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淺予
來貴陽之前,早就計劃要到苗家地區實地考察一下苗族婦女的打扮。為什么我對苗族婦女的打扮這么感興趣?這要回顧到30年代初期。那時我在上海畫過時裝設計,并在一家名叫“云裳”的時裝店當過設計師,還有一次為一家英國花布進口公司辦過一次時裝表演會。這是我畫漫畫之外的又一職業,最后連商務印書館的《婦女》雜志也約我畫了一套時裝設計圖。除了一些老朋友,如今誰也不知道我曾經是老牌時裝設計家。在貴陽的表演結束以后,我把賣藝團送走,便獨自一人訪問了花溪、惠水、擺金三處苗鄉。采訪中心是惠水。
惠水地處貴州高原的西南角,縣城逢場,四鄉農民便趕來交換農產品,十分熱鬧,規模也很大,大概就是原始商品交換的遺風。每五日一集,既是城市商人收購農產品的機會,也是農村婦女亮裝爭艷的好時光。我趁此機會獵取形象。除此之外我也深入農村了解苗家風俗。記得在花溪參加過一次新娘嫁前的歌唱會,晚飯后起唱,一直唱到次日天明新娘起身。歌詞內容我聽不懂,總的含義是小姐妹們臨別贈言,上至天文,下至莊稼,旁及人間,無所不包,都是隨感而發,出口成章。我想,古代的詩經、楚辭,以及后來的五言七言詩,怕都和我們老祖宗這類吟唱傳統有關。參加了這次歌唱會,想起1939年在香港參加的那次掃箕灣漁民嫁女歌唱會,其形式是基本相同的。當時我曾懷疑這兩個民族是否同一祖先,現在看來,這種習俗我們漢民族祖先也會有的,否則詩經從何處來?
“擺金”這個地名很特別,也許是苗語的諧音。這地方是惠水以東靠近平塘的一處苗鄉,要翻山越嶺,走三四十里才能到達。我請縣衛生院一個苗族學徒陪我訪問,那里是他的家鄉。在這藏在山溝里的窮鄉僻壤中,我見了那位學徒的父母及和他一樣年輕的妻子以及抱在懷里的孩子。他家灶間墻根放著一個牛頭,墻上掛著一只銅鼓,這兩件實物標志著苗族古老文化的特征。
在苗區住了兩個月,白天出門采訪畫速寫,晚間在住處琢磨如何表現苗區生活。首先考慮的是形式問題,還用《戰時重慶》那種漫畫速寫形式嗎?盡管那套畫已開始運用中國畫的筆法,造型仍帶有夸張變形的漫畫氣質,顯然不符合我在苗區感受到的自然而質樸的美。幾次嘗試,逐漸明白漫畫手法已不適用,新的表現方法必須另辟途徑,這就是我向中國人物畫傳統畫法追求的開始。1979年我在給人民日報《大地副刊》寫的《漫畫與速寫——答讀者問》那篇文章中追述了這一追求:
“1942年我在貴州苗族地區住了一段時間,發現苗族婦女打扮得非常漂亮。每逢趕集,人人都把漂亮的衣裙首飾穿戴上,集場上五彩繽紛,正如百花爭艷,任何畫家見了都會動心。可是我那支慣于夸張的刻薄之筆,對著真正美妙的形象,只能瞠目而不知所措。心想,如果不改變手法,豈不顛倒美丑,唐突西施嗎?從那時起,決心從漫畫式的夸張手法中解脫出來,另找塑造人物形象的新手法。找來找去,覺得應該下苦功向國畫傳統中的先輩們學習,于是便從漫畫創作轉到國畫創作方面來了。速寫是這二者之間的橋梁。以前,我的速寫為漫畫服務,以后開始為國畫服務,這一轉變使我的審美觀發生了變化。為了標志這個轉變,我為自己畫了一幅諷刺畫——我躲在樹干后面偷看一位苗族姑娘,姑娘害羞地用手遮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