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的祝福

石買生

我管心靈的漂泊者叫異鄉人。

有一種人一輩子困守故鄉卻常被他的鄉親所忽略。有一種人少年時便闖蕩在外卻被人們牢牢銘記。前一種人因一生寂寞、孤獨而退守心靈終于成為智者，后一種人因一生轟轟烈烈而征服世界最終成為將軍。命運常常垂青于將軍而冷落了智者，于是，許多智者便被故鄉放逐了而成為一個個異鄉人。

有人說天才在他的故鄉是寂寞的。弗蘭茨·卡夫卡一生是寂寞的。他是一個異鄉人，默默無聞活了四十一歲，卻不被親人所理解，一生只以孤獨為伴，視寫作為樂，樂此不疲地在他構筑的奇異世界里流浪。作為一個沉默寡言的兒子，恪盡職守的職員，卡夫卡卻被父母和同事視為陌生人，在他的心靈深處，他有一種真正被放逐的感覺。他成了一個真正的異鄉人。 為了留住生命一根，為了拯救有可能沉淪的靈魂，為了自己不厭倦自己，卡夫卡開始了永無休止的漂泊與尋找。他的苦惱、他的困惑、他的憂傷、他的思考都迫使他找到一個傾訴的對象來宣泄自己的情感。格里高爾·薩姆沙滿足了卡夫卡所有的渴望與夢想，并且激發了他身上無窮的創造潛能。由于某種神秘的心靈感應，卡夫卡通過格里高爾找到了他靈魂的代言人。

格里高爾也是一個異鄉人。

如果把卡夫卡的小說世界比作一個神奇的藝術寶庫，那么《變形記》就是走進這個藝術寶庫的一扇門，而格里高爾則是打開這扇門的一把鑰匙。

《變形記》的著名開篇已經成為現代小說的典范：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

這個奇妙的句子傳達了兩個重要信息：一是既然一個好端端的人可以變成一只巨大的甲蟲，那么這個變化萬端的世界什么都可能發生；二是所有的痛苦和不幸皆從“不安”開始，可以說“不安”是痛苦之源。

如果將這個夢同莊周的夢進行比照，我們將會 發現更多耐人尋味的東西 。這個有趣的開頭要是換成莊周來寫，準會寫成這樣：

“一天早晨，莊周從甜蜜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躲在床上變成了—只美麗的蝴蝶。”

這種比照確實耐人尋味，一個夢是直接的，是直面現實的承受與擔當；一個夢是朦朧的，是游離現實的退隱與逍遙。—個夢充滿恐怖讀來令人毛骨悚然；一個夢曼妙愜意讀來讓人遐思翩翩。

莊周教人遠離塵世，卡夫卡勸人直面人生。

格里高爾由人變成蟲的不幸命運正是從“不安”開始的。作為—個旅行推銷員，嚴酷的生存環境使得格里高爾身心疲憊。對家庭的責任感，對于作的擔憂，還有粗劣的飲食，顛簸不定的生活，友情的淡漠，都使他處于惶恐之中。他的變形是一種必然。他徹底地成為一個異鄉人也是他命中的—個劫數。

但格里高爾面對苦難與不幸所表現出的驚人勇敢與忍耐卻深深打動了人們的心靈。

從變形的第一天起，格衛高爾夢魘般的生活開始了。他在同事和親人的眼里突然變成了一頭怪物。迎接他的不是尖叫就是驚恐的眼神。但他自己并沒有絕望。他還渴望早一點回到單位工作，還掛念著妹妹的讀書，還牽掛著日漸衰老的父母，他還想好好地生活。

他甚至想接近每一個親人。無奈，現在的他行動遲緩，模樣呆板，眼睛憂郁。他的每一次努力都以失敗而告終。他帶來的只有更多的尖叫與驚恐。

開初，他的父母和妹妹對他還有一絲關照，希望他變回人樣回到以前的生活。但格里高爾行為越來越怪誕，多少回總是讓家人六神不安、顏面丟盡。他徹底擾亂了家里平靜的生活。他成了家里的一個累贅。

母親開始厭倦他，妹妹開始嫌棄他，父親開始痛恨他。而他也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怪異與可憎，總是盡量躲著父母和妹妹，小心翼翼地東躲西藏，床底下、沙發旁、墻壁上、天花板上，處處有他藏匿的身影。他常常躲在—個角落里，偷偷地看著親人在屋里走動的身影，眼睛里充滿憂傷與絕望。他深怕他的再—次出現會給家人帶來更大的痛苦與不幸。

然而更大的痛苦與不幸還是漸次降臨到他的身上。他先是擠進房門被父親搡了一把，結果將身子弄得血流如注。繼而又被妹妹的玻璃碎片劃破了臉，最后又被一發炮彈——父親扔來的一只蘋果打中后背，他徹底癱瘓了。他的十命奄奄一息。現在，不管有多么大的勇氣，不管有多么堅韌的意志、他再也不能承受住他痛苦的生命，他再也不能擔當他家庭的那一份責任。他的生命該結束了。

格里高爾在彌留之際，他深情地回憶起和家人一起曾經度過的美好時光。他們的聲音，他們的微笑，他們的舉止，曾經帶給他許多的溫暖與愉悅。現在那些感受正離他而去。現在，他最放心不了的還是他的母親，那個真誠、普通、善良的女人。

“……他最后瞥子母親一眼，她完全睡著了。”

這是格里高爾留給世界的最后—道目光。這輕微一瞥，有著說不盡的疲倦，說不盡的愁苦，說不盡的眷戀。這輕微一瞥，是格里高爾留給母親的深深的祝福。

這樣的告別讓卡夫卡心情非常沉重。

這樣的告別讓讀者非常感動。

這樣的告別讓瞬間化作了永恒。

一個人一不留神竟成了一只蟲。一個人一不小心竟變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個人竟莫名其妙地被親人拋棄”了變成了異鄉人。一個人變成了異鄉人竟忘不了對母親投上深情的一瞥。

這個人是真正的赤子。這個人善良、執著、懂得感恩。這個人外表冷漠但內心有火一般的熱情。這個人行為怪誕，但心地非常健康、純正。這個人留給世界的不是憎恨與詛咒，而是由衷地熱愛與祝福。

這個人名叫格里高爾·薩姆沙。

這個人名叫弗蘭茨·卡夫卡。更正

《創作評譚》2004年?月號發表的《整理碎片：思考的一種方式》，作者楊劍敏出生年月“1986年”應為“1968年”，《規則下的精神沙漠與紅帆的精神綠洲》一丈的作者“廖媛西”應為“廖媛雨”，特此更正。并向楊劍敏和廖媛雨兩位作者和廣大讀者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