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中期以后,政治黑暗,社會動蕩,資本主義因素萌芽。反映到思想文化領域,亦跳蕩蕪雜,禪宗思想十分流行,并涌動著反思傳統,追求個性解放的思潮;文藝上要求揮寫性靈、反對摹擬,詩文書畫各個領域均經受著思想狂飆的沖擊。“一大批藝術家重個性、重獨創、重主體情感的抒發,使得明初崇尚的程朱理學和明前后七子提倡的擬古主義都遭到批判。”i李贄的“童心說”、三袁的“性靈說”對晚明書壇的影響至大。流風所及,明后期印壇亦不甘寂寞,競說紛紜。
《集古印譜》的流傳,說明元代文人喜好印章的風氣在明代被延續下來;王冕、文彭使用石材刻印之后,印章藝術創作在吳門文人中紛繁開展,且不斷摸索創新。與此呼應,印史、印論的研究與發展在明中后期亦成績斐然。而印論中“尚意”思想的滋生,與文人畫的發展有直接的關聯:
“文人作畫主張‘尚意’,畫成之后常感意猶未盡,因此在畫面上首先出現了題款,以詩文補畫之未盡之意。其次便出現了閑章。于是詩、文、畫、印四者的結合,便成了文人畫的重要特點。這一特點間接、直接地促進了印章藝術的發展,成為明代印章藝術發展的一個重要外因。”ii
文人畫的這種“尚意”思想,對印章“尚意”思想的產生具有當然意義上的啟發作用。從時代大背景來講,李贄、三袁、禪宗思想等,其影響自是無法避開。從印壇本身而言,則有兩個實際原因:一是王冕、文彭而后,易刻易鐫的石質材料成為印章藝術的主要材質,這就結束了文人篆字、工匠刻印的歷史,方寸天地,氣象萬千,小小的印章日益成為文人們任意刀筆、抒情寫意的一種藝術形式;二是自元趙、吾以下,印尚古質,嗣后明代《集古印譜》盛行,尤其是1572年顧氏《集古印譜》一出,明后期印壇仿漢熱潮又起,卻帶來啴緩冗沓、了無生氣的擬古主義和摹仿主義傾向,與萬歷前期公安派抨擊文藝界復古主義一樣,印壇亦掀起探索真理、追尋“精神”的熱潮,一股清新的“尚意”思想便隨之蔓延開來。
“言意之辯”自魏晉玄學發端之后,“意”遂成為中國傳統藝術領域里的一個極重要的審美命題。在書法里通常指書家的主觀意識在書法創作中的表現,是一種通過作品所表達的氣質、風度、意義和精神境界。“意在筆前”傳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隨意所適”趙構《翰墨志》、“意書之本也”劉熙載《藝概》)等等,都是強調“意”在書法創作中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或者說是一種統率作用,正如此句所說:“心意者,將軍也。”傳王羲之語宋代書家為了超越唐法束縛,擺脫因襲靡弱的帖學籠罩,自創新格,喊出順應時代潮流的“尚意”口號,從而取得了高山仰止的成績。明代后期的印人似乎從中看到世界循環的相似大背景,以及宋代書家所取得的成就,故爾他們亦不失時機地舉起“尚意”的大旗,以期獲得新的發展機遇。
“尚意”思想的明確提出者,當是周應愿。周氏在被黃惇先生譽為“明代印論的標幟”——《印說》一書的“大綱”中說:
“下筆如下營,審字如審敵,對篆如對壘,臨刻如臨陣。以意為將,以手指為卒,以坐落為形制,以識藻為糧餉,以意義為甲胄,以毫管為弓矢,以刀挫為劍戟,以布算為指揮,以配合為變動,以風骨為堅守,以鋒芒為攻伐,以得意為奏凱,以知音為賞功。”iii
這段論說,顯然是受書法史上王羲之題《筆陣圖》后的沾溉。“以意為將”,明顯是“心意者,將軍也”的縮語。刻印的一切過程和印作的審美欣賞,均須在“意將軍”的統領之下,才能刀槍不入“以意義為甲胄”,無往不勝,最后高奏凱歌而歸“以得意為奏凱”,創作出意韻高古、趣味盎然的杰作。盡管此說并不新鮮,但這是首次在印論中明確地加以論說。其后“意”說泛濫,不可萬一,從而匯成明末印論思想的主要潮向。
搜索疏檢之下,其實在此前的印論如徐官《古今印史》、顧從德《集古印譜》諸序當中,“尚意”思想即已初露端倪:
“夫何后世專取姿媚以悅人,而不求古人之心畫,理晦而道厄矣。”iv
“古人制字極簡易,惟取意勝者為之。”v
“唯茲印章,用墨、用朱、用善楮印而譜之,庶后之人,尚得親見古人典型,神跡所寄,心畫所傳,無殊耳提面命也已。”vi
作印不應專取“姿媚”,墨守古法,徒摹形式,而應明乎古理古道,領略“意勝”,求諸古人心畫,方是印學正途。這里雖未言明“尚意”思想,但意旨無異也。惜造化弄人,顧從德的原意旨在弘揚古法,振興印道,誰知適得其反的是,因《集古印譜》的大量翻刻,卻帶來摹擬形式、泥古不化的惡劣影響。但這恰恰也給“尚意”思想的擴大提供了機遇。其后多部印論如甘旸《集古印正》、沈野《印談》、程遠《古今印則》等,均借撻伐擬古主義之機而高揚“尚意”思想。vii
周應愿的“尚意”思想在《印說》中的多處地方、多個側面都有闡發。講述刀法時云:“刀之害六:心手相乖,有形無意,一害也;……意骨雖具,終未脫俗,五害也;……”;講述字法時說:“意在筆前,字居心后”;講述印法時說:“毫發少不如意,不妨全體重磨,至于再,至于三。”又云:“速飛取情,緩進取意”等。周應愿從印章創作的多個方面對“尚意”的內涵進行了很好的挖掘和深化。總之,周應愿認為印章創作應以“意”為核心,創作之前要定心凝神,成竹在胸;創作之時要用情馭意,緩速如意;創作之后的作品不能有形無意,否則“終未脫俗”耳。印章惟有雅趣幽韻,方能免俗,并很好地傳達作者的精神意蘊。
在周應愿之后,很多印人印論均附會其說,或推而廣之,形成洋洋大觀的“尚意”思想。綜而論之,主要是從三個大的方面進行釋讀:
第一個方面即是從印章創作本身展開。
“篆故有體,而豐神流動、莊重典雅,俱在筆法。”甘旸《印章集說》
“須在篆法端方,刀法持重,如商彝、周鼎何等莊嚴,亦自有神采。”楊士修《印母》
“筆有意,善用意者,馳聘合度;刀有鋒,善用鋒者,裁頓為法。”程遠《印旨》
“果如朱文,亦宜清雅得筆意,毋重濁而俗,毋曲疊而板。”“包處有皮,實處有肉,血脈其通,精神其足。”徐上達《印法參同》
“夫作篆凝神靜思,預想字形,須相親顧盼,意在筆前,刀在意后。”潘茂弘《印章法》
上論字法與筆法,謂作字須豐神流動,端方典雅;使筆須意在筆前,清雅得意,才能字有“神采”、筆有“意”也。
“惟刀法之妙,如輪扁斫輪、佝僂承蜩,心自知之,口不能言。”沈野《印談》
“刀法曲則婉轉而有筋脈,直則剛健而有精神,勿失死板軟俗。”甘旸《印章集說》
“印有正鋒者、偏鋒者,有直切急送者……無不自然如意。”程遠《印旨》
“刀法古意,卻不徒有其形,要有其神。”徐上達《印法參同》
“心手不齊,意后刀前者敗,須要飄揚灑落,出入精神,玄妙之藝也。”潘茂弘《印章法》
上論刀法,謂運刀須如庖丁解牛,意在刀前,遺形取神,不可死板軟俗。筆、刀二者均統攝于“意”,此為作印圭臬,誠如徐上達所言:“印字有意,有筆,有刀。意主夫筆,意最為要……若徒師刀而失筆,事筆而失意,不幾于師亡而卒亂耶”viii此論至切。
“細文勁易,滿白勁難。滿白之勁,不但剞劂,恐識者亦不易得也,妙在形骸之外。”沈野《印談》
“布置成文曰章法……使相依顧而有情,一氣貫串而不悖,始盡其善。”甘旸《印章集說》
“竊以為字之相集于一印,即如人之相聚于一堂。……得其情,則生氣勃勃;失其情,則徒得委形而已。”徐上達《印法參同》
上論章法,謂章法之妙,當在“形骸之外”,亦即宋郭熙論畫之“景外意”、“意外妙”也。有情有意,章法便活,反之則死而俗矣。
第二個方面是論印章的品評。
“藏鋒斂鍔,其不可及處全在精神,此漢印之妙也。”沈野《印談》
“印之佳者有三品:神、妙、能。然輕重有法中之法,屈伸得神外之神,筆未到而意到,形未存而神存,印之神品也。”甘旸《印章集說》
“有古貌、古意、古體,貌不可強,意則存乎其人,體可勉而成也。”楊士修《印母》
上論印章品評。印之上者,當為意足神存者,貌古而失意、形似而神闕,均不足論。否則“筆不聯屬,刀不圓活,其病為死”ix也。
宋晁補之《雞肋集》曾謂:“學書在法,而其妙在人。”x書家的學養胸次和情感意趣是書法雅俗的關鍵,是書法精神意趣的原發點。作品所透露的情感趣味,得依靠藝術家這一創作主體所賦予,如此才能變古而創新。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周應愿之后的印論“尚意”思想有所拓展。此即第三個方面:
“印雖小技,須是靜坐讀書,凡百技藝,未有不靜坐讀書而能入室者。”“自古無不讀書之人,故不但篆隸,更須讀書。古人云,畫中有詩。今吾歡古人印章,不直有詩而已,抑且有禪理,第心獨知之,幾不能言。”沈野《印談》
“情者,對貌而言也。所謂神也,非印有神,神在人也。”楊士修《印母》
引文至此,似不用多說,宋黃庭堅的那句名論可以代言:“學書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xi無怪乎楊士修在《印母·總論》中述“漸進之法”有五,其中三法均論識見和修養。正是基于此,在駁難擬古守舊之時,當特別地指出師古當師“古意”而非“古形”,“光陰流電無須計,自有蒼然古意深”,xii應深通其法,曉悟其理,“善摹者,會其神,隨肖其形;不善摹者,泥其形,因失其神。”xiii要于漢印矩矱之外,注入新意與活力,就必須“始于摹擬,終于變化。”xiv惟其如此,才能不至于陷入形式主義的泥淖而不能自拔。“人有千態,印有千文,吾安能逐一相見摹擬,其可領略者,神而已。”xv一語道破天機,學古不能化,不能“通變”,則不能脫去俗氣。“雅而不變,則但知其一,莫知其他,亦終拘泥,而不足語通方”,xvi此當為等而下之者也。清初以碎刀短切開創浙派的丁敬有一首詩,“古人篆刻思離群,舒卷渾同嶺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漢家文”,即是篆刻家們超越古法、矢志創新的內心獨白。而朱簡的“筆意”入印、蘇宣與何震的借古開新等,皆受這一思想的沾溉。演至清代,流派紛爭,觀念迭出,但皆不出其藩籬。
縱上所述,明后期印壇的“尚意”思想,是以會意通神為核心、入古出新為方法、避俗求雅為目的的一種時代審美潮流,系統而全面,在我國印論史上具有特殊意義,其開創之功戛戛千古。這一思想對明末及有清迄今的流派印章創作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注釋:
i 黃惇《中國書法史·元明》,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6月第一版。
ii 黃惇《中國古代印論史》第36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6月第一版。
iii 周應愿《印說》,參見《歷代印學論文選》第99頁,西泠印社1999年8月第二版。
iv 徐官《古今印史》,參見《歷代印學論文選》第33頁,西泠印社1999年8月第二版。
v 徐官《古今印史》,參見《歷代印學論文選》第34頁,西泠印社1999年8月第二版。
vi 沈明臣《顧氏〈集古印譜〉序》,參見《歷代印學論文選》第429頁,西泠印社1999年8月第二版。
vii 參見黃惇《中國古代印論史》,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6月第一版。
viii 徐上達《印法參同》,參見《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29頁,西泠印社1999年8月第二版。
ix 楊士修《印母》,參見《歷代印學論文選》第91頁,西泠印社1999年8月第二版。
x 轉引自《中國書論辭典》,湖南美術出版社2001年10月第一版。
xi 黃庭堅《論書》,見《歷代書法論文選》1979年10月第一版。
xii 甘旸《古銅印》,參見《歷代印學論文選》第824頁,西泠印社1999年8月第二版。
xiii 徐上達《印法參同》,參見《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11頁,西泠印社1999年8月第二版。
xiv 蘇宣《蘇氏印略》,轉引自黃惇《中國古代印論史》第106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6月第一版。
xv 徐上達《印法參同》,參見《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11頁,西泠印社1999年8月第二版。
xvi 徐上達《印法參同》,參見《歷代印學論文選》第114頁,西泠印社1999年8月第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