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篇
中國建筑和西方建筑
王:你認為中國建筑裝飾的設計思想與西方相比,孰優孰劣呢?在全球化的時代里,民族文化會逐步弱化嗎?
海:建筑裝飾既然是一種文化,就必然代表不同的民族、國家、社會等級和宗教信仰。文化可以談差異,論強弱,但很難分優劣。現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對其他弱勢國家的入侵和控制,不完全是用導彈、科技和金錢開路,更嚴重的是文化的入侵。我們在中國任何一個城市中走過時都能看到,我們的孩子吃的穿的用的看的,鋪天蓋地都是西方的貨色。從麥當勞肯德基到動畫片,從流行歌曲流行裝束到哈利·波特,全都是西方文化。雖然這種文化并不符合中國人的口味,但它達到了某種水準,形成強勢,并以雄厚的資本,尖端的科技和完善的市場運作為支撐,來勢洶洶,強烈地影響著年輕一代的思維和意識,以及他們的生活習慣。過去我們以為美國對外出口數量最大的,是它的高科技項目,后來的統計表明不是,它的最大出口產品,是它的知識產權。一部好萊塢電影如《泰坦尼克》的全球利潤,甚至超過了日本汽車制造和機械制造兩大工業當年利潤的總和。美國文化產品進入中國的速度,一直大大高于中國文化產品進入美國的速度。速度說明趨勢,這個趨勢證實別人的文化正在影響我們,而不是我們在影響別人,證實今后我們將更容易理解別人,而別人則不容易理解我們。這是偉大而古老的中華文明面臨的一個現實危機。在這個危機中,弱勢文化的國家對強勢文化的入侵常常會有兩種態度,一種是束手無策甘受征服;另一種是堅決抵抗堅決排斥,這兩種態度都值得懷疑。站在民族發展的角度來看,怎么做才對我們民族的未來更加有利?全盤接受西方文化,不保護我們民族的文化,肯定是滅亡之路,但堅決排斥外來文化,固守本土文化寸步不移,對本民族未來的發展,未來的強大,未來的延續就更有利嗎?也不一定。世界上早有很多大膽吸收外國先進文化,從而強盛自己民族的先例,比如日本。日本對本民族文化的保護并不比我們中國要弱,但它融入世界發展潮流的步伐非常之大。也有一些國家完全抗拒外來文化,如伊斯蘭的某些國家,結果是影響了自己的發展,影響了與世界同步前進,其實對自己的民族昌盛沒有好處。所以我認為民族文化在全球化時代既需要堅守也需要雜交。從二十一世紀開始往后,純的東西,固定不變的東西將越來越少。了解并合并西方先進文化,至少通曉國際潮流,真正做到和而不同,對于加入WTO以后的中國社會能否與世界同步共榮,是十分重要的。在這個基礎上把中國文化的光芒釋放出來,把中國文化的特色用更國際化的表達方式加以彰顯和傳播,才是民族文化的發展之路。
雖然經濟的全球化使文化更加向趨同的方向前進,但文化的特征之一就是追求個性,追求獨特。美國是全球化的主要推動國之一,可它自己的文化卻非常多樣,在酒店的設計上更是強調特點,突出主題。去過拉斯維加斯的人都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十六家酒店有十五家建在拉斯維加斯,這些酒店又大多被設計成為風格獨特的主題酒店———有模擬曼哈頓的,有模擬金字塔的,有模擬神話史詩的,有模擬海市蜃樓火山爆發等自然景觀的……中國現在也出現了一些主題酒店,如模擬威尼斯城市景觀———水城主題的酒店。在這些酒店中,文化主題已經成為產品的靈魂。
目前,全球化浪潮在酒店業的主要表現,是品牌集團的連鎖擴張,因為大規模的集團經營顯然對客源和利潤的壟斷更有優勢。但從文化的本能來看,一副面孔的連鎖經營顯然不可能征服世界。就以美國自己的咖啡店為例,前些年星巴克咖啡店獨霸天下的局面,在全球化時代到來之后反而動搖,從一九九六年起,各具特色的獨立咖啡店重新崛起,已達13300間之多,市場占有率已達61%之高,這就是用文化的獨特性來抵抗連鎖經營成本低效率高優勢的成功例證。酒店業和娛樂業的產品質量及市場認知度無非取決于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優越性,一方面是差異性。差異性就是所謂獨特性,獨特性其實主要表現在文化的不同魅力上。因此,在千篇一律的模式中尋找差異,應是酒店設計者創造力和想像力的最大投向。
其實,在一體化浪潮中,民族文化和個性文化可能反而會更加奪目。何況,每個民族因歷史背景不同,心理需求也一定不同,比如在西方受到普遍歡迎的設計,到中國來就不一定流行。西方這些年特別流行的簡約風格傳到中國以后,僅僅在年輕人和藝術家中獲得有限的市場,因為中國裝飾一向比較講究繁復,這種審美習慣一時很難徹底根除。關于中西建筑裝飾各自的特點和區別,我以前發表過一個觀點,我覺得西方建筑文化的發展受拜神主義和宗教建筑的影響最大,連宮廷建筑都與宗教建筑相仿。西方很多古堡皇宮,樣式上也跟教堂非常接近。但中國則恰恰相反,是世俗實用的民居建筑影響和改造了宗教建筑。由于東西方對宗教的態度截然不同,也導致了建筑風格的巨大差別。西方宗教在人們的精神生活中所占的比重,以及對歷史的影響,均大大高于中國,西方的歷史基本上是一個宗教的歷史,西方中世紀的戰爭幾乎都是宗教戰爭,是宗教的征服與反征服的彼此廝殺。包括現在“9·11”這類恐怖主義襲擊,也有學者認為它的背后有著深遠的宗教對立的歷史淵源。世界上主要的宗教中國都有,但宗教在人民的生活中是非常淡化的。佛教是中國第一大宗教,佛教傳入中國以后,也被儒家、道家思想進行了某種程度的改造同化,連觀音菩薩都被中國人給弄成一個女的了。千百年來,大部分中國人拜佛不是為了信仰,而是為了求個神仙保佑自己的世俗生活。觀音是慈悲菩薩,可以為眾生驅病除瘴,送子送福,所以在中國人心目中就不能是一個老爺們,而應當是一個慈祥的母性。中國本土思想的融合力非常強大,任何宗教來到中國,都變得和中國的世俗文化、實用文化、儒家思想、道家思想不相沖突,彼此利用,彼此結合,和平共處。中國的主流文化是儒家學說,忠孝仁義禮智信的觀念,搭建起中國社會的正統價值觀和思想制度;民間禮儀則多是道教的規矩,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這些事都遵從道教一路;中國人弄出的神,如門神、灶王、趙公元帥、土地老爺等,也大都是道教的角色。在這樣的世俗文化根基上,任何外來宗教在中國都沒有發展成為主流意識,也導致中國的寺廟道觀都蓋成了一個個可以供人居住供人游憩的庭院式的建筑群落,不僅前廊后廈、而且竹林花圃,四季植物繁榮似錦,藤蘿古木枝葉扶疏,房子也都是民居的格局,三進八宅,廊閣相接,院子套著院子,正房連著耳房。而西方的教堂絕對是不能住的,西方宗教崇尚天穹,渲染上蒼的神秘和神圣,上帝主掌一切,凡夫俗子走進教堂只為懺悔、祈求救贖。西方哥特式建筑的終極含義,就是把人的精神引向上蒼,造成崇拜和畏懼。而中國的寺廟建筑則是把人的精神向平面牽引,無論是游潭柘寺靈隱寺還是游晉祠白云觀,都是出東院進西院,跨南門入北門,空間感并不向上引伸。西方的建筑追求意義,中國的建筑追求現實。中國人到廟里拜佛,并無懺悔之心,并無思索之意;不是祈求來世,而是祈求現世———我老婆懷孕了,我想生一個男孩,所以我拜佛;我身體不好,盼望康復,所以我拜佛;我要考大學,或者我孩子要考大學,所以我拜佛;我貪污了一筆錢,希望別被發現,所以我拜佛……都是為了個人的世俗欲求而拜佛而許愿。而且許的都是個人安康、升官發財的愿,既不許獨善其身的愿,也不許普度眾生的愿,和佛的境界差得很遠。除此之外,中國人進廟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旅游。中國的寺廟現在不是隸屬文物局就是隸屬旅游局,很少有歸宗教部門管的。這就是中國老百姓對神的態度,和西方多數民眾對神的態度是不一樣的。態度就是文化,文化最終導致中西建筑空間樣式的差異———哥特式建筑空間的闊大,給人的感觀震撼可在瞬間完成,中國廟堂和宅院庭園建筑哪怕大至故宮、頤和園等,里面的每一個單體建筑都不算太大,它的空間感是與時間概念相關聯的,是在游歷的過程中慢慢體會的,是由時間的延續和流動形成的———轉來轉去才知道故宮這么大,轉了一天也沒轉出來!但你看看養心殿和儲秀宮,其實都是不大的一個院子。故宮方圓五里,皇上住的就是這么一間小屋!皇上平常批閱文件的地方,就在不到十平方米的那么個暖閣里面。
在這個認知上來看我們設計的上海餐廳,一樓是中式的,二樓是西式的。你站在二樓門口的臺階上,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整個大廳,對空間的審美過程,興奮過程,瞬間即可完成。而在一樓的中式建筑中,你的體驗卻要在慢慢游賞中逐步實現。從設計的經驗看,要想讓空間擴大通常有兩個辦法,一是把所有的隔斷打掉,以求一覽無余,第二是多設隔斷,避免一目了然。西方建筑多取第一種,東方建筑多為第二種,不大的地方經過巧妙分隔,不僅放大了對空間的想像,而且顯得情趣盎然。中式庭園講究不曲不幽,步移景換,左右逢源,沒有走死的地方。你到蘇州園林去,一條路好像走到頭了,忽然旁門乍現,推門一看,原來別有洞天!中國古典園林建筑的對稱與不對稱,起點與終點的連環回轉,此景與彼景的互相通透,能在小小的空間里演繹幻化出無數角度與方向,所謂“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中國意境的極致。在文學辭章中,西方就很少有這種詞句,西方詩篇稱頌的都是偉大的蒼穹,神奇的宙斯云云。
西方的園林是一望一片,一覽無余;中國園林是一步一景,可單獨玩味,這有點與文字的特征相同。英語需要成段成章地欣賞,而中文則更講究單個方塊字的匠心獨運。西方的園林突出整體感觀,而中國的園林走到哪里看到哪里,走進亭子成一景,出了亭子又成一景,同一個景從不同角度看,感受可能迥然相異,幾乎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縱覽全局。
張:我跟很多人聊天,南方人逛頤和園北海,回來說沒勁,嘈嘈雜雜,一點意思沒有。我跟他說:內行人知道,無論南方園林還是北方園林都是為少數人設計的,不是給一下進幾萬人情況設計的。
海:有的時候,它這一個園子就是一段白墻,三根竹子,兩棵石筍,你會感覺這是個讀書靜養的地方。要是呼啦一下擠滿了人,哪里還有意境?有的窗戶本來透著景,如果都塞著人,哪里還有美感?總之,因宗教不同、歷史不同、文化不同、生產方式不同甚至自然環境不同而形成建筑的不同,是東西方建筑差別的根源,更注重世俗生活和人生享樂的中國人,把自己作為建筑的主宰,而西方古典建筑則是讓建筑作為神的化身來主宰人類。任何人走進巍峨的哥特式建筑以后,都會發覺自己的渺小,從而完成懺悔和崇拜的心理轉換。而在中國,逛廟的人說,我們家要是住在這里該有多好啊!中國宅院建筑和園林建筑所渲染的那種生活的舒適,更是突出了實用的功能和對安逸的向往。
由于宗教的莊嚴,西方建筑一向講究嚴格規整的空間關系,此柱與彼柱之間,此檐和彼檐之間,距離和尺寸都有特定的比例,必須互相照應,不能互相侵犯。中國建筑則更隨心所欲一些,故宮算是經典建筑了,雖然也有嚴格的布局對稱,但從單個建筑的廊柱屋檐的關系看,還是有點亂。就是說,我蓋這個房子的時候以我為中心,我這個檐可以隨意伸展;蓋那個房子又以那個房子為中心,它的結構又伸到你這邊來,撞上之后彼此楞搭。日本建筑受中國建筑影響,此情此景,大同小異。一條街肆,檐瓦高低錯落,不成比例,你的我的,互相摞著,也成一景。我們設計的日本餐廳,就強調這個,屋瓦交錯、檐角亂插,甚至直接插到墻里,飛檐半截,屋架半露,無所謂的。中國建筑一方面很講借景,我這個景既是獨立的又是你的一部分,但另一方面又太自說自話,不管其它。就像中國的繪畫一樣,不講透視,一幅畫里的不同東西,大小尺寸都是以自己為中心的,要的就是散點視線,在比例上各不相關。
過:中國畫講究“重神似不重形似”,根本不去研究人體結構和透視關系。什么都是模糊處理,只注重主觀意象,不屑于客觀再現。所以中國文化在理論上早就是個弱勢地位。缺少世界承認的藝術大師。
沈:在建筑藝術方面,中國古代的建筑是沒有建筑師的,你說故宮是誰蓋的?沒有記載。但盧浮宮、凡爾賽宮,都有建筑師的。古典音樂也是同樣的現象,中國歷史上好多曲子不知是誰寫的。
海:戲劇和文學也有這種現象,說施耐庵寫《水滸》,羅貫中寫《三國》,其實他們不過是民間長期傳說的一個搜集匯總者和加工整理者。宋江武松周瑜曹操不是他們兩個人憑空創造出來的,而是經過幾百年口頭文學的去粗取精、反復錘煉,人物已經大致成形,他們不過是做理順結構和文字潤色的工作。中國小說的前身就是“話本”,“話本”就是說書人的腳本,在《水滸》產生之前,許多梁山好漢的故事早被民間的說書人編排得豐富傳神,而且為了吸引聽眾,說到一壺茶喝完,便放下扇子,且聽下回分解了,自然形成了章回小說的模式。
沈:中國的雕刻也是這樣,西方有羅丹、米開朗基羅等等名家巨匠,都是有名有姓的。但中國廟里很多偉大的作品,卻不知出自誰手。
海:中國的歷史記載,大都是皇權官方的記載,藝術家屬于匠人,歸類于布衣百姓之流,一般難登煌煌史冊。藝術家在中國的地位是很低的。我們看到的那些留下文字遺產的大詞人大詩人,不完全因為他詞好詩好,更因為他同時是官僚或者是皇上的弄臣,是為皇上作詩,作歌功頌德辭賦的人,或是在政治斗爭中跌宕起伏,才被歷史關注,流傳下來。中國歷史是官本位的歷史,野史不多,地位也低,民間的藝術不管多么偉大,都很少見于正式記載。
沈:也沒形成一個專門的學科或者學校。
海:所以中國藝術的理論體系就弱,而且中國的藝術理論太獨特,和西方主流的理論體系,和西方發達國家彼此都能討論交流的理論體系不是一個體系,不能直接對話,沒有相同的概念對接。好比西醫說細菌感染導致軟組織變化造成發炎,中醫就說上火有毒,需要敗毒去火。火為何物,毒為何物,在西方生理學里沒有完全相同的概念。還有經絡,西醫的理論是在實驗的基礎上建立的,是可重復可用別的方式再現的,而中醫說的經絡如果用儀器測不出來,西方人就不信了。和中醫一樣,中國的很多藝術都是師徒間口傳心授,不傳外人,也阻礙了理論的形成,阻礙了龐大學科體系的形成。所以在西方人眼里,中國的藝術理論落后于實踐。說中國的藝術理論比西方的差,我們中國人當然不同意,一個“神似大于形似”,多么高深的理論啊!陰陽互變、金木水火土,多么高深!但這些理論不太適合教育、不太適合普及,只有達到某種境界,才能體會它的博大精深。也因為中國的藝術理論太講究模糊,講究辯證,一樣東西看它很弱,但放在某種情境下又會變得很強。比如水,水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什么東西都不絕對,都沒有既定標準。又比如中國人講中庸,中庸就是適度,度就必須模糊。領導找我談話,讓我坐在這條長凳上,那我坐在什么位置為中庸呢,中央為中庸?不一定。要做到中庸,首先要判斷你和他的關系,再看他坐在什么位置,然后再選擇你在長凳上坐什么位置跟他的距離跟他的關系最為合適,這才是中庸。這種文化心理和思維境界,西方人很難透徹理解。
沈:比如說,計白當黑,你要是不到一定境界,看到白的就是白的,白的沒東西就沒東西,留白留多大合適,也沒有黃金比。全靠個人的內心把握。
海:其實從春秋戰國時代起,中國諸子百家的很多理論,就已領先于世界,進入了很高的領域。比如“堅白石三”,我們的前人早就認識到,堅固的白石頭根本不是一個東西,而是三個東西:堅固是一個東西,白是一個東西,石頭是一個東西。還有“白馬非馬”,白馬不是馬,白馬是白馬。這是幾千年前中國哲學就已提出的命題,我們后人還以為是一種詭辯術,實際上是西方哲學界在很久以后才說出的共性、個性問題。但是現在國外學術界都公認古希臘的形式邏輯才是最早的經典理論,誰承認幾千年前的中國有一個名叫公孫龍的人早有如此高明的思辯,他提出這個命題說明他早已試圖用哲學思考來解釋物質世界,才提出了白馬非馬,堅白石三這些足以劃時代的理論概念。所以,你要是說中國理論不行,很多人會站出來罵你。問題是中國的理論太形而上了,它的系統性有缺陷,它的傳播性有缺陷,它和現代人普遍的思維體系不接軌,一個人只有到了相當開悟的境界,才能攀上中國古代哲學和中國藝術理論的高深之處,奧妙之巔。
作為中國本土的設計者,我們當然更理解東方文化,特別是作為設計者而不是消費者,越是在文化趨同的時代,越是在強勢文化侵染覆蓋的時代,我們越有責任光大自己的本民族文化,越要表現本民族文化獨特的風采。我和兩位著名的美國設計師作過交流,他們是上海金茂大廈和利茲酒店的裝潢設計者,他們看了我們的設計,最喜歡的是上海餐廳一樓、廣東餐廳和日本餐廳,對我說了很多溢美之詞。我想究竟是什么東西讓他們喜歡呢?是做工還是材料?其實都不是,應該說,是東方文化本身的魅力。他們也看過中國的園林,也逛了中國的故宮,也了解中國的古典藝術品,為什么看了我們這幾個作品仍然被它吸引?我想最重要的是我們始終站在一個兼顧到東、西方人欣賞習慣的角度來構筑我們的設計,是用一種相對國際化和時尚化的溝通語言,來表達中國的傳統裝飾風格和住屋理想,這才是我們獲得西方人理解和喜愛的原因。
流行與品位
王:你認為酒店怎樣裝飾才符合潮流,同時又兼具品位?
海:裝飾風格都是受當時當地的群體文化意識影響產生的,很難說哪一種潮流能風靡世界,經久不衰。潮流也是互相借鑒的,我們現在借鑒西方的一些流行因素,而西方現在流行的反倒是中式的。最近我看到一位朋友拿來的意大利家具展最新的資料,一些著名家具廠商推出的2002年新款家具樣式中,鮮明地借鑒了中國明清家具的風格。前一段國內也流行西式的沙發配一個中式的茶幾,或者在西式的房間里擺一個中式的柜子,或者西式沙發搭配兩個中式的圈椅,這種中西搭配流行得很廣。我設計東西的時候,很關注現在流行什么、時尚什么。我關注流行不是為了緊跟,而是為了規避!什么叫流行?流行就是明天一定不再這樣。
如果總結我們的追求,我想實際上就是“品位”二字。雖然“品位”是一個玄虛的東西,但縱觀國內外的幾乎所有的設計,優劣的差別主要在于“品位”的高低。同樣幾種材料,有的搭配得很傻,有的就是絕配!同樣一條曲線,有的就生硬,有的就鮮活;同樣一個造型,你大一點,他小一點,你這個就不舒服。品位不像短跑,100米破十秒就是頂級成績,很少有人能與比肩。藝術不是這個概念。無論作畫還是作文,還是作一個建筑裝飾設計,一旦進入到藝術創作的層面,成功的基礎就不應僅僅限于那些專業規范,而是要有更全面的文化營養,才能對眾多的信息都有足夠的敏感,才能對傳統和時尚的素材都能加以判斷和區別。
沈工提到現在出了一本書名叫《品位》,我認為這本書可能在立論上有些吃虧,因為它把什么是有品位什么是沒品位規定得太具體了,比如,把自己畫的畫掛在墻上就是沒品位,沙發帶穗也是沒品位,這就不一定了,現在某款流行的沙發又帶穗了。早已過時的東西突然又流行了,是常見的現象。品位這種東西千變萬化,只能靠個人的文化趣味和經驗積累,才能得到既有規律又無規律的感受,更不是靠學校老師告訴你,這樣就有品位,那樣就沒品位。我們從事文學創作的人最熟悉的一句話叫“文無定法”,怎么寫都行。但文無定法并不是沒有規矩,裝飾設計的品位高低也都是有規矩有規律的,只是這種規矩規律沒有具體界線。比如擺一組沙發,現在流行不同樣式的隨意組合,甚至反差組合,流行無設計的設計。其實無設計也是一種設計,如同文學家推崇無技巧一樣,無技巧即是高技巧。無設計和無技巧都不是走筆龍蛇,任意潑墨,好像拿幾樣東西隨便一擺就是好的設計。好的設計還是有很多共通的規則,比如說,我們如果用鏡面材料做一個墻壁,那這個墻壁旁邊的家具面料就應當用軟性的和不反光的東西,如麻、絨、毛之類的織物,才顯得舒適,因為它對人的視覺是一種調和。舒適在設計上的含義包括了身體舒適,心理舒適和感官舒適。人的心理是隨時代而變的,心理的變化又把感觀舒適的標準進行了改造,所以現在也有反其道行之的,故意在硬的亮的物體前再加配同類的家具,搭配得好,也不是不可以,文無定法嘛。但也有搭配不好的。像我這種遠遠沒有達到隨心所欲境界的設計師,還是規矩點為好,搭配鏡面的東西,最好還是用麻、絨、毛之類,別非弄一個同樣閃閃發亮的東西。但如果你的水平真的達到了那種可以信手拈來尚且游刃有余的化境,就是古人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那就另當別論了。
和其它藝術門類相比,建筑設計作品并不是純精神層面的東西,它首先是個物質層面的東西,物質生活品質上升到一定階段,便會凝結成一種文化。文化這個詞最早的拉丁文原意就是居住、耕作、精神等,文化實際上就是人類的生活方式、物質財富及其在精神上的表現。品位的背景和支柱,就是文化。品位也不完全是知識問題,有的人在某一領域內已經學富五車,著作等身,但他家中的裝修與陳設,并不一定樣樣都有品位。現在人們說的小資和布波,就是把品位而不是把知識作為標準,他喝的咖啡不一定最名貴,去的酒吧不一定最豪華,但可能最有品位。特別是布波族,他們不肯花五百美元買一雙特別耀眼的皮鞋,但可以花兩千美元買一雙最好的登山鞋,實用在這里也成了品位。可見品位確實是個隨時異化且又難以一語說清的東西。
前些時候別人送給我一本書,講的是美國總統的白宮生活。講白宮怎么辦宴會、怎么裝飾花園、怎么開音樂會、怎么接待各國領導人吃早茶吃午餐、桌面怎么布置、臺裙怎么圍、蛋糕怎么擺,包括侍者的服裝怎么搭配,主要以圖片為主,輔以文字說明。在這些裝潢布置的設計中,展現出很多非常傳統或非常流行的范例,表現了美國的文化,也表現了物質文明發展至今所形成的生活格調。這本圖冊是對美國全社會發行的,我起先曾有疑惑,因為站在中國國情的角度,就覺得總統先生這樣來顯擺,把自己的奢華生活暴露給大眾,也太張揚了。但是我們在這本圖冊里看到美國總統怎樣待客,怎樣舉辦國家活動,我們確實又為它的物質文明,為它精致優美的待客場面所嘆驚所折服。我們生發出來的景仰,是對文化的景仰,是對物質文明發展成果的景仰,是對它所呈現的人類文明程度的贊嘆,進而會產生一種尊敬的心情,而不是對奢華的單純羨慕。
一個設計師品位的培養,確實離不開物質生活的經驗,如果一個從事室內設計的人能夠對各類生活都有些許熏陶歷練,那么在他為那些生活設計相應氛圍的時候,就能擁有更多的靈感和進退左右的自由,因為除了設計必備的知識外,設計者對顧客的了解也應盡量充分。比如對顧客私密需求的理解,對距離感和親密感的分寸把握;還有對尊貴的認識和給予,尊貴者何時需要受人簇擁,何時又需要安靜獨處。這些認識和理解對于豐富室內空間設計者的知識體系,非常有用。
二十多年以前,由于意識形態的原因,中國社會曾經要求各個階層一律“勞動人民”化,并不提倡個人生活品位的提高。但是在二十年后,中國加入了WTO,世界進入了全球化時代,人們如何穿衣,如何吃飯,如何使自己的生活更加美好,已上升到一個關乎社會進步、國家文明的問題了。生活質量的提升并非只是能否吃上紅燒肉的問題,而更多的是這個紅燒肉要放到什么器皿中吃,用什么樣的餐具吃,在什么樣的環境里吃,還要搭配什么東西一起吃;如果是在宴會上吃,是第一道菜上還是最后上還是中間上的問題。上菜的前后順序對人的口味的影響,對其他菜搭配的影響,都是有講究的。如果宴會第一道菜就是大閘蟹,后面的菜肯定全沒味了,因為大閘蟹這東西能壓過一切食物的芳香,吃過后連手上的余味都難以洗去,所以上菜也有科學的順序,才能有利生理健康和最佳口味。吃西餐也一樣,過去吃面包只配一種黃油,而現在流行配動、植物兩類黃油;西餐過去非常講求酒品和菜式的嚴格搭配,現在則流行隨意搭配;過去頭盤之后就是主菜,現在頭盤與主菜之間還流行配些清口的食品,好讓你把前面的味道清掉,以便更好地品味新菜的口感;調咖啡的奶現在也流行搭配淡奶和鮮奶兩種,以適應對膽固醇、脂肪攝取需求不同的顧客。消費者生活需求層次的細分與變化,會為品位設計的提升,不斷提供新的內容和方向。
設計品位與社會心理
海:在過去的時代,文化主要圍繞著生產而發展,在現今和未來的時代,文化將更多地圍繞著消費而發展。在消費觀念和生活格調方面,我們過去一向以樸素為時尚,誰要太講究那還討厭呢。如果吃一個西紅柿還要切成三角狀的塊放在盤里,還要墊塊口布拿叉子叉著吃,盡管成本并無太大變化,盡管這樣吃更享受生活之美,但大家都會看不慣的。雖然現在時代變了,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都在發展,人們的價值觀,生活的情調,生活的程序,生活的包裝,對生活的感覺等等,都變得今非昔比了。但由于中國的經濟還沒有高度發達,部分百姓還要面對溫飽和生存問題,所以品位的教育目前還不可能特別普及,以致一部分生存得已經很不錯的人,也不大關心品位的養成。甚至有個別人會花大把的錢去買一些珠光寶氣卻很不實用的東西,他們喜歡把財富穿在身上,戴在手上,掛在脖子上,原因是他雖然已經很富,但心理上還是怕窮,還是急于與貧窮劃清界線,急于張揚自己的富有。他看中的家具,質量好壞放在其次,重要的是外觀是否華麗。裝飾和家具一樣,其風格樣式也和經濟發展的階段性有關,每一個時代都有那個時代的樣板。十多年前很多人的家裝都在模仿卡拉OK包房的樣子,因為那時有錢人的重要享樂,就是到歌廳夜總會去,所以KTV包房的裝修就變成了富裕生活的樣板。前不久有一個房地產雜志做了一期“燕莎商圈”的介紹研討,“燕莎商圈”在北京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個重要地區,這家雜志請了很多建筑業、房地產業、裝飾業的有影響的人來發表意見,也來請我發表意見。他們設定了一個主題,即認為燕莎地區是北京最適合居住的地方。我對這個主題提了一個悖論,我認為燕莎恰恰是個不適合居住的地方,它是一個商務地區,酒店林立,寫字樓林立,世界企業五百強中有一百五十多強在此安營扎寨,這里幾乎是一片水泥建筑的森林。在時下流行的居住理念中,人類應當更貼近于山水和自然,親近綠色,接近地氣,不宜生活在一個交通擁擠,人流密集的商業中心區域。這種商圈把成百成千的公司商社圈在方寸之地,繁華固然繁華,輕松和健康卻無從談起。我認為現代的居住標準應當是把上班和居住的地方明確分開,要求各有不同才對。這家雜志的一位記者反駁說:燕莎周圍的公寓價格是北京最貴的,甚至貴過了長安街沿線。都3000多美金一平米了!是的,價格說明了需求,現實的需求比空洞的理念更加雄辯。但是我說:這個地方不是不能居住,只是更適合做小戶型公寓。住在這里是為了上班方便。記者又反駁說,這里的公寓凈是1000平米的大戶型,也賣瘋了。我說:買這種戶型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外國的公司,買了作為公司會所或酒店式公寓接待客戶和內部的公務往來;在這種地方買房置產也是保值的,所以實用之外還兼有投資的作用,是公司行為。第二,如果完全是為個人居住,我想大概主要是少數中國人愛干這事,因為中國是一個剛剛富裕起來的國家,經濟上還沒有達到西方發達國家那樣一種水平,所以對物質生活的認識和外國人還是不太一樣。也就是說,剛剛富裕的人對富裕的追求、對富裕的顯示———北京土話叫顯擺———要大大強烈于那些富了好多年的人。老話說:“五代出貴族”,咱們還沒到五代呢!第一代人富了,第二代人就會受到好的教育;到了第三代第四代,家庭就會擁有良好的傳統了,傳統就是一種家族的文化,這種文化會使人的思維方式、行為選擇更具品位。現在中國有些富人還沒有走到這一步,也就是說,他對物質追求的標準與真正的富裕社會是不一樣的,他剛從農村的泥土中走出來,他不想再回到那里去,他一定要在鋼筋水泥的森林里、在霓虹閃爍的夜晚中、在非常現代化的建筑群落內,來尋找自己的富足感,尋找貴族的身份標志。這種東西慢慢形成了某種社會的心理慣性,使得這一地區的公寓房賣得特好,而且還是大戶型!但從人本的角度思考,我不認為這里是最適合居住的地方。在發達國家,居住在市區里的,可能大多是圖方便的打工族,真正有身份的人則住在郊外,住在依山近水的HOUSE里。在中國,身份的顯示是不一樣的,說你在密云有一所房子,并不顯示你的身份,還怕人家說你是農民呢,因為那里的房子便宜嘛!有錢人不愿意住郊區當然還和中國人普遍不愿把時間花費在路上有關,這和美國非常不同。美國是一個車輪上的國家,美國人(包括富人在內)每天下班花四十分鐘甚至更長的時間回家,不算什么難受的事。
當我們談到裝飾設計的時候,自然要涉及到人們的現實心態,在考慮到歷史文化因素、時尚文化因素的同時,還要考慮到消費者的心態,適度地滿足他們的心理追求,甚至一定程度地向尋找富裕感覺的顧客妥協,如果弄得太簡潔了,弄得讓他看不出價值,那他是不會買單的。既然很多人需要表面的豪華感,那你就必須把造型和線條做得繁復一點,雕琢一點,堆砌一點,太簡潔的東西在中國一向是雅賞俗不賞的。
在投合部分消費者尋找富貴感覺的同時,我們還是要設法引導他們逐步接近更好的品位。當我們創造出一個高尚的環境以后,這個環境對人的欣賞水平會有提升的作用,甚至對某些不雅行為會產生一定約束的作用。一個高雅端莊的餐廳能夠生發出一種特定的氣質和氛圍,這種氣質和氛圍足以籠罩每一個光顧的客人,使少數人幾乎不可能在此大喊六六六啊,三五九啊地猜掌劃拳。環境所凝聚所彰顯的文化力量,對人的行為是一種無形的約束。
上流社會這個詞在漢語里也是有的,但中國目前似乎還沒有一個西方傳統意義的上流社會。我們平常生活中所說的上流社會,大概指的是有錢人和有地位的人,即所謂富者和貴者,這和西方上流社會的概念是有區別的。西方有錢人不一定是上流社會,上流社會的成員還需要品位和文化。中國確有個別暴發戶腰纏萬貫,但既不會恰當地穿衣,也不會文雅地交談,在公共場合常常放浪無形,對為他們服務的人總是吆三喝四;他們崇尚揮霍,一擲千金,用錢于顯眼之處,舉止行為既不符合傳統的東方禮儀,也不符合國際社交場合通行的西方禮儀;過去我們還曾在電視上看到,在一些非常重要的場合中,比如在金雞獎金鷹獎發獎大會這類文壇盛事,這類非常儀式性的場合中,個別明星竟然頭發零亂,胡子拉茬,穿一件很臟的T恤,或一件套頭衫和一雙涼鞋,就上臺領獎了,他們也許覺得越邋遢越蔑視禮節越像真正的文化人,其實非常謬誤。我們知道國外很多明星更加放浪形骸,但哪怕是在這個以叛逆為榮的時代,逢有這種場合還是要盛裝出席,或者穿戴適合于這種場合的服裝。在西方禮儀上,這不僅僅是有沒有品位的問題,而是對觀眾,對頒獎的人,對所有嘉賓是否尊重的問題,是禮貌問題。人們的互相尊重,當然也體現在儀表、裝束和行為上。西方上流社會的人通常是不會到秀水這類地方去買假貨買盜版的,而我們有少數富人則百無禁忌,因為我們這里還沒有形成上流社會的行為準則和道德規范。
西方上流社會的價值觀其實也隨時代變遷而發生著深刻的變化。歷史上的上流社會是靠血統、財富和武力形成的,現在則要靠教育和知識形成。現代的社會共識是以文化高低衡量貴賤,物質財富可以多種渠道快速占有,而文化品位則需要長期學習逐步打造。二十一世紀之初的上流社會又明顯摻雜了大量“布波”傾向———既講究品位又反叛創新;既追求傳統又不拘傳統。過去的上流社會是用奢侈品來裝飾的,現在的上流社會恰恰重質量,不張揚,反對暴發戶式的欲求,崇尚低調和實用。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那樣:需求是一種生活的需要,而欲求則是要高人一等。現代西方布波族的消費觀念是:在顯示富有的奢侈品上花一百元錢是可恥的,在完美無缺的實用品上花一萬元錢是高雅的。
按照傳統的劃分,人類的消費可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滿足衣食住行的生理需求,追求方便和舒適;第二個層次是滿足欲望,滿足自尊;第三個層次是追求個性,追求品位和修養,挖掘和享受消費本身的文化含義,使消費成為探索歷史,對比不同文化,創造新型文化,實現自我價值的行為。從趨勢看,第三個層次的消費將越來越成為富有階層、中產階層和一部分低收入階層的主流消費意識。我認為,一個室內裝潢藝術的創作者,應當不斷研究社會經濟的發展和社會心理的嬗變,盡量提高對文化時尚前沿的洞察力和預見性,才能創造出順應時代潮流的作品。
燈光與色彩
在進行室內設計的時候,應當特別注重的,就是對燈光的安排。我從小生活在劇場里,經常看戲。看京劇、看歌舞、看話劇、看戲曲,對舞臺的各種光效藝術從小就有欣賞的樂趣和耳濡目染的熏陶。到了現在作設計,就喜歡把最后的效果定格在燈光上。我對燈光的考慮,不僅僅是從照明的角度或區域勾勒的角度出發。除了在圖紙上做出大致的燈位分布外,我還讓他們在很多地方都放了線,留待最后安排取舍。每次我到施工現場去,總要問這兒留線沒有那兒留線沒有。我會考慮燈光是在里面還是在外面,是照出去還是透過來。燈光甚至可以編織一個主題鮮明的故事,在溪谷村日本餐廳用樹枝做墻的那個房間里,天花上流水般的魚群若明若滅,四面包圍的暗金云紋斑駁生輝,在黃藍相間的大魚當中,幾條紅色的小魚執著地逆流而上……用魚做燈的最初動機不過是因為這個餐廳是賣海鮮的,但小紅魚叛逆勇敢的性格所展開的這段童話式的情節,也許會讓很多人的心里,感受到一股青春的躁動和蓬勃的生機。
上海餐廳也有蓄意而又極端的燈光的謀略。特別是一樓,我在這里用燈光區別了室內與室外。用燈光調節了冷調和暖調,站在外面是冷調,坐在屋里是暖調。冷暖之間的對立和凸顯,互相映襯了視覺的層次,彼此也都得到了強調。燈光有很多功能,比如說,區域劃分的功能,顏色定位的功能———同樣是黃色,黃到什么程度,同樣是綠色,綠到什么位置。色調是分冷暖的,黃色紅色紫色都是暖色調,灰色黑色藍色都是冷色調;綠色由黃藍合成,所以既暖又冷,燈光也可以把一些純粹的冷色處理成暖色的感覺。
燈光之外,色彩在一個設計中的地位通常也非常顯赫。色彩可以強化優美的細部,可以勾勒空間和擴展空間,可以引發特定的心理共鳴并以其不同的象征與人的想像互動。比如紅色象征浪漫也預示危險;藍色代表天空也代表海洋;黃色與太陽和秋季的聯系最為親密,在東方還專屬皇族;而紫色則擁有某種貴族的氣息,在西方還顯示權力;綠色表現生命、豐饒和自然的天地;黑色象征死亡和邪惡,也象征高貴和神秘;白色在有些文化中代表哀悼,常用于喪儀,而在另一些文化中又隱喻純潔和開端,亦用于婚禮……
色彩在設計中的功能性作用也非常有效,比如淺色能使空間顯得開闊,深色更容易產生舒適和安全感,冷色可使墻面和物體向后退去,而暖色則讓各個部位在視覺上更趨靠攏和緊湊。紅色令人興奮,黃色最為明亮,藍色比較靜謐,白色顯得潔靜,綠色有鎮定和調和的作用。有些顏色宜于大片使用,有些則更適于局部點綴……
我們公司經營的亞洲大酒店在改造客房時,沙發用了純白色的面料,當時讓我提意見,我就對設計師說:你這是欺負人。第一你會增加我們的管理難度,第二還要增加管理的成本,這種面料保養難度太大,而設計者卻占了一個便宜———白的當然好看!現在正是淺色單色流行的時期,淺色單色能釋放人的心理壓力,還可擴大空間。現在人們已經不愿再從面料的圖案上費力地尋找意義,而只貪圖視覺上的一時解放而已。
所以說,色彩也是流行因素的重要構成,一陣流行深色花色,一陣又流行淺色單色。人們對顏色的不同崇尚既受歷史影響,也受現實影響;既受社會文化影響,也受個人心理影響。對設計者而言,顏色本身的美感并無優劣之分,美感只產生于生動合理的搭配之中,只有經過搭配,才能看出每一個顏色真正的價值。所以我們在考慮顏色時會把裝修面的顏色與家具、飾物的顏色整體考量,還要考量油漆的亮度和材料的質感,考量白天和夜晚的光照狀態。顏色的確定除了色值色調和顏色的飽和度以外,還需要用燈光作最終確認,用不同燈光選擇你最終需要的色感。在裝飾工程尚未完成的時候,常常有人認為我選擇的色彩過于單調,但當最后燈光陳設完畢,飾物和家具擺放一一就位,臺布的色彩,口布的色彩,玻璃器皿和插花的色彩,彼此交相輝映之后,單調之感自然消失。反之,如果在這些東西沒有就位之前就把色彩搞得過于豐富,燈光和擺設再一上去,肯定就會主賓互喧,雜亂無章了。更不用說裝飾設計也和繪畫一樣,講究留白,原本就忌諱把所有的視覺想像全部填滿。
沈:我上學的時候學過一段色彩構成,老師講兩個形狀怎么搭配、兩個色彩怎么搭配。但很多人經過很長時間色彩訓練,畫出來的感覺還是不行。因為,純粹的形式概念在實踐時還必須和自己的學識修養結合在一起,要自己去琢磨搭配才行。
海:創作既然是一個情感活動,就顯然不能以常識多寡和技術高低決定勝負,就像專門學文學的人不一定能寫小說一樣。過去有人批評作家,說都寫小說了怎么還有錯別字?就像當年批評作家非學者化現象一樣,顯然是把標準用錯了地方,用這個標準去批評語文老師還差不多。設計和文學一樣,靈感、創意、人文意識、高雅趣味,以及內心的敏銳感應和獨特的表現角度,才是制勝的要點。
風水與環保
張:現在國外蓋房子作裝修,很看重風水,你對風水的認識如何?
海:陰陽學是中國古代文明的一個重要部分,可能包含了我們至今未能認知的科學規律。有一個證據就是,陰陽學的很多觀點和建筑裝飾美學的觀點是非常一致的,和人的很多生理習慣是非常一致的,特別是和中國人的文化心理是非常一致的。風水先生說這樣安排合適,你會發現從建筑美學、功能需要以及人的感受的角度,確實是合適的,“天意”和人意常常是一體的。還有一個證據是我們中國的很多歷史名城,包括北京在內,其布局和方位大都是按風水的原則制定的;很多帝王陵寢的選址及朝向,以及搭建的布局,也是按風水要求完成的。這些古跡經現代科學證明,確實占據了“風水寶地”,布局確實比較合理,與周圍的地勢及環境,確實構成最佳的關系。風水觀念也是導致中西建筑裝飾差別的一個原因。比如中國人偏愛倚山而筑,而西方人則喜擇高而居;西方人屋里的樓梯講究正沖大門,大門正朝大路,而中國人的樓梯卻一定要避開大門,大門也要避開大路,避不開則須遮以影壁,才是吉利。
我曾經請教過新加坡的一位風水先生,讓他看一看昆侖大堂的風水。他看了以后說:這個大堂幾乎是按照易經的規矩進行裝飾和布局的。他以為我一定精通陰陽,我說我其實一點不懂。他就開玩笑說:那你是天人合一啊!他說“天意”實際上指的是自然規律。有人按照易經的說法,對昆侖大堂一個一個方位地進行了分析:大門這個方位為險惡、為水、為中男(壯年的男子)、為勞苦、為流水不息、勞而不倦、為輪子,正好大門這里我們裝了一個轉門,應了輪子,應了勞作,應了流水;大門西面為乾、為健、為富、為君王、為玉器……主時間和金玉,這一面正好有鐘表店和金銀玉器店;大門東面為山石、為少男、為宗廟、為貴族、為自我感覺良好的人,正好應了一個VIP室;大堂中央為名、為利、為禮、為熱、為飾、為中女、為文明、為外實中空,正好這里有兩個鏤空的金球為飾,下設沙巖基座,呈向上晉升及火熱之象;大堂東側為風、為入、為長女、為細長之狀、為出入進退之象,正好應了總服務臺;東北側為動、為肅、為奔騰之馬,這里恰有馬的雕塑和一個高爾夫店;大堂酒吧這個地方,為說、為飲食、為交流,也很對應。唯獨不夠對應的是西南側,為順、為母、為承載、為大車,要是在這里放個大馬車就好了,不過我們也沒放。以前陸續布置大堂時確實也沒有對照易經八卦,只是覺得怎么舒服就怎么布置,和八卦相合只是碰巧。
王:你在裝修時,如果豪華與環保發生沖突,你怎樣選擇?
海:我跟他們講過歐洲的一個新的觀念,那就是什么才算豪華?歐洲裝飾設計界對豪華的界定設了三個必備條件,第一個叫做“質量”。就是我把裝飾表面弄得再繁復,再精雕細刻,只要質量不好,也不能稱為豪華。質量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材料的質量,如果材料的質量本身比較低檔,比如木材,如果木材本身的紋理、肌理、耐久度和稀有度都很差,就很難叫豪華;還有一個就是做工,做工一定要達到某種精細的程度,嚴絲合縫,該光潔的光潔,該樸拙的樸拙,該有的境界一定要做出來,才行。在這方面我們與國外的工藝水平相比,目前還有很大距離,所以很難得到世界的廣泛認可。我舉一個例子,中國本是瓷器大國,但在國際市場上,來自瓷器之鄉中國的產品卻極為少見,因為中國瓷器的設計和制作工藝都存在問題,精美上不去,樸拙不到家。精美和樸拙既是技術問題,也屬情感范疇,而情感范疇的問題,就是文化的問題,所以工藝質量也和制作者的文化檔次有關。
第二個叫做“自然”。指的是裝潢的搭配應當是非常和諧的,不是說某個家具我用了特別貴重的材料,無論和周圍的東西是否搭調,就算豪華。豪華的裝潢一定是強調搭配得當的,是注重統一協調的,哪怕我在特定的風格下,在一個合理的范圍里,追求一種出格的表現,夸張某種新奇和解構,也是可以的,但如果我的搭配完全錯誤,即便用的東西再名貴,也不能稱為豪華。
第三就是“環保”。現在的建筑裝飾材料無論是墻面材料、地面材料還是涂料和織物,只要是環保的,價格就上去了。從技術的原因說,材料要做到環保,需要有更多的處理,來源范圍也受一定限制,所以它更貴重,但它符合人文精神,是人類對地球長遠利益的一種責任。環保現在已經由時尚變成了高尚,凡是不環保就是落后,就是不高尚,就是檔次低。一項裝飾設計,無論材料是否貴重,做工是否精美,只要缺了環保一項,就不能以豪華論之。所以環保并不完全由價格取決,如同你花大錢去吃熊貓肉,并不證明你高級,只能證明你低級。
責任編輯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