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讀建銘的書法,須從其學書的時代背景說起。大抵五十歲左右的人可能明白,建銘的啟蒙時代,仿佛又是一個“存天理,滅人欲”的時代,那時一切都被作為“工具”來使用,人如此,藝術更是如此,哪能奢談什么藝術的本體性和人的主體性。在小縣城,偏于一隅,憑借天生的心靈手巧接觸一些工藝美術,無所師承,又少有交游,孤寂中即使若有所悟,也是大多數來自內心的獨白與自我對話。待到人心有點蘇醒,傳統文化的封塵始被拂去,書法有點“熱”起時,對建銘來說已經晚了,只能靠自學解渴,面對沉重的傳統和躁動的現實,時為迷惘所困。1991年他終于決定負笈杭州,到浙江美院去進修。后來的事實證明,他這一步跨得太重要了,幾乎對今后的藝術進境與人生道路起了根本的決定作用。因為當時的書壇和藝術思潮早已今非昔比了,浙美面對這“換了人間”的情勢倒是較客觀而冷靜。既沒有迂腐地死守傳統,僅把書法看作古典文學的附屬,也沒有落入“前衛”的怪誕,把書法的本質也一同拋棄了,這注定建銘在這里能漸修漸悟,取到真經。更何況,他即將遇到三位老師,一位是長于古典文學和書法教研的實力派導師章祖安字秋農,另一位是善于自出機杼,出入古今的后起精英陳振濂,還有一位是篆刻創作和印學理論研究方面卓有建樹的劉江。這三位老師的成就至今仍給建銘以學養和底氣。
由于建銘在長期的自學經歷中多半是執著于技法的探索,進入浙美前對真草篆隸各體的經典碑帖多所獵涉,頗有心得,因此在打通技法這一關上有明顯的優勢,當時在創作上雖然尚未有突破,卻為今后藝境的提升作好了較充分的準備。有一次陳振濂老師看了他的各體臨帖日課和創作習作之后,很有信心地認為:這樣廣泛的學習與積累,不趕時髦,雖然苦于長途跋涉,但一旦找到了開悟的契機,其藝境將是無可限量的。同時,秋農先生又為建銘展示了一個無限廣闊的形而上思維的世界,他的教誨既能對浪得浮名之徒當頭棒喝般的警醒,又能給好學深思之輩以充滿理趣的啟迪。他告誡道:“有什么比裝出一付現代人面目的樣子更容易的事呢﹖”“有志于書法藝術的青年,時時刻刻不要忘了自己民族的傳統。”“書法為最高等級的人心營構之象,是經過多少代哲人和藝術家共同努力,最終營造出來的極端豐富的無限之象。”由形而下的技法追求而又進入了形而上的思維世界,為成全建銘的獨特書藝個性鋪平了道路。可以這么說,在今后的創作中,“技”的錘煉和“道”的參悟,以及技與道這兩個層面的內容在建銘創作中的交替凸現,涵蓋了建銘書法的全部內容。建銘于草書用功最勤,對二王、張旭、懷素、黃山谷、米南宮、徐青藤、王覺斯都有較好的把握,為對草書技法全面融會貫通以促進面目意趣的個性化,他于黃山谷的草書探究最精。他清楚地認識到,從晉唐風韻到明清恣肆表現的書風,黃山谷實在是一個繞不過的重鎮和橋梁,對攻破草書理路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建銘的草書作品中法度精熟無礙且大膽鋪毫以求更豐富的線條意趣,其豐厚渾然的線質和激越跌宕的氣勢,以及整幅作品充實灑落的風貌,足以代表他書法藝術的水平。他的行書作品則取意在米南宮和徐青藤之間,有時是米底徐面,有時是徐里米表,生熟交匯,饒有古意。其隸書作品又同樣能顯示其獵涉的廣泛性和取舍的靈活性。一般說來,隸書難得古意,既得古意而又難能有靈動之趣。建銘則取石門的豪放和禮器的精煉,參以簡帛的靈動筆意,又借鑒金冬心、鄧石如、吳昌碩的結字奇趣,并對現代諸家適性而取,使作品顯得老成而不保守,可愛而不輕佻,頗能體現自身的學養和藝術氣度。對于篆刻,他一直傾心于趙之謙和黃牧甫,也激賞中原李剛田的印風,清新雅致,醇厚樸實,有勁健內秀的氣質,也有暢達秀逸的面目,這些年他一直想從刀筆兼濟的創作方法中,同時獲得書和印的精進,夢寐以求地向往著自然、古雅、充實、正大的意境。

然而,面對自我,建銘卻無法自滿自得,他的秉性使他永遠也不可能象有些人那樣躊躇滿志,可把藝術玩弄于股掌之間,他總覺得通往藝術理想的路仍然那么遙遠,甚至困惑尚多于明了。經過這些年的修正,本身的性靈和藝術固有的法度,究竟何者為“體”,何者為“用”,在理智上早已有了清醒的認識,但在創作實踐中卻難以找著穩定的支點。建銘常對筆者說起,當他沉浸在一幅作品的不斷推敲,在對技法、感情和形式諸方面不斷提煉和提升的過程中,當感到力不從心又欲罷不能時,甚至會產生一種身心要被窒息的感覺。這說明,他在書法作品的構成因素諸方面,技法、情感、形式單項的理路似乎都已打通,卻要繼續在總體把握的高度和氣度上求得恰如其分的火候,這恰恰是通往書學最高境界的不二法門。因此,要說建銘的作品究竟有何不足的話,筆者認為他尚未完全擺脫形而下的技法和形式因素對他性靈和情感的根本性束縛。從作品的表現來看,有時性情為法度所囿,便落入常格,有時性情能躍而至法度之上,則作品靈氣充溢,藝境高逸。但其許多作品卻由這兩種狀態糅合而成,尤其在其草書長卷和大草立軸中,這種過程十分明顯。徘徊于性靈與法度之間,既是對建銘創作狀態的真實表述,也決定了其作品的基本內容和面目,即使在篆刻作品中也是這樣,由于建銘較多流連激賞于明清印學流派中的宏逸流美一路,故在對秦漢古印風骨氣韻的表現與張揚方面,顯得不足,可以說,這種狀態既是當代人面對傳統不由自主的自我束縛,也是社會長期在工具理性支配下造成的共同時代特征。
總之,我們既欣喜于建銘已取得的藝術成就,也更加殷切地期盼建銘今后在打通技法和形式美的理路之后,更加致力于情感的升華和性靈的張揚,以達到更高的藝術進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