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11月29日,彭德懷元帥在“晚上不得天
亮,白天不得天黑”之中,受盡了殘酷迫害和折磨,悲
憤地和他無比熱愛的祖國人民永別了!斯人雖云逝,
高風勁節存。有些人說,彭德懷是那場歷史悲劇的主
角,或許是吧。然而,“一時強弱在于力,千秋勝負在于
理”(劇作家曹禺語)又何況彭德懷從來就不是一個弱
者。歷史是這樣的公正無情,而歷史又是人民寫的???/p>
不是嗎?在“四人幫”被粉碎、“文革”結束之后,彭德懷
和以他為首的所謂“反黨集團”都得到了平反!“彭總
因癌癥逝世,我雖同在一個醫院,竟完全不知情。后來
才得知此事,又聽說他死時,因癌癥巨痛,把被頭都咬
爛了。一代英雄,如此蕭然辭世!雖說死生是常事,苦
樂也是常事,但彭德懷這樣死,實在不能不令人痛惜。
再見的希望成為泡影,長與故人生死別矣?!薄皳f彭
德懷臨死時,曾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也曾經幾度
夢見他。”講這些話的是哪一個?他就是被劃為同一
“反黨集團”的黃克誠大將。
丹心相照的一帥一將
彭老總和黃克誠命運相連,一往情深。他們決不
存在什么“湖南小集團”,也決不是“軍事俱樂部”,更
不是什么“父子關系”!他們所有的只是經過歷史考驗
的戰斗友情,是給人以啟迪的一段美談和歷史的佳
話1 1981年6月27日,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了
《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就這樣指
出:“廬山會議后期,毛澤東同志錯誤地發動了對彭德
懷同志的批判,進而在全黨錯誤地開展了反右傾斗
爭。八屆八中全會關于所謂‘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
周小舟反黨集團’的決議是完全錯誤的?!?/p>
黃克誠也曾這樣指出:“廬山會議這一場悲劇有
偶然的因素,但實非偶然。這個事件對我國歷史發展
的影響巨大深遠。這不是一個人或幾個人的悲劇,而
是我黨的悲劇。從此,黨內失去了敢言之士,而遷就、
逢迎之風日盛?!边@樣的觀點是完全正確和實事求是
的。
彭德懷和黃克誠的關系確實不太一般。一則從所
謂“反黨集團”成員中可以看出,按黨內地位,黃克誠
應排在張聞天之后,由于他既是軍事俱樂部的主要成
員,又是聯結“湖南集團”的紐帶,而被名列第二,放在
了張聞天之前,說成是彭、黃、張、周反黨集團。二則彭
德懷對黃克誠確實十分信任,在1959年廬山會議后
期寫檢討過程中,就曾經感嘆地說:“免掉我這個國防
部長,是我愿意的。原先總以為還有黃克誠可以當,軍
隊建設和國防建設這一套不會中斷。現在看來,黃克
誠也當不成了,要是把很多工作中斷下來,那就太可
惜了?!比齽t黃克誠對彭德懷確實十分敬佩,在抗美援
朝期間,時任湖南省委書記的他曾經給在朝鮮指揮作
戰的彭德懷寫過一封慰問信,其中寫道:“敬愛的彭
總,每當哪里最危險,哪里最艱苦,哪里最困難,你就
在哪里出現,你真不愧為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我黨
的優秀黨員,中華民族的英雄兒子……”
彭元帥和黃大將的這種感情卻是在革命中產生
的。他倆同是湖南人,在革命戰爭年代,同是赴湯蹈火
的戰友,在和平建設時期,同是在一起工作的公仆,在
廬山會議和軍委擴大會議上,同是受批判和斗爭的對
象,在所謂的“文化大革命”中,同是遭受迫害摧殘的
囚徒,因而造成了相似的命運。不過,彭老總的命運似
乎是由于他性格過于剛烈、倔犟求真而更為悲慘。
幾十年過去了,1981年12月,人民出版社出版了
《彭德懷自述》。于1994年10月,人民出版社又出版
了《黃克誠自述》。這兩本書,書名用的都是《自述》,是
兩個人各自講述自己的事情,又都講到了對方的事
跡。只要認真研究這兩本書,就能了解“彭、黃、張、周
反黨集團”冤案的真相,明白彭、黃之間究竟是什么關
系。
彭德國懷的講述
1962年,彭德懷曾給中共中央和毛澤東寫了一封
長信,即“八萬言書”,其中用一段很長文字,專門講了
自己和黃克誠長達幾十年的關系。依據彭元帥“八萬
言書”和“文革”中失去自由所寫的材料編成的《彭德
懷自述》一書,當然作了摘錄。彭德懷在“八萬言書”中
寫道:
在廬山入中全會決議中指出的“反黨集團”內有
黃克誠同志。因為我同他在一定時期有著工作關系,
所以我忠實地把同黃克誠同志的認識和工作過程,介
紹如下:
1930年4月下旬,紅五軍以一、二、三、四、五縱隊
在平江東鄉長壽街會合時,我第一次見到了黃克誠同
志(但彼此互不了解)。是年5月1日攻克平江縣城
后,紅五軍又轉戰江西,攻克修水縣城,然后又擊潰了
向陽新、大冶蘇區進攻的羅霖、郭汝棟部隊,我紅五軍
便集結在大冶的劉仁八地區。部隊正在休整時,恰逢
出席上海會議的蘇區代表(滕代遠、何長工二同志)回
來傳達中央決定(立三路線)。當時黃克誠同志不同意
打武昌,認為那是軍事冒險。我當時也是反對進攻武
昌的。鑒于我們對軍事行動上的看法一致,隨之,也就
是思想上有了第一次共同認識?!S克誠同志對
“全國革命形勢已經到來”有不同的看法,而受到三軍
團一部分同志的斥責,說他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在
政治上當時他是抬不起頭的,但是他仍敢于提意見。
我當時覺得他這種態度是好的。后來,黃克誠同志由
團政治委員被提為師政治委員的職務。
1931年冬,我赴瑞金參加第一次蘇維埃代表大會
期間,袁國平同志(當時是三軍團政治部主任),以調
動工作為名撤銷了黃克誠同志師政治委員的職務,說
黃克誠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陳獨秀派,并且準備處
死。我返抵軍團司令部后,我(當時是前委書記)堅決
反對這種作法,我認為機會主義不能當成反革命一樣
處理。經過討論,決定又恢復了黃克誠同志為三師政
治委員職務。這件事,我從來未對任何同志講過,也未
對黃本人提起過。直到1959年廬山會議時,在主席處
黃說他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才知道黃已經知道了那件
事。(筆者注:幾十年以后,黃老回憶錄寫道:“其實,在
廬山會議之前,我對肅反委員會由彭德懷的干預而將
我釋放的情況根本不知道,別的人沒有告訴過我,彭
德懷也從來沒有跟我談起過此事。直到廬山會議上批
判我而扯到這件事情,我才得知當初事情的原委?!?
1934年春,我和黃在峨嵋峰巔觀察地形時,席地
談到當時的局勢。我說,既不集中紅軍主力出贛東北
配合福建事變,又不集中兵力就地作戰,使團村和得
勝關兩戰役失去了大量殲滅敵人的機會;由于領導錯
誤,“五次圍剿”就難以粉碎,將造成不得不放棄多年
創造的根據地的危險,好的局面反而變為不利。黃說,
博古、李德沒有經驗,不能領導戰爭,并說,毛澤東同
志領導戰爭是有辦法的。我當時對他的意見表示了同
意。……
此后,長征時期,抗日戰爭時期,解放戰爭時期,
抗美援朝戰爭時期,這樣的漫長時間,我同黃克誠同
志根本沒有個人和書信來往過,也沒有向中央推薦過
黃克誠同志任何工作職務。直到1953年我赴朝鮮停
戰協定簽字的兩個月中,黨中央調黃克誠同志任總后
勤部部長。
我不愿當國防部長和主持軍委日常工作,對黃談
過多次,他認為我提這些問題不對,而且說中央已決
定了,不要再提了。平日工作繁瑣,我有時發脾氣時,
他當面替我圓場,背后對我有所規勸或批評。在日常
工作中,他的意見一般我是比較注意或采納的比較多
些。但是我同他在工作中并不是沒有爭論的,而是有
爭論的,不過爭論過后也就算了,彼此并沒有什么計
較。1959年4月上海會議時,毛澤東同志對我的批評,
以及毛澤東同志談到了政治掛帥問題(其實,那次主
席還談到第一書記掛帥,我認為第一書記掛帥的提
法,容易產生獨斷專行,破壞黨的民主集中制原則,這
句話我未同黃談)。我認為政治掛帥,至少應從1942
年整風運動以后算起,不久才掛帥的。這些話以及對
我的批評,我同黃談了。主席在那次會議上說,有些人
把一個指頭的缺點夸大起來,有憂心如焚的思想,彭
德懷同志在民主革命時期是積極的,但在方法上犯過
幾次錯誤,如立三路線、王明路線。其實我在當時,對
1958年7、8月的北戴河會議,對農業增產作了過高的
估計。總有意見的,但我沒有同任何人談過。
1959年6月中旬,我出國返京后,同他談了各兄
弟國家的一般情況。他也給我介紹了一些國內情況,
并且提到有些災區缺糧,特別是甘肅情況嚴重。當時,
對國內形勢的看法,對人民公社搞早了一點的看法,
我們兩個人的意見大體是一致的。廬山會議前,由于
我赴各兄弟國家訪問,日程排得非常緊湊,一個多月
來,身體感到疲勞,想休息一下。我請他去參加會議,
他不肯去,譚政同志又赴外地工作了(因黃、譚都是書
記處書記,國內、軍內情況比較熟悉,參加廬山會議比
較合適),所以我只好自己去參加廬山會議。在廬山會
議時期,我寫信給主席,他事先宣傳不知道。黃到廬山
后,中央已經將我那封信印發了,他看到以后,對我
說:“這封信寫得不好,有刺?!钡?,他沒有說是有什
么刺。以后在廬山會議小組會上他的發言,事先我也
不知道。這些都是真實情況。
總之,我同黃克誠同志的關系,是一種同志之間
的工作關系,確實沒有其他不可告人的什么秘密關
系。但是在某些方面,我同黃克誠的關系是不同于其
他同志的關系,主要表現在我們工作上的相互依賴;
彼此講話隨隨便便,言詞也不講究,彼此并不挑剔;有
時聽到雙方在言語上有些不妥(如我不愿當國防部長
等等),也不加以原則分析,互相諒解,事后也不向中
央匯報。這些都表現了關系上的不嚴肅,是錯誤的方
面。這些也不是偶然的,主要是我同他在對問題上的
認識上、工作方法上,有著一定的共同點和生活作風
上也有著一定的共同點而產生的。但是,根本沒有談
過如何如何反對中央和如何如何達到私人目的,更談
不到“反黨集團”。如查確有此事,愿受應得處置。(見
1962年彭德懷給黨中央毛澤東八萬言長信手稿,引自
彭梅魁《我的伯父彭德懷》)。
英克誡的講述
彭德懷上述對“彭、黃關系”問題的說明,是實事
求是的,經得起歷史的檢驗。而黃克誠在30多年后出
版的《黃克誠自述》中,對“彭、黃關系”也作了較為詳
盡的說明。他的說明,主要側重于新中國建立以后。
關于彭、黃第一次見面時間,兩個人在《自述》中分別
講到,都認為是1930年四五月份在湖南省平江縣長
壽街。黃克誠說:
我們到達長壽街時,適逢5月5日馬克思誕辰。
在紀念馬克思誕辰的大會上,紅五軍軍長彭德懷做了
演講。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彭德懷同志。彭德懷還在會
上做了攻打平江縣城的戰斗動員。
1952年末,我剛到總參時,正趕上彭德懷從朝鮮
前線回來,在他的住處,召集軍隊有關負責人開會,研
究軍隊的改革和建設工作。參加這個會的,我記得有:
朱德、彭德懷、聶榮臻、粟裕、陳賡、肖華、肖克、肖向
榮、賴傳珠、徐立清、楊立三等人,我也參加了這個會。
1953年7月,朝、中、美三方在朝鮮板門店簽署停
戰協定,彭德懷代表中國簽字。這以后,彭德懷正式回
國。1954年9月,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任命彭德懷為國
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聶榮臻離開了總參。粟裕任
總參謀長。我也被任命為國防部副部長,仍兼副總長,
仍負責軍委、總參的日常工作。當時總參和軍委是一
個辦公廳,沒有以后那樣詳細的分工。
1954年11月,中央正式任命以毛澤東、鄧小平和
后來授銜的十位元帥,共12人組成軍委會,毛澤東為
軍委主席。毛主席召開了第一次軍委會議,正式把軍
隊工作交給彭德懷主持,彭德懷成了常務副主席,重
大問題則由軍委開會決定,報中央及主席批示。我雖
不是軍委委員,因工作需要,實際早就擔負了秘書長
的責任,幫助彭德懷做日常工作,成為彭德懷抓軍事
的主要日常助手。1954年10月我被正式任命為軍委
秘書長。1956年11月才被正式任命為軍委委員。
毛主席在1958年6月的軍委擴大會上講話曾
說:我四年未管軍事,一切推給彭德懷同志,……不是
軍事工作都搞壞了,基本上搞得好,……講責任,第一
是我,第二是彭德懷,第三是黃老(黃老的稱呼是當時
一般對我的習慣叫法),因為他是秘書長,還有各總部
……。主席的話即指上述情況而言。實際上,軍隊的一
切大政方針都是要交軍委討論,經主席批準的?!?/p>
1956年底,軍委責成我于1957年初,在軍委擴大
會議上作整編、裁軍的報告。彭德懷在這次會上提出
交班、退休問題,要求大家做思想準備。我認為這是有
遠見的提法。當時我軍干部平均還不算老,高千年齡
在50歲以下者甚多。但和平歲月易過,而功業有成就
的同志容易忘掉自己的年紀,忽視這個培養接班人的
問題。及時、及早提醒頗為必要(《黃克誠自述》,人民
出版社1994年10月第1版, 第71頁、238頁、246
頁。)
像彭德懷一樣,黃克誠在說明他和彭德懷的正常
的同志關系、工作關系之后,也作了一個總的申辯。他
說:
1952—1959這7年間,我除開頭幾個月完全在總
后工作外,就一直在總參和軍委工作,和彭德懷的關
系也以這個時期為最密切。以前我雖多年是他的老部
下,但從未這樣日常共過事。經過這一段相處,相互了
解深了,彼此都信得過?!幸淮?,彭德懷曾口頭答
應了這個領導同志的要求,問題正式提出時,我覺得
不妥,給否定了。和彭講清了道理,彭同意支持我的意
見。不滿意的人就說我是“秘書長專政”。這話頗有刺
激性。但彭并不在意,他說:我服從道理,誰更有理就
聽誰的。彭逐漸讓我負較多責任,出去時讓我代他管
理日常工作,曾引起某種猜疑,以為我們有什么特殊
關系。其實我們都不是那樣的人。我們之間,言不及
私,相待以誠,相爭以理,性格、作風比較合得來,如此
而已!一直到廬山會議,我們因觀點相同,同受冤枉,
同被懲處,這才成了患難之交。據說彭德懷臨死時,曾
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也曾經幾度夢見他。(《黃克
誠自述》第246—247頁)
廬山會議以后,彭德懷和黃克誠都被罷官,離開
原任軍隊職務,長期離開了軍隊。所以1959年的廬山
會議,對彭、黃兩人的政治生涯,對于這一帥一將之間
的關系,都產生了重大影響,這種影響不僅重大,而且
還相當“深遠”。黃克誠在他的《自述》中,客觀地回憶
了廬山會議前后彭德懷和他來往的情況。他說:
彭德懷于6月底收到廬山開會的通知。在此以
前,他在上海會議上受過毛主席的批評,心中不快。當
大躍進剛剛開始時,他也曾興高采烈,積極得很。而我
則是從一開始就持保守態度,對大躍進有懷疑,有保
留。
后來彭出國訪問,回國后非常認真地看了內部參
考消息,把自己認為嚴重的情況都圈起來,,送給主席
看,數量頗多。他在會前去了一趟湖南,和周小舟(湖
南省委第一書記)、周惠(湖南省委副書記)談了不少
話,他們的看法基本相同。我也和他談過一些國內情
況,可能加重了他的憂慮情緒。彭德懷收到廬山會議
的通知后,他不想去,讓我替他去。我說:中央通知你
去,沒通知我,我怎能替你去呢?我也問他:你是不是
受了批評,心里不舒服。彭說:也不是不服氣,就是感
情上覺得別扭。他后來還是去開會了。在會議中他對
就事論事不滿,對沒有尖銳的意見不滿,認為糾“左”
的措施不力,因而寫出了那份有名的“意見書”。
此時,國內經濟情況已有些亂了。河南、山東都有
饑餓發生,青海也在鬧饑荒,云南逃向緬甸的人相當
多。我感到問題嚴重,心里非常不安。廬山會議開了半
個月后,中央通知我去開會,我有點意識到會議上分
歧嚴重。彭德懷7月14日寫給毛主席的“意見書”已
打印出來,看來可能要受批評。但我對有關黨和國家
命運的重大問題,確有很多意見,和彭德懷的看法基
本相同,希望有機會向黨中央提出。彭真打電話給我,
讓我和他一起去。
我記得是7月17日到達廬山。上山后剛進住房,
彭德懷就拿著他寫給毛主席的信給我看:我仔仔細細
看了一遍,說:這封信提的意見我贊成,但信的寫法不
好,語言中有些提法有刺激性,你那樣干什么?他說:
實際情況那么嚴重,會上沒有人敢說尖銳的話,我就
是要提得引起重視。我說:你總是感情用事,你和主席
共事多年,應該互相了解較深,這些話你不與主席當
面談,何必寫信。
7月18日至19日,小組召開會議,討論彭德懷的
那封信,不少人發言同意彭德懷的意見。黃克誠在19
日發言,比較全面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支持了彭德
懷的意見。當時,小組內除兩個人外,其他同志似乎都
對黃克誠的發言表示有同感。這兩名同志發言批評黃
克誠,黃克誠又反駁,爭論了一通。
7月23日,毛澤東講話以后,各小組下午就開始
討論這個講話。當時,發言尚較緩和,對彭德懷的批評
雖輕重不同,均未離開信的內容,有人說得厲害些,有
人則還作些自我檢討。
大概是毛澤東感到對彭德懷的批判不深刻、不得
力。據黃克誠在《自述》中回憶:
7月26日傳達了主席的指示:要對事,也要對人。
這成了會議的另一個轉折點。批評的火力大大加強,
而且目標也集中在人了。除了對彭總外,所謂“軍事俱
樂部”、“湖南集團”的提法也都出來了?!白蟆迸煽聭c施
等人氣勢很洶,溫和派也被迫提高了調子。彭德懷和
我們這些人就只有作檢討的份兒。我在26日作了檢
討,談到自己思想方法上有許多考慮困難和不利因素
的老毛病;也談到自己只認為彭信有些地方用詞不
妥,而認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等等。這當然也有違心
之說,但還不算太過。
耐人尋味的是,黃克誠回憶的一段毛澤東同他和
其他幾個人的兩次談話。內容涉及了許多往事:
7月30日,主席通知我、小舟、周惠、李銳(湖南
人,水電部副部長)四個人去談話。談話時主席顯得火
氣不大,所以我們也較敢說話。這次談話,主席給我戴
了幾頂帽子。說我:一是彭德懷的政治參謀長,二是湖
南集團的首要人物,三是軍事俱樂部的主要成員。還
說我與彭德懷的觀點是基本一致,與彭德懷是“父子
關系”。
我答辯說:我和彭德懷觀點基本一致,只能就廬
山會議這次意見而言。過去我和彭德懷爭論很多,有
不同意見就爭,幾乎爭論了半輩子,不能說我們的觀
點都是基本一致,但我們的爭論不傷感情,過去打朋
團時,有人要打我,彭還幫我說過話,不然我那次就可
能被整掉了。我認為我們的關系是正常的,談不上什
么父子關系。……我又說:我當彭的參謀長,是毛主席
你要我來當的。我那時在湖南工作,并不想來,是你一
定要我來。既當了參謀長,政治和軍事如何分得開?彭
德懷的信是在山上寫的,我那時還沒有上山,怎么能
在寫“意見書”一事上當他的參謀長?我在湖南工作過
多年,和湖南的負責同志多見幾次面,多談幾次話,多
關心一點湖南的工作,如何就能成為“湖南集團”?
談話還涉及到當年東北戰場“保衛四平”問題和
長期炮打金門、馬祖的問題,我都表示了反對的意見。
主席說:“保衛四平”,是我的決定,難道這也錯了嗎?
我說:即便是你的決定,我認為那場消耗戰也是不該
打的。至于炮轟金門、馬祖,稍打一陣示示威也就行
了。既然我們并不準備打,炮轟的意義就不大,打大炮
花很多錢,搞得到處都緊張,何必呢?
主席笑笑,說:看來,讓你當個“右”的參謀還不
錯。
7月31日和8月1日兩天,毛主席在他住處的樓
上召開政治局常委會議,批判彭德懷。連中午都不休
息,午飯就是吃包子充饑。參加的人員有少奇、恩來、
朱總、林彪、賀帥、彭真等同志,又通知我和二周及李
銳四人列席。(《黃克誠自述》人民出版社第254—255
頁)
兩天的政治局常委會議由毛澤東主持,他講的話
也最多,從歷史到理論。最重要的話是說彭德懷等站
在右傾立場上,有組織、有準備的進攻,其目的是動搖
總路線、攻擊中央領導。他甚至還提到解放軍跟不跟
他走的問題。
所以,黃克誠在《自述》中說:“此時,我不能不表
態說幾句話,我說:我和彭相處久了,許多事都看不清
楚。中央蘇區后期,他說過還是要請主席來領導,我認
為他不是不能辨別正確和錯誤。他的個人英雄主義我
有感覺,今天的會使我認識更全面。希望彭能冷靜地
聽取批評,常委領導同志講的話,都是好意幫助,等
等。會后,主席把我們四個列席的人留下,又談了一
陣,要我們別再受彭的影響。這一串的會議給我的感
覺是:主席要教育和爭取我們回頭。雖然我被認為是
彭的親信,絕對脫不了身,但那時似還沒有要定為‘反
黨集團’的跡象?!?/p>
接著,就是8月2日中央召開全會,隨后各組又
召開批斗會,康生表現得最積極,林彪的作用也越來
越重要。他們推波助瀾,彭德懷等人的處境每況愈下。
黃克誠在《自述》中講道:
開始我的態度還很硬,有人說我是彭的走狗,我
氣得要命,說:你殺了我的頭,我也不承認。對不合理
的批評,就和批評者辯論。慢慢地,我意識到講理、辯
論都沒用,就盡可能多聽少說,多沉默,少爭論。但我
的檢討總是不能令人滿意。
這時,有位中央領導同志找我談話,談了兩次。他
以幫助我擺脫困境的善意,勸我對彭德懷“反戈一
擊”。我說:“落井下石”得有石頭,可是我一塊石頭也
沒有。我決不做誣陷別人、解脫自己的事。
但人們總以為我知道彭德懷的許多秘密,不滿足
于我只給自己戴帽子,逼著我交代彭的問題。我實在
沒辦法,只好找彭的秘書來幫我回憶,還是摳不出什
么東西。彭在碰巧能單獨說話時,勸我別那么緊張。我
說:右傾機會主義還不要緊,“反黨”可就要緊了,我確
實是很緊張的。彭說:我這個人一輩子就想搞“富國強
兵”,沒有別的想頭。又勸我別悲觀,似乎他比我還樂
觀些。但也不便多說,馬上就走開了。
捆綁在一起的命運
1959年8月16日,全會通過了《中國共產黨八屆
八中全會關于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錯誤的
決議》。這個決議當時沒有公開發表,只在黨內傳達。
《決議》通過后,全會就閉幕了。
廬山會議剛閉幕,為了在軍隊系統最大限度地肅
清彭德懷的影響,軍委擴大會議于1959年8月18日
在北京召開,實際到會人數為1070人,聲勢浩大。懷
仁堂里人們“揭”、“批”,彭、黃答辯,甚至吵起來,開不
下去,于是將彭、黃分成兩個會場來批斗。
接替彭德懷國防部長職務的林彪主持這次軍委
擴大會議,一次又一次地把會場上的斗爭引向白熱
化。會議集中追查彭德懷的所謂“軍事俱樂部”的問
題。這本來是一個并不存在的問題,但因為它是毛澤
東在廬山會議上最先提出來的,所以彭德懷不得不認
真作答。
彭老總在其《自述》中,是這樣記述當時情況和自
己的心情的:“在會議的發展過程中,我采取了要什么
就給什么的態度,只要不損害黨和人民的利益就行。
我對自己的錯誤作了一些不合實際的夸大檢討。唯有
所謂‘軍事俱樂部’的問題,我堅持了實事求是的原
則。對于這個問題,在廬山會議期間,就有逼迫現象,
特別在軍委擴大會議期間(8月下旬至9月上旬),這
種現象尤為嚴重。不供出所謂‘軍事俱樂部’的組織、
綱領、目的、名單,就給加上不老實、不坦白、狡猾等罪
名。有一次,我在軍委擴大會議上作檢討時,有一小批
同志大呼口號:‘你快交代呀!”不要再欺騙我們了!’
逼得我氣急了。我說,‘開除我的黨籍,拉我去槍斃了
吧,你們哪一個是軍事俱樂部的成員,就自己來報名
嘛!’有幾個同志說我‘太頑固’、‘太不嚴肅’。其實,在
廬山會議結束后,我就想把我在軍隊30多年來的影
響肅清、搞臭。這樣做,對保證人民解放軍在黨的領導
下的進一步鞏固,是有好處的。我就是持著這個態度,
但是我不能亂供什么‘軍事俱樂部’的組織、綱領、目
的、名單等,那樣做,會產生嚴重的后果。我只能毀滅
自己,決不能損害黨所領導的人民軍隊?!?《彭德懷自
述》278--279頁)
彭德懷講“軍事俱樂部”是沒有的,這是真話,但
是有人一定要他交代“軍事俱樂部”的組織、領導、目
的、名單等等。在輪番追逼之下,彭德懷氣憤地說:“如
果有這個俱樂部,那就是以彭德懷為首的反黨集團的
四個人,其他再沒有了。”“你敢說真的沒有了?”“沒有
了?!迸淼聭颜f:“因而他們誰也不愿意來報名嘛!”會
議大嘩。一陣狂風暴雨的批判過去之后,彭德懷解釋
說:“不實事求是,多講一些有什么好處!”
黃克誠在講述到自己在軍委擴大會議上被斗情
況時,又說到了彭總:“他又是反黨集團為首者,當然
斗他更厲害。這樣開了二十幾天會,搞得人精疲力盡。
連彭德懷這樣的硬漢也吃不消。據說他打電話給毛主
席,主席就通知軍委,不要再開斗爭會了?!?/p>
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的狂風暴雨席卷神州
大地。彭德懷和黃克誠又分別被揪回北京,時間分別
是1966年12月底和1967年1月。黃克誠的回憶是
這樣的:
1967年6月底、7月初召開了我們的斗爭會,我
和有關的同案才得以見面。被斗的人中,彭德懷年紀
最大,我很擔心他吃不消,常常抬起頭來看看他,這時
造反派監視人員就狠狠地把我的頭壓下去。如此三番
五次,他們就罵我不老實。我一共被斗過20多次左
右.比起彭德懷來算是少的。三個總部、空軍、海軍、各
兵種、各軍事院校、國防科委等重要軍事機關,都輪流
斗過我們。開斗爭會時都是以彭德懷為主,他站在中
間,我和譚政站在他的兩邊,張愛萍、楊勇又站在我們
的旁邊……軍隊開的斗爭會,從不動手打人。聽說彭
德懷挨過打,那大概是在外單位發生的事。
一連串斗爭會開過了。9月,天已屆秋,在押的人
開始能夠出來放風、見面。這時我才知道彭德懷、彭
真、譚政、羅瑞卿、鄭天翔等人都和我關在一個地方,
不過放風時大家不準說話,至多彼此看看,用眼色打
個招呼而已。有一次,我碰見彭總在散步,左右監視比
較松懈.忍不住悄悄問他:天氣已很冷了,你為何不穿
棉鞋?彭總說:棉鞋帶來了,是我沒穿。又說:別說話
了,省得麻煩。我知道彭總的處境比我們這些人都困
難得多,他性格又那么剛烈,忍受這些侮辱更加不易。
我雖然想多知道一點他的情況,但怕給他添是非,也
只好閉口不問了。
1967年8月15日,廣播里公布了《中國共產黨八
屆八中全會關于彭德懷為首的反黨集團的決議》,在
全國范圍內掀起了又一次批彭高潮,一代民族精英、
革命英雄橫遭迫害、凌辱、批斗、游街、毒打,九死一
生。
彭、黃二人一帥一將被關押在一起。黃克誠常常
反抗監管。有一次,也許是故意所為,黃克誠在院中和
監管人員打起來,大吵大罵,彭總聽出了是黃克誠的
聲音后,激動得把耳朵貼到窗戶上去聽。黃克誠一咳
嗽,彭總就知道是他。
《黃克誠自述》中說:“到了1973—1974年間,對
我們的管制更加放松,問也不大問了。1974年我又因
病住院,得知彭總也住在這個醫院里。但因兩人都在
監護之中,仍是不通消息。我病房外設有一屏風,屏后
坐一值班軍人進行監管,想來彭總亦必如此。”于是,
就有了本文開頭引用的那一段感人淚下的話:“彭總
因癌癥逝世,我雖同在一個醫院,竟完全不知情。后來
才得知此事,又聽說他死時,因癌癥巨痛,把被頭都咬
爛了。一代英雄,如此蕭然辭世!……再見的希望成為
泡影,長與故人生死別矣?!?/p>
1965年11月,以相同的原因,在相同的時間,彭
德懷被下放到西南,黃克誠被下放到山西省任副省
長。用黃老自己的話講,在高平縣幫助農民抗旱時,他
就想到1939年彭德懷從延安到晉東南,正是自己在
高平地區迎接的,并在一起研究部署反(國民黨搞的)
摩擦斗爭。念及于此,不勝悵惘,作《江城子》一首:
憶彭德懷(調寄江城子)
久共患難真難忘。不思量,又思益;山水阻隔,無
從話短長。兩地關懷當一樣,太行頂,峨嵋崗。就得相
逢在夢鄉,宛當年,上戰場;軍號頻吹,聲震山河壯。富
國強兵愿必償,且共勉,莫憂傷。
彭總傳記組以《一個真正的人》為題,出了本書,
書中說:周恩來在廬山會議期間曾對黃克誠深表惋惜
地說:“你來晚了一步。,如果你在7月14日以前上廬
山,彭老總那封信就不會拿出來了?!秉S克誠在“彭德
懷反黨集團”冤案平反以后,曾經一針見血地說:“當
時毛主席臨時通知我上廬山參加會議,是為彭德懷
‘反黨集團’湊班子的。既叫‘反黨集團’,總不能只有
一個人。你們想想,彭德懷‘反黨集團’,要是沒有黃克
誠參加,誰會相信?!”
據彭老總侄女彭梅魁的回憶說:伯伯在病危彌留
之際,說話已經十分艱難,但是,他還斷斷續續地叮囑
我,要我代他去看望黃伯伯,并將他遺留的書籍,“送
給我的好友黃克誠”。
黃克誠大將在1976年粉碎“四人幫”恢復工作以
后講,他很想念彭老總:“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做夢經
常同他在一起?!?/p>
現在,彭德懷和黃克誠這兩位老人都已經作古,
那樁歷史冤案也早已大白天下,愈來愈多的人民群眾
更加敬仰彭德懷和黃克誠那種憂國憂民、剛直不阿的
偉大精神和正義之舉。正如《一個真正的人——彭德
懷》一書所說:“彭德懷與黃克誠的友情,是長期并肩
作戰的戰友之情,是經過嚴酷考驗的患難之交。這種
友情存在于將帥之間,曾經給革命事業帶來助益,給
人民戰爭帶來勝利。它將會成為人們的楷模,成為歷
史的佳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