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以蒙治藏”到“以　藏治藏”

索文清　雍繼榮

清王朝在統治中國的260年中，制定過一系列民族和邊疆政策，對今天各民族的發展進步和邊疆鞏固產生過積極影響。清朝對西藏的管理，是針對了西藏紛紜變化的復雜情勢不斷地進行著調整和改革，使其更加完備和更具特色。清朝在西藏最終實現的全面、直接而有效的統治，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不斷解決西藏內部出現的民族矛盾和政治危機之后逐步完成的。

滿藏統治者的早期聯系

公元17世紀初葉，中原地區的形勢發生了巨大變化。明王朝的統治，在農民起義軍的沖擊下搖搖欲墜。這時，一支以努爾哈赤為首的滿族武裝力量從東北崛起。1616年，努爾哈赤用武力兼并了周邊各族部，在赫圖阿拉(今遼寧省新賓)建立了“后金”政權。后金對外不停的軍事擴張，一面興兵反明，一面對長城以北的蒙古諸部大舉進犯，致使地理上與其毗鄰的蒙古部落相率歸附。1626年，努爾哈赤逝后，皇太極繼位，繼續對蒙古用兵，先后征服科爾沁部和察哈爾部，使軍事實力大增。1636年皇太極改國號大清，改元崇德，開始為統一全國做準備，同時在征服蒙古各部的過程中，了解到蒙古民眾普遍信仰藏傳佛教，格魯派和其領袖達賴喇嘛的勢力正在蒙藏地區不斷擴展，滿族統治者認識到佛教在蒙古民眾中的影響力，要想安撫已歸附的蒙古諸部，就要祭起佛教這一武器，利用達賴喇嘛在蒙藏民眾中的崇高威望，積極扶植藏傳佛教的格魯派，實行所謂“興黃教，即所以安眾蒙古”的政策，才能穩定后方。于是清太宗皇太極采納了蒙古喀爾喀三汗的建議，在崇德四年(1639)派出以察干格隆為首的代表團赍書前往西藏，延請至尊無上的大喇嘛到滿洲和蒙古“傳揚佛法于眾生”。這是清朝統治者首次發給西藏宗教領袖的邀請信，以此試探西藏政教領袖們對大清的態度。

在清統治者遣使前往西藏的時候，西藏地方兩大營壘的斗爭正日趨尖銳。1636年，駐牧在天山南麓的和碩特部蒙古首領固始汗應格魯派請求起兵南下，先后消滅了盤踞在青海與格魯派為敵的卻圖汗部和康區的白利土司。1641年進軍西藏，在格魯派的支持下，推翻了藏巴汗政權，建立起和碩特汗王與達賴喇嘛共同領導下的管理西藏地方事務的第巴政權，史稱“甘丹頗章政權”，格魯派最終贏得了在西藏社會獨占優勢的局面。在這過程中，西藏蒙藏領袖們敏銳地覺察到明朝大勢已去，清朝入主中原為期不遠，積極準備和新崛起的清政權建立聯系。1637年，固始汗從青海到拉薩，秘密會見五世達賴和四世班禪等，在商議翦滅西藏格魯派敵對勢力、統一衛藏的計劃時，即已商定共同派員去盛京通好，爭取滿族統治者給他們以有力保護和支援。

崇德七年(1642)十月，由固始汗一手安排和促成的以伊拉古克三呼圖克圖為首的西藏使團到達盛京，受到隆重接待。皇太極親率王公貝勒出城相迎，待以殊禮，多次設盛宴款待。伊拉古克三呈上了五世達賴喇嘛的書信和貢禮。8個月后，當伊拉古克三返藏時，皇太極又遣使隨行，分別致書五世達賴、四世班禪和固始汗，并給他們帶去豐厚的禮物。

1644年，清軍入關定都北京，順治皇帝繼續派員入藏問候，迎請達賴入覲。自此，西藏領袖們遣使入貢不絕。順治六年(1649)，五世達賴奉表同意于壬辰年夏月朝覲。順治帝得信后大悅，頒諭曰：“喇嘛來信悉，將于辰年夏動身進京。茲為普渡眾生，望于辰年秋會見。特遣使臣多卜藏古西為首六人往請，并隨帶禮物：全鞍馬二匹、鍍金茶桶一個、鍍金酒樽一個、金百兩、銀兩千兩、緞百匹”。①并致書四世班禪、固始汗、第巴等人，敦請達賴按期啟程。

順治九年(1652)二月，五世達賴從拉薩動身，隨從者三千人。清廷派了專員和護軍沿途照料，又命和碩承澤親王及內大臣等代表皇帝往迎于代噶(今內蒙古涼城)。蒙古諸王公大臣在該處朝拜了達賴喇嘛。十二月，五世達賴至京師，順治皇帝相見于南苑，設大宴洗塵，令親王、郡王依次設宴款待，還特地修建了黃寺作為達賴留京時的駐錫之所。五世達賴攜來大量貢品，奉獻順治皇帝，以表恭順問吉之心。

達賴在京逗留兩月，順治十年(1653)二月，請辭回藏。順治帝同意所請，在太和殿賜宴餞行，又賜鞍馬、金銀、珠寶、緞匹等物，命和碩承澤親王等親率八旗兵丁護送達賴至代噶。是年五月，清帝敕封五世達賴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怛喇達賴喇嘛”封號，并將頒給他的金冊金印派專人送往代噶。自此，達賴喇嘛的封號和在西藏的宗教地位，得到了清朝的正式確認，以后歷世達賴都必須經過中央政府的冊封，遂成了一項制度。

在冊封達賴喇嘛的同時，清朝冊封西藏實際的掌權人固始汗為“遵行文義敏慧固始汗”，也頒賜了金冊金印，讓他“作朕屏輔，輯乃封圻”。這實際上承認了蒙古汗王才是西藏最高的政治領袖，達賴喇嘛只是“領天下釋教”的宗教領袖，二者的界限分明，毫不含混。

蒙藏勢力間的矛盾與角逐

但是，事物總是不斷地發生變化，五世達賴得到清朝的冊封回西藏后，一面向皇帝上表謝恩，一面憑借清政府的支持，擴大格魯派寺院集團勢力，以強化自己的影響。此時，固始汗雖然控制著衛藏地區的統治權，可是在甘丹頗章地方政權中掌權辦事的“第巴”，又都是五世達賴派來的親信。格魯派對權力的不斷滲透，無疑對蒙古汗王構成了威脅。

順治十一年(1654)，固始汗病逝，諸子爭位。五世達賴趁勢開始接管蒙古汗王的部分權力，由此雙方矛盾日趨激烈。康熙十八年(1674)，與達賴關系密切的桑結嘉措繼任第巴。桑結嘉措才干出眾，對甘丹頗章政權鞏固與格魯派權勢的擴大頗多建樹，他還主持修建了布達拉宮。康熙二十一年(1682)，五世達賴喇嘛圓寂，桑結嘉措害怕格魯派集團勢力遭到削弱，同時也為了鞏固其個人地位和權勢，竟秘不發喪，凡事假借達賴名義號令四方。他暗中派人勾結新疆蒙古準噶爾部，準備一舉將和碩特部勢力驅逐出西藏，以便格魯派獨攬地方政權。

準噶爾部與和碩特部同屬衛拉特蒙古，原在天山北麓一帶駐牧，后實力不斷擴大，四方攻擊侵擾，與清朝為敵。該部首領噶爾丹(1644—1697)曾于17世紀末葉在拉薩學經，與五世達賴、桑結嘉措早有聯系。噶爾丹從康熙二十七年起屢犯外蒙古，直接與清朝發生軍事對抗。清廷曾派人到西藏，敦請五世達賴派人說服噶爾丹降清。當時五世達賴已經圓寂，第巴桑結嘉措假借達賴名義，表面勸說噶爾丹罷兵歸順，暗中卻挑唆噶爾丹繼續向內蒙古各部襲擾。康熙二十九年(1690)，清軍大敗準噶爾部于烏蘭布通(今赤峰)。身陷絕境的噶爾丹借助桑結嘉措派來軍中的僧人向清軍假意求和過程中，才逃脫了清兵的追擊。

康熙三十五年(1696)，康熙皇帝親征準噶爾，翌年，噶爾丹兵敗自殺，準噶爾全軍覆沒。康熙帝從俘虜口中才獲悉，五世達賴早已圓寂多年，康熙帝震怒之余寫信給桑結嘉措，責問他匿喪不報和與準噶爾串通的事實。桑結嘉措接到康熙帝的信后，惶恐萬分，立即報告秘不發喪的緣由，并告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倉央嘉措已轉世15年。康熙帝平準未靖擔心再發生動亂，對桑結嘉措的所作所為未予深究，承認了既成事實，并準許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正式坐床。

然而，西藏地方內部的權勢之爭并未就此緩解。康熙四十二年(1703)，固始汗的重孫拉藏汗即汗位統治西藏。他從即位之日起，就與桑結嘉措交惡，借口新坐床的六世達賴倉央嘉措行為放蕩，不守戒律，否認他是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矛頭直指第巴桑結嘉措。康熙四十四年(1705)，桑結嘉措準備加害拉藏汗，結果陰謀敗露，被拉藏汗捕殺，隨后廢黜了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另立意希嘉措為六世達賴喇嘛。拉藏汗將捕殺桑結嘉措和另立達賴事稟奏康熙皇帝，得到了清廷的承認，康熙帝還派人進藏，封拉藏汗為“翊法恭順汗”，賜金印一顆，②并命令他把倉央嘉措押解北京。不料，倉央嘉措在解送途中，病死在青海。

但是，拉藏汗所立的意希嘉措，卻得不到格魯派寺院集團上層當權者的認可，西藏再次出現人心浮動的不安局面。康熙帝感到“西藏事務不便令拉藏獨理”，于是欽派侍郎赫壽進藏，協同拉藏汗辦理藏務。隨后，又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正式冊封了五世班禪羅桑益西為“班禪額爾德尼”，同樣頒賜了金冊、金印和諭旨。這是清朝中央為安定西藏局勢，在格魯派與蒙古汗王之間尋求政治平衡的又一舉措。從此，格魯派另一個活佛轉世系統，得到了中央政府的確認，以后歷世班禪額爾德尼的轉世繼位，必須經過中央政府的冊封和批準，也成為一項定制。

大約在康熙四十九年(1710)，拉薩三大寺喇嘛和青海蒙古首領察罕丹津等人從康區理塘找來了倉央嘉措的轉世靈童格桑嘉措，認為他才是真正的達賴喇嘛，并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將其送往塔爾寺出家受戒。清廷此時看到倉央嘉措已被廢黜，拉藏汗立的意希嘉措又得不到公認，在大勢所趨的情形下，也就默認了格魯派集團認定的格桑嘉措，也稱他為六世達賴。這就是藏族歷史上曾經出現3個六世達賴喇嘛的情況。

蒙古勢力被除 設噶倫管理西藏

盡管清廷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西藏形勢仍不太平。康熙五十六年(1717)，又發生了準噶爾襲擾西藏的事件。這是噶爾丹兵敗自殺后，其侄兒策妄阿喇布坦經過20年的韜光養晦，企圖再度占領西藏。策妄阿喇布坦打著“拯救黃教”和為桑結嘉措報仇的旗號，于是年秋向西藏大舉進犯，年底攻占拉薩，擒殺拉藏汗，廢掉了拉藏汗所立的六世達賴意希嘉措。至此，蒙古和碩特部從固始汗起在西藏近80年的統治，宣告結束。

準噶爾軍事占領西藏后，軍紀敗壞，到處燒殺搶掠，涂炭生靈，西藏各大寺院的金銀珠寶被他們劫掠一空，運往新疆。準噶爾軍的搶掠洗劫，給西藏社會帶來了深重災難，僧俗大眾迫切希望驅逐準噶爾占領軍，重建家園。

為了安定地方，鞏固邊防，康熙五十七年和五十九年清廷兩次出兵征討準噶爾。這期間，原屬拉藏汗舊部官員的康濟鼐、頗羅鼐組織后藏地區軍民向拉薩挺進，另一支由阿爾布巴領導的藏東工布地區義軍，也在有組織地抵御準噶爾部占領軍。在清軍與西藏地方武裝的打擊下，康熙五十九年(1720)八月，準噶爾軍被全部驅除，飽受戰爭之苦的西藏僧俗民眾，無不歡騰雀躍，對清朝的這次用兵，表示了由衷的擁護和歡迎。

就在平定準噶爾之亂的同時，清廷又做了一件順乎民心的大事，這就是護送七世達賴格桑嘉措從青海回西藏坐床。臨行前，康熙正式下詔敕封格桑嘉措為“弘法覺眾第六輩達賴喇嘛”③，命他“闡揚佛教，輔朕大業”，并賜銀萬兩作為坐床費用。是年十月，格桑嘉措在布達拉宮措欽大殿隆重坐床，各族信徒紛紛祝賀。三年之后，即位不久的雍正皇帝又頒降敕諭，賜予格桑嘉措刻有漢、藏、滿、蒙四種文字的金印，這是清政府頒賜歷世達賴印信中最重要的一顆，被視為大金印璽至寶。

康熙六十年(1721)，清政府決定對西藏政權進行重大改革。獨攬大權的第巴一職被廢止，改由新設置的眾噶倫共同管理西藏事務。拉藏汗時期任過阿里總管的康濟鼐，在平準戰爭中功勞最大，封為貝子，擔任首席噶倫，其余噶倫分別由阿爾布巴、隆布鼐、扎爾鼐等藏族官員擔任。清政府為穩固這個新組建的政權，還留下3000兵丁駐守拉薩，在通往準噶爾的要道上布防設卡，嚴防準噶爾部的再次侵擾。

清政府實行的這一系列措施，宣告了清初開始在西藏推行的“以蒙治藏”政策的結束。清政府因勢利導地清除了蒙古勢力在西藏的影響，轉而扶植西藏地方的世俗領袖擔任噶倫共同管理藏務，通過他們實現清中央對西藏的施政方針。這是一個歷史性的轉折。從此，西藏地方與清中央的政治關系步入了新階段，它為18世紀中葉以后，西藏建立噶廈政權、逐步確立政教合一體制鋪平了道路。

①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內閣蒙文老檔》

② 《清圣祖實錄》卷227

③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滿文錄副奏折》。所封“弘法覺眾第六輩達賴喇嘛”，實為第七世達賴喇嘛，乾隆時期方被正式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