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頂上喝紅酒的女人

愛情永遠是美好的，只是它還沒有來到我們身邊。

我很久很久沒有找到工作了，站在樓頂上，我心煩意亂地看著這個和我生活一樣腐朽和停滯的天空，看著坐在樓頂另一邊的那個翹著蘭花指喝著紅酒被三流老板包養(yǎng)著的小女人。

“你在想什么？”那個小女人抬起她那濃妝艷抹的臉問我。她懶懶地縮在沙灘椅上，一如懶懶地縮在她那并不美麗但卻可以讓她不用勞動就能生活下去的愛情里。她那涂著丹蔻的細長手指捏著一個精致的高腳杯，那里面蕩漾著如血般鮮紅的液體。

“我在想凡高為什么會為了一個妓女而用利刃割下自己的耳朵？”我仔仔細細地看她，她最多二十歲。

“為什么呀？”她饒有興趣，或者說她本身也閑得無聊，琢磨著拿我開開心，她晃著手中那精致的高腳杯問我。

“為了愛情！為了美好的愛情！”我嘴上說，心里卻吐了自己一臉。愛情？愛情！我剛一說完，就聽見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世上還有愛情嗎？”她一臉不屑，“這世界早已情怠意淡，美好的愛情早就像得道的高僧一樣圓寂了。”她似乎有點文化，還有那么一點點幽默。

“你還沒找到工作嗎？”她抬起頭來問我。我沒點頭也沒有搖頭。

“你老公是做什么生意的？整天看他那么忙。”我問她。

“管他做什么呢？只要能掙到錢就行了，”她嘆了一口氣，“你去幫我買瓶紅酒吧！剩下的錢給你自己買包煙抽。”她說著遞給我兩張一百元的鈔票。

我下了樓，拿著她給我的錢先美美地吃了一大碗扯面，然后才去商場給她買了一瓶紅酒。回去后我把剩下的錢給她，“我看你買的什么煙？”她問我，我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沒買煙，我吃了一碗面。”她沒有接我遞給她的錢，“你拿著吧！等你找到工作后再還我。”就在這個時候，她那五短身材歪瓜裂棗看似二手的老公開著二手桑塔納來了。她坐在樓頂上和我都看見了，她喝干了杯子里的紅色液體后下樓去了。那個老得快要掉渣的男人來了之后她們的門就關上了。那是經常的事。

憑什么讓那個五短身材歪瓜裂棗的老男人占有這個姿色艷麗心地善良的女人？憑什么？難道就憑那輛二手桑塔納嗎？我越想越氣。

那天過后，托那個漂亮小女人的福，也托我一個患難朋友的福，我很快就有了工作。

我拿著錢，買了兩瓶長城干紅和兩包好貓香煙，然后快快樂樂地回到我的住處。眉正在樓頂上喝著酒。

“這是我買給你的，”我一邊把上次拿她的錢還給她，一邊對她說，“上次真的多謝你呢！”

“你找的什么工作？”

“采編！”

“哎！你們大學畢業(yè)的還是好呀！我想找個工作好好地干，可就是找不到，我又沒文化又沒什么。” 眉嘆了一口氣，她幽幽地說。

我心里忽然莫名地產生了一種隱隱的疼痛。

她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她用那種霧一般迷茫的眼神看著灰蒙蒙的天空，若有所思的樣子。我靜靜地看著她，她真的很美！她那漆黑明亮的眼睛里充滿著哀怨和傷感，她細而柔順的眉俏麗地上挑著，她那駝黃色的唇亮澤而嬌美……看著看著，心里就潮水般涌起一陣陣柔情。我緊緊地抱住了她，靠著樓頂上的欄桿，吻她。過了很久很久，她輕輕地推開我，靜靜地看著我，\"別這樣了！\"然后拿著椅子一聲不吭地下樓去了。

……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冷也好，熱也罷，轉眼之間就到了春暖花開，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

“你過得很開心呀！”我懷抱吉他，正在走廊上給我剛剛認識的那個叫娟的女大學生抒情的時候，眉回來了。她笑著對我說，她的身后又跟著一個陌生的男人。我對她笑了笑，這才想起很久很久沒有見她那個二手老板開著二手桑塔納來找過她了，很久很久沒有看見她翹著涂有丹蔻的蘭花指捏著高腳杯坐在樓頂上悠閑地喝酒和在樓下打麻將了。她什么時候開始濃妝艷抹花枝招展地出去，然后帶著一個個形形色色陌生的男人回來我也記不清了。

又是一個孤獨寂寞的深夜。我剛剛躺下，樓下就傳來了\"哐哐哐\"的敲門聲和眉的聲音，她現(xiàn)在經常是在半夜或凌晨才回來。

我下了床，爬在窗口。昏暗的樓道口悄無聲息地蹲著一個身影，就像一只流浪的貓一樣蜷縮在門口的臺階上，孤獨而可憐。我下樓打開了門，一股濃烈的酒味夾雜著淡淡的脂粉味撲鼻而來。她一定是喝醉了！這是我頭一次看見她身后沒有男人。

樓道很黑，眉在黑暗中摸索著尋找扶手的地方，她拽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小也很涼，冰涼的手指蜷縮在我的手心里，給人一種脆弱無比的感覺。眉打開門，在墻壁上摸索半天后燈亮了，蒼白慘淡的燈光在一瞬間像水一樣涌出門口。她站在門里，站在蒼白慘淡的燈光里一臉冷漠地看著我，然后那扇門在離我鼻尖幾厘米的地方關上了，“嗵”地一聲嚇了我一跳。

走廊上一片黑暗。

一連幾天，眉的房間里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她怎么了？到了第三天我實在忍不住了，便去敲門。敲了很久，屋子里才傳來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國度里傳來一樣，是那樣的微弱和無力。她站在門口，頭發(fā)凌亂臉色蒼白，一臉冷漠地看著我，臉上殘留著隔夜那未卸的妝。屋子里狼籍一片。茶幾上放著兩盒針劑，隔著很遠就能清晰地看見那上面的名字是頭孢三嗪和壯觀霉素。一個一次性塑料杯里盛滿紫色的液體，從顏色看應該是高錳酸鉀溶液了。在她床頭的一個很大的塑料袋里散開著一些面包饅頭等等亂七八糟的食品。

“你應該去醫(yī)院看看！”我看著她那憂郁而孤獨無助的眼神對她說。

她淡淡地笑，像一朵在隱晦和凄涼中慘淡開放的花。

“我去給你買點吃的吧！你有好幾天沒出門了。”我下樓買了一袋豆?jié){和一碗豆腐腦，這些溫暖的食品一定會讓她感覺暖和一些。

“過幾天我就要走了，離開這里。”眉一邊喝著豆?jié){一邊說。

“去哪？”

“去那些需要我而不愛我的男人那里。”

“那你應該把病看好了再去呀！”

眉一聲不吭。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我來這個城市的時候只是一個小裁縫，我沒想要在這個城市怎么樣怎么樣？只想憑自己的手藝掙點錢供我弟弟上學，我不忍心看我那已瘦得不成樣子的母親一次次往血站跑……我來到了這個城市，他們不需要我做的衣服，他們只需要我的身體！我來這已經五年了……母親在一次賣血后死在回家的路上，我弟弟他偷人家的東西也被抓走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留在這里？為什么還要活在這個世界上？我…… ”豆?jié){沒有喝完，眉已泣不成聲了，大顆大顆晶亮的淚珠順著她那蒼白憔悴的臉上無聲地滑落。

……

眉走的那天，天氣神經質般異常地晴朗。

“愛情永遠是美好的，只是它還沒有來到我們身邊！”穿過馬路的時候我對眉說。

“會來嗎？就像你現(xiàn)在已經知道了我有這個病，你還會像那次在樓頂一樣吻我嗎？還敢吻我嗎？”她冷冷地笑，大片大片的陽光從她蒼白的臉上凋謝飄落。

為什么不呢？為什么不呢？！

我?guī)缀跏呛敛华q豫地抱住了她。在手中箱子沉悶的落地聲中，在川流不息的車流聲中，我緊緊地擁抱住了她。沒有驚心動魄的感覺，甚至沒有一點點的沖動和激情，但我卻緊緊地抱住了她。她的頭偏向一邊。刺耳的喇叭聲沒有了，一切的喧囂和嘈雜聲都隱去了，只有一顆心在一點點破碎時發(fā)出的聲音。帶著很痛的感覺！

她慢慢地提起皮箱，穿過馬路。箱子很沉，她雙膝微曲，高高的高跟鞋似乎承擔不起那箱子和她身體的負荷在搖搖晃晃著。她踩著滿地凋謝的陽光，匆匆地上了一輛停在路邊的出租車，然后很快就消失在來來往往的車流之中。

她會去哪里？她又能去哪里？去那些一個個陌生的需要她的男人那里，去這個城市撲朔迷離的霓虹深處，靜靜地攤開自己，沒有愛情沒有浪漫地攤開自己？

站在樓頂上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娟來了。她一蹦一跳快樂得像個天使，溫柔地摟著我的脖子，看著我，“你在想什么？”她問我，“我在想如果我有性病，你還會這樣對我嗎？”我輕聲地對她說。娟大驚失色，倒退兩大步后睜著一雙大眼睛驚慌失措地看著我，“你別嚇唬我好嗎？”

我把眉的事給娟講了講。她靜靜地看著我，目光冰冷，“你讓我感到了惡心！”她對我說，然后“噔噔”地下樓去了。她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面帶鄙夷地走了。

我抬起頭，對著灰蒙蒙的天空苦笑兩聲。我想我應該離開這里了。這個樓頂上已經沒有了那個愛喝紅酒看著天空的小女人，盡管她不再純潔！

我還呆在這里干什么？那我應該去哪？我問自己。

去找眉！我對自己說。

對！找眉！

找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