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么是完美批評?
世紀之交,中國文學批評眾相紛呈,在保持其沉穩前行的同時,也時有震蕩。被我稱之為“完美批評”的批評活動,則形成了一股很有影響的批評潮流。目前,批評界對其反應,僅限于具體的批評現象(或文學事件或批評家)本身,還未曾從批評潮流的角度來加以認識、思考和評價。
我所說的完美批評,主要是指以李建軍、劉川鄂為代表的一種特異的批評狀態。有這種批評基本特征的批評者還不是很多,但有這種批評傾向的,卻并不少。這種批評,曾激起了文學界、批評界的巨大波瀾,影響很廣。
完美批評,講究的是批評標準的完美、完善,對作家作品求之益高,怨之益切。由于在他們的文學理念中,追求文學的純粹與美好,抱有對文學事業的火一般燃燒的熱情和熱愛,在評論作家作品時,便容不得作家作品的某些現實性的在他們看來的缺陷,以完美標準觀照之下,對作品做出了過于嚴厲的批評與苛責。這就是我所說的炎熱和嚴厲:對文學事業的熱情和熱愛,對作家作品的嚴厲的苛責。
完美批評的代表,當屬李建軍博士和劉川鄂博士。李建軍以“直諫”事件引起的風波而大揚其名。(這里是采用當時某些傳媒的說法,并不是確切的名稱,已有李震對這一詞作了否定①)其代表作為《寧靜的豐收———陳忠實論》(以下簡稱《陳忠實論》)②,或許還可以加上《關于文學批評和陜西作家創作的答問》、《大象,還是甲蟲》③。劉川鄂以《小市民,名作家———池莉論》(以下簡稱《池莉論》)④ 引起風波,而《“池莉熱”反思》⑤ 更具有文學批評上的影響。
兩位博士,都是以對當前中國文壇最有影響的作家給以直率的否定性批評而特出,其言辭的尖銳和鋒芒的犀利,讓被評者難以接受,而且,引出了其他作家評論家的不同議論。
可以說,這類文學批評的作者雖然不多,或許可以加上寫《齊人物論》⑥ 的莊周(《書屋》主編稱“莊周”不是一個人,而是幾個人的共同筆名)。但是,有這種批評傾向的潛在隊伍,還是不少。這樣,無論是從這類批評本身的特征和影響,還是分析這種批評的各種因素及潛在發展力量,都是有意義的。
二、完美批評的體現
李建軍在所謂“直諫”事件中批評陜西作家的整體缺陷時⑦,已是2000年9月。其時,《寧靜的豐收———陳忠實論》已在2000年4月出版(按版權頁),該書對陳忠實的《白鹿原》和前期的小說、散文,作了整體批評。在肯定《白鹿原》的重要成就的前提下,對陳忠實的前期、過渡期小說,作了嚴厲的批評,認為這是“處在通往成熟境界的路途中”的探索,“并不成功”,“充滿失誤”。在李建軍看來,《白鹿原》是“中國本世紀后五十年里最主要的長篇敘事作品”,“幾乎首屈一指的長篇小說”,“這部卓越的長篇史詩性作品問世,使寂寞而黯淡的文壇一下子又熱鬧起來、明亮起來”。這部陳忠實的高峰期作品(至少到目前為止),與其前期創作的成果相比,顯現出作家以往的稚嫩和偏差。這種失誤,不僅是技法上的,更重要的是方法上的,被一種“現時主義”(李建軍的命名,內涵為“對當下的生活取一種認可的態度”,而“缺乏真正的批判精神”)的方法所制約,對生活做了浮泛的表象化記錄。李建軍意在通過對陳忠實早期作品的剖析,否定一種普遍的創作傾向,一大批中國作家曾經存在過的共同傾向。以托爾斯泰所達到的對于人的心靈的深入理解和驚人揭示,對照出陳忠實對于人性的缺乏深刻而全面的理解⑧。在剖析、肯定《白鹿原》所達到的成就與特點之后,又將其與《靜靜的頓河》、《日戈瓦醫生》、《百年孤獨》分別作了比較,顯現了《白鹿原》的某些不足。在《白鹿原》中,你很難找到直接宣揚情感的景物描寫,陳忠實大體上屬于理智—情感型(所謂“理勝于情”)的作家。而《靜靜的頓河》中的景物描寫,顯然表現出作家難以保持恝默的激情狀態。肖洛霍夫屬于情感—理智型(所謂“情勝于理”)的作家。在象征意義或隱喻方面,《日戈瓦醫生》要比《白鹿原》要幽隱、深潛,同時,《白鹿原》的景物象征,其象征色彩也比較弱。在反諷修辭方面,在自覺性、多樣性、豐富性、徹底性、力度及深度方面,都要比《百年孤獨》“低一個層級”,缺乏豐富的象征意味和深刻的哲理內涵⑨。
李建軍對《白鹿原》的熱情肯定與嚴厲評判,是建立在多方比較與嚴格勘察基礎上的,顯示了其廣闊的文學史視野與嚴肅的批評精神,在于以一種最高的思想文化藝術標準(以世界名著作為標準)來衡量、評判,表現出對文學的神圣精神的堅定立場與對文學事業的熱情擁抱,是對文學的人文精神的高揚與持守。是值得尊敬的。
劉川鄂對池莉的批評,同樣顯露了批評的嚴肅與執著。在《池莉論》中,他將池莉定位于“一個著名作家,一個平凡市民”,“一個會編故事,擅長媚俗的通俗作家”,并強調“絲毫沒有貶低意思”,并細說其理由:一、作者多次自稱;二、作家以描寫“小市民”生活出名,這類題材寫得最成功;三、作家的日常生活。實際上,這也是對于該書書名的說明。他在對池莉的生活與文學道路做了簡略的回顧以后,首先評析了池莉的散文創作,從她和張愛玲這兩位女性作家對服飾、女人、跳舞、生活習性多方面的自敘對比,見出了兩者的“高低”。“在她(指池莉)的文章里,我們沒有感到多深的文化,多大的學問,在張愛玲的文章里我們有了深深的感受。而且,還感受到了智者的機趣。”張愛玲比池莉“強多了”。他甚至也認為:“把池莉與張愛玲比較,真是太殘酷了。” ⑩ 他在評價池莉的《老武漢》(城市風光習俗評介)時,既肯定了其“精當的分析評價”,“敏感細膩的女性眼光”,又指責其未能達到的“批判眼光”,認為其對家鄉的贊美有些“夸耀”,應寫出武漢作為城市的“雜與俗”。至此,作者也感到評價“有些苛刻”,甚至可能“射偏了方向”。這時讀者感到,并不是在單純評價池莉筆下的武漢,更多的,是在批評自己感受到的武漢。
他認為,池莉的市民題材小說,通過“主人公對自身狀態無數感受的總和”吸引讀者,“并激活自身的生存體驗”;“還原了現象的無限模糊整體性,為讀者情感體驗的介入敞開了無限的空間”,展現了其主人公們盡管遺憾卻也坦然面對生存的困境與煩惱。劉川鄂對池莉批評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是其作品中的知識分子的形象塑造。認為其筆下的知識分子形象,大都是一些負面形象,是以市民文化去貶抑知識分子文化。這也許對揭示知識分子的消極方面有一定警醒意義,但卻不利于真正克服知識分子的缺點、提升社會精神境界11。
在《“池莉熱”反思》中,他以對池莉作品及評論池莉的廣泛了解為基礎,進一步表達了對這位女作家的看法。他對‘熱’做了剖析:“熱”在于作家“朝通俗文學的方向又邁了一大步”,迎合了大眾的渴望、趣味、好奇心與審美方式,對世俗基本上采取了一種認同的態度,缺乏理性精神和批判精神。
可以說,劉川鄂的這些見解顯示了較高的鑒賞力與理論概括能力,同時也對作家過多的認同市民生活價值,有其消極的一面,提出了善意的而又嚴厲的批評。
三、完美批評的主要特征
完美批評體現了這樣幾個突出的特征:
一是展現了批評的鋒芒。相對于文壇上大量的溫和批評,完美批評以尖銳的語詞、嚴肅的態度,對文壇上有影響的名家、名著,進行了較為深入地剖析、評判,直指作家作品的缺點。是在一片贊揚之聲,加入了復合的不同聲部,有針對性的商討。文學批評應當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作品成就的肯定性探析,另一方面是對作品不足的否定性揭示。“完美批評”的重點,顯然在后一方面。它是以完美的標準來要求,從而批評作品的不足。在批評中,論者的態度是嚴厲的,對他所認為的作家、作品的不足,是難以容忍的。在對作家、作品的批評中,是毫不講情面的。當然,不講情面是指不以個人的友情作為評價的基礎,或作為處身立世的發言準則,而是以全部的熱情專注于文學的神圣與人文精神的純潔。
二是體現了批評家的真誠。批評家與作家之間,批評家之間,有不同意見是自然的。但是,中國當代文壇所經歷的風風雨雨,使文學批評常常背離其學術的、思想文化的、藝術的內在本質。粗暴的政治批判,使作家膽戰心驚,形成了對批評的恐懼與厭惡;以作家為中心的評價體制,使作家感到優越、高人一等或幾等,形成了對批評的輕視與偏見;火爆的商業化渲染,使一些作家以肉麻吹捧為自我評價,形成了對批評的蔑視與收買。另一方面,批評家對粗暴批評的有意回避,也同時放棄了批評的尖銳與真知。諸多原因,使批評與創作的對話,成為批評者的獻媚與爭寵。在缺乏學術民主和學術規范的形勢下,批評或者可有可無,或者無足輕重,或者聽命于人。當批評不能決定自己或衡量自己(有時被迫,有時主動放棄),批評就成為沒有影子的清風,沒有力量的水沫,輕飄飄的,難以獨立。隨著社會民主化的進程,批評家的獨立人格開始強健,批評的有力量的獨立的聲音開始發出。批評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重要的是要真誠地表達,按照學理來說話。李建軍、劉川鄂等對名作家作品的否定性批評,是與作家真誠的對話,是表達自己意見的勇敢的舉動。這種真誠,可以意味著是對應著社會、文學、良知三個方面的。對于社會,他們所強調的,是提升社會文明。劉川鄂批評池莉創作,是要揭示其創作的負面消極因素,認識其中的失誤,有助于“當代精神生活的提升”。李建軍批評陳忠實,則是為弘揚人文理想和“真正的批判精神”。對于文學,他們則更多地表現出真誠的熱愛,李建軍所看重的是“文學的價值和力量”,“敢于正視罪惡和苦難,敢于說出真相”,揭示成就,也分析問題12。劉川鄂寫道,“讀了她這么多作品,回顧她的創作道路,我對她充滿了敬意”。她“取得了很大成績,是非常難得的”13。在尊重作家的同時,卻不回避、不忽視自己認為其具有缺陷的方面。這正是他們所形成的對文學的一種圣潔的理解。如李建軍所說:“在我的理解中,文學是一種讓人類意識到愛、高尚、尊嚴這類東西的圣潔之物。正因為這樣,作為文學守護神的文學批評,就應該以純粹的姿態面對文學。具體地說,就是要站在人道的立場,說真話。”14 正是有了對社會、對文學的真誠,他們的批評才顯現出了面對自己的良知,不藏不掩,直率地表達自己的真實看法,維護著批評的尊嚴與批評家的操守。真誠,給他們以勇氣,給他們以道德,給他們以力量。所以,他們脫穎而出,以真誠的批評活動,參與文學事業的建設。
三是批評標準的高度,為最高級、最全面、最完美。批評高標準,甚至可以說,至高標準,是完美批評追求文學完美的出發點和最后歸宿。劉川鄂說:“以世界優秀文學為參照來審視20世紀中國的文學,是我的慣常思路”,中國的魯迅、沈從文,西方的現代主義大師卡夫卡、喬伊斯等,自然成為衡量池莉的一種標準15。在李建軍那里,我雖沒有找到直接的宣言,對《白鹿原》的多方比較,也都是以世界文學中普遍公認的經典作品為評價尺度的。應當說,以世界文學的高標準來衡量中國當代文學的不足,對打開中國作家、評論家的視野,是有很大好處的16。放眼世界,博取眾長,看到別人的優點,看到自己的不足,才是有出息的表現,才是有進取的姿態,才是有信心的標志。中國文學對世界文學的學習和借鑒,不僅是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實踐問題。不僅是文學創作的問題,也是文學批評的問題。“完美批評”的求美求好,從新的角度向人們作了響亮的提醒。
四是追求全美的方法。在以至高標準對批評對象作熱烈充滿激情,而又冷靜異常嚴格的評判之時,批評家采取了求其全美的方法。《白鹿原》雖然是重要的、最成功的作品,也依然受到了嚴格的檢驗和評判。池莉的市民題材創作盡管是有積極貢獻的,但還是被以更多的持批評態度的方式所對待。在劉川鄂看來,池莉作品“傷”痕累累,僅“硬傷”就有100多處。由于標準很高,中國當代文壇最有影響、最有特色的作家,在李建軍看來,莫言的作品《檀香刑》如“甲蟲”17(言其徒有色彩斑斕的外表,不能稱為大象———力作)。 賈平凹的《懷念狼》,占全了“一切壞小說的毛病”,池莉的《看麥娘》則是“一鍋熱氣騰騰的爛粥”18。如此看來,水至清則無魚。標準太高則難有作品能入眼,這種批評在整體上的傾斜,應當引起批評者的注意和自省。
四、完美批評的反響
完美批評作為一種潮流,此前還未曾被概括、命名、評論。但是,作為完美批評的代表事件,卻已引起了文壇內外的注意。
李建軍因“直擊”陜西名作家陳忠實、賈平凹等人作品的缺點,而被稱為“直諫”,引出了一場文學事件,其中自然有傳媒的鼓動與介入,但也顯示了文學觀念、批評方式所帶來的新沖突19。這種沖突,不僅存在于批評的當事者之間,作家、批評家們對李建軍的批評方式。也有相對立的聲音。肯定的意見認為:李建軍的這些做法對我們打破文藝評論的沉悶的空氣是有好處的,“贊賞他這種坦誠風格和批評精神”。反對的意見認為:“揪住一點就不及其余,通過一個細節就得出駭人聽聞的結論,這樣的批評并不可取。”討論不僅在批評家、作家之間進行,還吸引了西安《三秦都市報》的廣大讀者關注和表達意見,同時表達出改變文學批評現狀、改變文學批評風氣、發展健康的文學事業的熱誠而良好的愿望20。討論之后,《文藝爭鳴》陸續發表文章,引起了更大范圍的關注。
劉川鄂的《池莉論》出版之后,也引起了一場文學事件。《南京日報》就池莉對劉川鄂批評的反應,向大眾公布消息。池莉認為這是某些人借“酷評”急于成名的行為,表示充分理解。含蓄地指責劉作是“酷評”。劉川鄂則投書《中國青年報》,題為《嚴肅的批評不是“酷評”》。發表劉的文章時,該報又發表了新近對池莉的采訪,供讀者評價。劉文還透露了先前池莉的反批評意見,還上了因特網,他就是從那里獲知的21。
在我的閱讀范圍內,劉川鄂在《池莉論》之后,便沒有對當代文學作品的評論。而李建軍則陸續在《文學自由談》、《南方文壇》、《小說評論》等繼續發表文章,對一些作品作了新的批評。筆者注意到李建軍、劉川鄂等人,還有許多“完美批評”以外的論著。本文并非是對李建軍等人的文學批評、文學史研究、文學理論研究做全面評價,而是從“完美批評”這一潮流的角度,選取他們有代表性的文章,將他們看作是“完美批評”的參與者、代表者。
2002年4月6日,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很有影響的獎項“馮牧文學獎”,其第三屆的“青年批評家獎”授予了包括李建軍等在內的三位批評家,表現出對李建軍文學批評特點的鼓勵和肯定22。
李建軍、劉川鄂分別獲2001年、2002年“文藝爭鳴獎”。由《文藝爭鳴》雜志社邀請國內有重要影響和學術威望的評論家,評選發表在其雜志的論文。李建軍的論文《捍衛人們權利、價值和尊嚴》,批評對象是非虛構類的報告文學作品———中國優秀報告文學作家胡平的兩部作品,此文入選,顯露出李建軍推崇強烈的人文精神,在犀利的批判中審美,在鮮明的愛憎中直言。表現出評論界對其文學批評成果的肯定。劉川鄂的獲獎作品為《池莉熱“反思”》,同樣表明評論界對其的肯定與鼓勵23。
由于李建軍批評成果的不斷擴展,他已開始引起批評界、文學界的廣泛注意。先有吳俊的《獨發異聲的文學批評家》,又有洪治綱的《批評的苛求之路———讀李建軍的文學批評》24,評論家李建軍已成為文學批評中引人注目的現象。在我的視野中,他不僅是有個性的批評家,而且是“完美批評”這一潮流中的突出代表。
五、對完美批評的討論
完美批評潮流,如一陣勁風,給文壇吹進了新的思路,如一團烈火,給文壇帶來了熱烈的氣氛。我認為,從總體上,應當肯定完美批評,它所顯示的批評家對文學的熱情與忠誠,對批評家人格獨立精神的堅持,對現代人文精神的弘揚與表達,對批評風格多樣性的實踐與探索,對批評中求真、求美、求獨立精神的追求,都為當代文學批評的豐富和發展,做出了積極的貢獻。同時,這一批評潮流的探索,也啟發我們思考一些相關的問題,特別是如何堅持文學理想的高標準,處理好學術修養與現實問題的關系,分析評判文學現實的復雜現象,如何既率真地表達個人意見,又同時尊重不同的文學觀念和方法等。
李建軍、劉川鄂兩位博士,當然受過比較嚴格的學術訓練(這一方面體現在他們的高學歷,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體現在他們的學術文章中),又有多年的文學閱讀經驗積累,并持有豐厚的文學、社會科學理論作為基礎,論人衡文,自然顯現了很高的文學批評標準,且對世界、中國的文學名家名著也非常熟悉,形成了獨特的文學觀點、趣味、批評方法。這是很可喜的。以作品相比較,以名著與批評對象相比較,或以理論家的規定原則為出發點,衡量現有作品,是一種常見的文學批評方式,是以比較為方法的推理形式。這種比較,可以產生兩個向度、兩種效果。兩個向度:一是看到了批評對象的優點,感受到優秀作品與經典作品相似的一面。二是看到了批評對象的缺陷,感受到作品(或優、或劣)與經典的差距,有沒有價值。兩種效果:充分肯定批評對象的優點,可以增強作家的自信或自傲。充分否定批評對象的缺點,可以促進作家的自省或自卑。從“完美批評”的已有實踐來看,他們偏重的是后者,以否定批評對象的缺點(《陳忠實論》例外)來清理文壇的缺陷,達到文學的圓滿。
對池莉是這樣,對莫言、賈平凹也基本是這樣。這樣,完美批評就成為一種以完美的標準去要求(或衡量)作品是否完美的批評。而具體來說,否定性批評占了大多數。這是值得批評者深思的。平心而論,排除對主題認識理解的分歧,按照作品所具有的藝術創造和鮮明特色,池莉、莫言、賈平凹當為中國當代的出色作家,獲得了大量讀者和評論家的好評。幾位作家也并非不可以批評。但我感到,劉川鄂對池莉的批評態度盡管熱情、誠懇,但以“小市民”名之,忽略了“市民文化”的復雜內涵。市民文化,既有值得肯定的以人為本(是同以神為本、以靈魂為本、以權力為本、以官僚為本相對立的,具有合理因素)的現實意識,也有注重實惠,輕視理想的泛俗取向(泛俗,即包含了通俗、庸俗、世俗、習俗的混雜)。在具體批評中,雖然劉川鄂注意到了池莉創作的積極價值,但是將其放在90年代的中國文壇中來審視,對其成就評價偏低(它比那些以性事取悅讀者、以虛假欺騙讀者的作品,要高雅得多)。而對其負面影響的比重,又看得過高。因而,以“小市民”名之、概括,會使讀者按習慣的理解,產生了對作家的貶視。而李建軍不斷地以莫言、賈平凹、池莉新作作為文壇病象的新標本,既顯示了可貴的批評精神,人無貴賤,貨看真假優劣,但同時也讓讀者模糊了對現時文壇的基本估計。其中,一個重要的值得注意的問題,便是如何使用完美的“世界級”標準,來具體衡量現實的作品。
李建軍以名著經典來衡量《白鹿原》的幾方面時,顯示出他對其的十分珍愛,也表露出他對《白鹿原》能作為世界經典的潛在渴望。然而,他忽略了一個小問題,每一個(部)作品都是具體的,它無法涵蓋所有作品的優秀因素。最優秀的作品如同名模特,都是獨特的,是歷史地具體地形成的、統一在一起的,包括它的缺陷。當我們以瘦(或高)為美時,胖(或低)自然出列。反之亦然。同時,標準的先定性、抽象性,既使我們獲得了一種尺度,但同時又把我們引入了可能忽略對象復雜性的方面,忘記“尺度”只是一種理想化的心愿,又是一種簡捷化的堅硬,它本身是沒有彈性的。在實踐中,完美批評考慮過多的是批評者的至高標準與自身趣味,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中國文壇的具體作品的歷史現狀。從提高中國文學的目標出發,如果使讀者得出的印象是,整個中國文壇病象泛濫,這大概違背批評者的原有心愿,也不利于文壇的清醒。因而,就我的閱讀感受來說,希望完美批評在行進中注重自我調整,適當加強對有些作品本身優點的肯定,從而提高作品,提升作者的視覺高度。
在完美批評實踐中,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即評者所見的缺陷、硬傷,有一部分可以視為藝術觀念、藝術趣味的不同。比如,李建軍批評《檀香刑》,“婆婆揮舞著小腳,持著刀子撲過來”的“揮舞著小腳”,是“不可思議”;德國兵“宛如四根沒有生命的木棍子”費解,“難道還存在有生命的‘棍子’嗎?”25 就應當屬于對藝術描寫的不同理解,不同的藝術趣味。劉川鄂指責池莉作品有100多處“硬傷”,其中有些也可以商量。比如,稱路邊擺冷飲攤的老太婆說“漢口的人都不怕死,搞不好要出人命的”,是“細節失當”。原因是,她僅憑問話斷定這是漢口人。知識分子戚潤物是一個有大學文化、有良好教養的高級知識分子,卻在大街上像潑婦一樣破口大罵,還說稚氣十足的話,“王自立能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我就應該可以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小伙子”,“硬傷性質是‘性格失真’”26。也表明與作家的理解不同。(以上幾例,是為了行文簡便,并非從所有例中抽取有代表性的)對于藝術觀念不同而引起的不同見解,批評家應更多地給以諒解。同時,博士給作家挑語言的錯,也是一種資源浪費。因為,句法、字詞錯誤,優秀中學生就可以完成。同時,我也想對“硬傷”說幾句。如果抽象地說,“硬傷”是指作品中的明顯失誤27 ,我并不反對。但是,“硬傷”還是要按照醫學的“骨傷”來對待為好,即是對作品有重大影響的傷殘,至于個別字詞之誤,我看應當作“肉傷”、“皮傷”一類的“軟傷”。批評家應給以適當的寬宥。畢竟,中國教育有十年“文革”的歷史背景。而有深度的批評家們,更應該注重自己的注意力、才情的使用與分配。
【注釋】
① 李震:《“直諫”風波與陜西文壇之怪》,載《文藝爭鳴》,2001年第1期。
② 李建軍:《寧靜的豐收———陳忠實論》,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年4月第1版。
③ 李建軍:《關于文學批評和陜西作家創作的答問》,載《文藝爭鳴》,2001年第1期;《大象,還是甲蟲》,載《文學自由談》,2001年第6期。
④ 劉川鄂:《小市民,名作家———池莉論》,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11月第1版。
⑤ 該文載《文藝爭鳴》,2002年第1期。
⑥ 莊周:《齊人物論》,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
⑦ 李建軍:《關于文學批評和陜西戲作家創作的答問》,《文藝爭鳴》2001年第1期。
⑧ 分別見于《陳忠實論》173、14、193、131、15、23、30頁。
⑨ 分別見于《陳忠實論》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二章。
⑩ 《池莉論》第一章。
{11} 《池莉論》第二章。
{12} 《陳忠實論》,25、299頁。
{13} 《池莉論》,241頁。
{14} 洪治綱:《批評的苛求之路---讀李建軍的文學批評》,載《文藝理論與批評》,2003年第4期。
{15} 《池莉論》,242、220頁。
{16} 莊周:《齊人物論》,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后記》中說,\"世界級度量衡\"是我們評論的出發點。這是本文將其稱為\"完美批評\"的一個重要標準。
{17} 《大象,還是甲蟲》,載《文學自由談》,2001年第6期。
{18} 《一鍋熱氣騰騰的爛粥》,載《南方文壇》,2002年第3期。
{19} 李震:《\"直諫\"風波與陜西文壇之怪》,屈雅君:《批評的超越》等文章,載《文藝爭鳴》,2001年第1期。
{20} 文波:《\"直諫\"陜軍引起震動》,白燁主編,《2001中國年度文壇紀事》,漓江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
{21} 《中國青年報》,2001年3月13日。
{22} 《文藝報》,2002年4月9日。
{23} 《文藝爭鳴》,2002年第2期、2003年第2期。
{24} 吳俊:《獨發異聲的文學批評家》,載《南方文壇》,2002年第2期。洪治綱:《批評的苛求之路---讀李建軍的文學批評》,《文藝理論與批評》,2003年第4期。
{25} 《大象,還是甲蟲》,載《文學自由談》,2001年第6期。
{26} 《池莉論》,177、180頁。
{27} 《池莉論》,1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