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的時候,已是深夜。坐末班車到城市另一端去上班。我上班的那家酒吧叫做“七年之癢”。舊的木質裝修,墻上掛著30年代的美女月份牌,用一只老式留聲機。曲子都是白光或周璇的,情調小資得一塌糊涂。
老板常常夸我:“似你這般長得好又純良的男人真正少有。”
真的,我目不斜視,從不和標致女郎調笑。偶爾有客人趁醉將手搭上來,我也只是輕輕避開,不言不笑。自有老板來周旋。
不,我不登臺不出場,我不是絕代男寵。我是一名調酒師。業余的調酒師,但客人愛喝我調的酒。我來這是為了攢錢。半年后,去美國紐約完成我的學業。
我最拿手的飲品,叫做“遇見龍舌蘭”。
龍舌蘭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栽培多年才能開出淡黃色的花朵,結果之后枯死。之所以用這個名字,是因為龍舌蘭代表的花語:“為愛付出一切。”
我每晚都在“七年之癢”,后來我遇見了她。
2000年的5月28日,她毫無預兆地出現了。就那么推開酒吧的大門,直端端朝我走過來。我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十二點零七分。我聽見她這樣說:
“一杯酒。”
聲音有點沙啞,語調顯得心不在焉。卻在一瞬間準確無誤地擊中我的心臟。
我低下頭來調酒。
她靜靜地將一雙手放在臺子上,并不說話。細細的手指,沒有戴飾物;指甲修得很整齊,也沒有涂蔻丹。我忍不住抬頭看她:她的頭發向后梳成條馬尾,臉上化著淡淡的妝。穿著件黑色高領無袖衫,膚白如玉。
這時她笑起來。眉目如染春風,那個模樣定格在我眼中,從此花開不敗。
“可以把酒遞給我嗎?”
我發窘:“對不起。”
她搖搖頭,把酒端起來喝一大口,很享受的樣子。十二點十一分,她放下酒錢轉身走了。從頭到尾她 只說了兩句話:“一杯酒。”“可以把酒遞給我嗎?”——仿佛她在深夜來一間叫做“七年之癢”的酒吧,只是剛好路過,因為口渴進來喝一杯。
盡管我調制的是一杯“遇見龍舌蘭”,可是她似乎無意沾染什么。
接下來我開始等待她的出現。
一連七天,芳蹤杳杳。
我買回來一瓶“Daviddoff”的“Cool Water Woman”,那夜我曾聞見她身上清如松柏的味道。我知道她用的是這個牌子:冰水美人。
又是七天,我開始注意穿黑衣裳的女子。有黑衣女高雅;有黑衣女美艷;有黑衣女凄厲。每一個都不是她。
七天,七天,七天之后。
第28天,她再度出現。
沒有化妝,頭發松松地垂在肩上,寬大的男式襯衫。眼神有點迷茫,一張臉因此顯得天真。她仍然說:“一杯酒。”
我試著講話:“凌晨五點鐘喝酒,不用上班?”
她笑一笑:“或者有其他飲品也可給我一杯。”十分隨和,但避開話題。
她喝水,發呆,張望;我調酒,看天,看地,看她最多……我們沉默不語。
臨到她走,我才憋出一句:“我們通宵營業的。”
她有點意外,隨即說:“啊,我希望可以常來。”
我松口氣:“隨時歡迎。”
其實她也并不常來,但是每次停留時間逐漸變長,對白增多。只是仍不欲提及自身。
“住得離這里遠么?”
“呵,為你美酒所吸引,無論遠近,一定要來的。”
“做什么工作?可覺得悶?”
“不會比每天等在家中看八點檔黃金劇更悶了。”
“小姐貴姓?”
“小姐都姓小”她眨眨眼,“而后改名叫太太。”
我的問題幼稚而唐突,但是她自有她的機智。
我不愿錯過她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時常整晚看牢了她。一次她同我說:“你的目光真令我小小虛榮心得到安慰。”口氣如此磊落,絲毫不令我尷尬。
多么可愛的女孩。
我深深著迷。
連老板都看出點端倪,問我說:“那女人什么來歷?”
我聳聳肩:“不知道,不如你去問她。”
老板死瞪我一眼:“這樣沒頭沒腦。”
我愉快地笑起來……這就是了,他們都說,愛情是沒頭沒腦的。
有一天晚上,她叫了一瓶Wiskey,一個人喝光了。
我想她一定有心事。
她醉了,伏在臺子上低聲抽泣,喃喃地叫一個人的名字。
良久,她抬起頭來,淚痕已經擦干,神態平和,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我聽見她叫“裴珉珉”。
或者是“敏敏”?“明明”?那是誰?
我都不敢胡亂揣測。
忍不住問她:“裴珉珉好嗎?”裝做漫不經心。
她詫異地望著我:“恩?”
我用手揩揩鼻子:“你喝醉時叫他名字。”心里有點酸。
“呵”她微笑,“很好,謝謝你。”
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簡直沒有頭緒。
我著惱,白天睡不穩覺,晚上老是調錯酒,幸好許多客人只為打發時間,并不在意酒的味道。有一日我發瘋似的將店中唱片統統換成愛爾蘭風笛曲子。晚上她來的時候聽見,歡欣地說:“珉珉最喜歡這個。”
我賭氣不說話。
她說:“這店的風格太平常了。”
“那你為什么來?”
“因為想你。”她沒有笑,不知是真是假?
我心狂跳,脫口道:“那裴珉珉先生呢?”噯,太太太似爭風吃醋。
她聽了直笑:“是裴珉珉小姐。”
嘩,重見天日重見天日。
原來“他”是“她”。我興奮得不知講什么,用力擦拭手里的杯子。
她坐在那里含蓄地笑,喝光一杯“遇見龍舌蘭”。
“這酒味道奇佳,一直沒問你是什么名字?”
“遇見龍舌蘭。”
“龍舌蘭是什么?”
“一種植物,很久才會開花,結了果就枯死。”
“怎么叫這個名字?”
“龍舌蘭說:為愛付出一切。”
她聽得深深動容。
她越來越喜歡喝這種酒。很多時候下班也會進來喝上一杯。我們很熟悉了,她仍然不說關于自己的事情。我也不想再問。有什么關系呢?
在月涼如水的深夜里,我總是騎著那輛破摩托把她送回家,她緊緊地靠在我的身后,散發著“冰水美人”的氣息。車停下的時候,她松開環在我腰系的雙手,再跳下車,沖著我笑:“阿龍,再見!”然后轉身就不見了。我稱她為“冰水美人”,她則笑嘻嘻地叫我“龍舌狼”。
“阿龍,我們再這樣見面,人家會起疑心。”
我答:“事到如今,只好同你結婚。”
玩笑之中,藏著我的真心。
“下個禮拜,我就要去美國了。”
她愣了一下,隨即微笑著問我:“去做什么?”
“讀書。”
“這樣啊。”
“我要去三年。”
“哦。”
“不想說點什么嗎?”
“祝你一路順風。”
“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縱使你的內心驚濤駭浪,愛恨洶涌,表面上卻靜如高山上的一面湖水。這讓我著迷,也讓我不知所措,你知道嗎?”
“是嗎?”
“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她不回答,垂著頭看著手中的酒杯。過了很久,我聽見她低聲地說:“不。”
“為什么?”我發急,緊緊地拉過她的手:“因為三年太過漫長?我會回來看你的。”
“不。”她搖頭。
“那為什么?”
她像下了很大的決心:“因為我不愛男人。”
“什么意思?”我迷惑地看著她,突然一下子明白過來:“你愛的是裴珉珉?”
她一愣:“是的。”
“我愛她,我也只能愛她。”她一字一頓,神情苦澀,如咽如哽。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開來。
一個禮拜之后,帶著絕望,我踏上了去往紐約的航班,沒有告訴她。
后來,我瘋狂地想她,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與她聯系,我笑自己傻,到現在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每天她的笑臉綻放在我的夢里,夢醒過后,心卻是刀絞般地痛。于是我迷上了上網,以“遇見龍舌蘭”為名徜徉在各個網站,試圖用網絡來麻痹自己。
在紐約的最后一年,有一個名叫“冰水美人”的女孩,進入了我的“好友”。
“阿龍?!是阿龍嗎?”
“你是?”難道……
“三年前,我遇見了一個男孩。他會調一種美酒就叫‘遇見龍舌蘭’。我叫他龍舌狼,他叫我冰水美人。”
是的,是的,我的冰水美人!!
“有一日我在酒吧喝醉,因感傷自身,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由于我們交往時我從不提自己的事情,所以他不知道那就是我,而我也一直跟他開玩笑,不欲說破。其實,我就是裴珉珉。”
什么?裴珉珉裴珉珉,她就是珉珉?
她繼續說:“后來他向我表白,我拒絕了他。他卻誤以為我和裴珉珉才是一對。再后來他就消失了,再沒有出現。”
難不成是我會錯意?不,分明是她誤導我。
“那你為什么不辯解?”
“當時我十分彷徨。因為以往的感情太傷我的心,他們大多都只是一時沖動,片刻即逝。這使我對真情持懷疑態度。而且他要去美國三年,三年的時間可不短。我不能確定他的感情,也不能確定我自己。”
“但是,后來才知道,我愛他,真的愛。沒有了他,人生是真的不同了。”
“記得當初他說龍舌蘭代表為愛付出一切。我卻直到現在才明白。”
珉珉,珉珉。我心酸得不能自己。
原來她就是裴珉珉。原來我愛的是裴珉珉。
絕望鋪天蓋地的席卷了我。恍惚中我聽見珉珉問:“阿龍?阿龍?是你嗎?!”
我拭去眼角的淚水,沉默了很久,平靜地說:“不,我不認識他。”
“三年,馬上就到了。他就會回來的,不論你是不是他,我想說我會天天在那個酒吧等他。等他再為我調一杯‘遇見龍舌蘭’。”
是的,三年過去了,我的學業早已結束了。但是我沒有回去,沒有再去“七年之癢”,沒有再為我朝思慕想的女孩調一杯“遇見龍舌蘭”。因為在9.11事件之后,我已經不能再直立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