,是人類存在的雙重基礎,既是動力,讓人類在追求過程中越來越美好、越來越發達。同時,它又使你忍受你擺脫不掉的困境。我覺得人為各種各樣的欲望所折磨,是人在生存當中必須經受的。連樞這部作品以樸素的方式在指引什么?讀者看到這部小說的時候,會會心地一笑,發現生活中到處都是這種情景。
(莫非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