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萍,女,香港大學碩士,曾任香港《明報》、《亞洲周刊》記者,出版過小說集《蛤蟆面具》與專欄集《完美主義的傷口》,1995年《微笑標本》獲香港首屆天地小說比賽大獎。
《人貓》描寫了一個香港女影星的成長和衰落過程,揭示了過于物質化的社會對人心靈和肉體的戕害。小說使人認識到資本主義的弊端,對祖國大陸年輕一代建立正確的人生觀,有幫助作用。一位窮困而亮麗的女子,自從踏入香港演藝圈,生活跌宕不定。她,憑性感戲成名,又被市場淘汰,無論她逃去臺港還是上海,或改行唱歌,擔任導演,陰影一路跟隨著她,她與不同男人戀愛,卻淪為玩物。她,糾纏在自己的昔日情結中,一直弄不清楚身體與靈魂的關系,以及愛情與欲望,角色與本人等等。后來,復出演戲,她已失去一席位置。隨年華漸逝,命運越發如風中落花般飄蕩著。本刊選載了這部長篇小說的前4章,以饗讀者。
第一章 黑匣子
那是一只黑匣子。
當唐美鴿回憶起第一次和男角拍親熱戲,唯一的感覺便是它。
黑匣子里有一種擠壓的氣味,有形又無形。她被它覆蓋著,沒有了呼吸。
一群人在黑匣子外面,導演,場記,攝影師之類,還有母親,在觀望著她,而她正在男角的懷中,一手揉捏著胸前的扣子,“嘩”,衣衫脫落了一部分,身體釋放了一部分出來,胸部涼涼的,如被風凍住一般。她一下子就從少女跳到了成年。
接下來便是全力與男角奮戰。在西貢的一處池塘邊,正在拍一出青春沉淪戲《玩偶年華》。
“噗咚”,男角掉落在水花四濺中。也許是她反抗導致。
忽地,男角從水中冒出頭,一把抓住了她。
她趔趄一下,也掉落下去。
寒涼混濁的水,浸沒了裸露的胸,又連同衣衫撕扯著她,還有小魚或蛙類,穿過她和男角的互相糾纏而四下驚散。“好!”導演說著,指揮攝影師連續拍攝。她又陷到黑匣子里,黑匣子又像科幻片中的零度空間一類,將她擠壓得奇形怪狀的。
“媽媽。”她掙扎著叫道。
母親沖過來,喝道:“停。”
全場轉向母親。母親說:“這樣子是不是適當?”
“什么適當不適當?”導演說。
母親說:“我想請問藝術尺度在哪里?”
“你說呢?”導演一攤手。
“我也是拍過戲的人,不要以為我什么也不懂。”母親說,“你這人真有趣,非得往難堪里拍,女孩子總不能一點矜持都沒有吧?”
母親過去拉她。她甩開母親的手,“這是工作。”爬上岸,一工作人員將黑大衣披在她身上。
一抬頭,有一棵梔子花樹,在艷陽天寂靜地開放著短暫的花期。
母親是反復無常的。當初,正是母親,將劇本拿到她面前。
《玩偶年華》講述的是一群中學生的反叛歲月。一個活得懶洋洋又無辜的少女角色與她頗為契合。不,她要更高一籌,她也反叛,不拘于課室,但反叛出一個可能的明星前程,而劇中人反叛的結果是沉淪,這是電影要點示的主題:
青春的沉淪是美好的沉淪。
母親說:“你的好機會到了。”
“我?行嗎?”
“當然!”母親說,“我的女兒我還不知道嗎?你從小就會演戲,又漂亮過林青霞。”
當唐美鴿是個小女孩子時,就在內地劇團看母親演樣板戲《江姐》《長征頌》《東方紅》,那時母親是何等青春亮麗,而當她悄悄地模仿著母親,唱道:“做人要做革命的人。”卻又羞紅了脖子。
她的舞臺不是那種的。
在她的舞臺中,她穿著白雪公主的裙子,周圍滿是男人,楊柳一般隨著她的裙下之風搖擺不定。她跳古典舞和現代舞,讓身體扭轉出圖騰般的意象。她是閃電般無可捕捉的,是劃過世界的光。舞臺又像岸,水中的男人在掙扎,發出沉溺的呼救,而一切與她無關。
有人說,舞臺是所有女人的生存依據。
舞臺又是抽象的,散落在人世百態的故事情節中,它屬于電影。拍電影是與世界溝通的靈活多變的方式。
然而,現實表演中,卻要與衣衫發生爭奪戰。
“只露胸部而已。”導演說,“條約不是寫明的嗎,不排除性感鏡頭。”
那導演,母親和他爭吵不無道理,據說原是飲食評論作家,當香港三級片開禁,第一個沖殺進來,搖身一變為藝術家,在指揮色情戲時一本正經,鸛一樣的目光令人眩暈打顫。
回到家,母親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想盡辦法要占女孩子便宜。”
唐美鴿說:“以后你不要去片場了,行不行?”
“我要是不陪著你能放心嗎?”母親說。
唐美鴿說:“那班人看見你都有一點害怕,私下叫我告訴你的。”
“你是要站在他們的立場上還是站在我的立場上?”
“你害得人家不自在,知道不知道!”唐美鴿用身體抵住櫥柜,“嘩啦”一下子,一臺面香水化妝品之類的東西傾倒下來。
“你不是我生的嗎?”母親說,“哪天如果成名可怎么得了!”
“都是你要我成這個名,來彌補你自己。夠了,我快要瘋掉了。”唐美鴿說。
“你越來越像你爸。”母親說,“我這一生造了什么孽,沾上你們兩人?”
母親數落起來:“那個爛男人,多年來一分贍養費也不出,整個家都由我扛著……”唐美鴿捂著耳朵。
母女間相克,不知是哪個算命先生說的。
也許是她生下來不曾討母親歡喜,注定了她在上海老家的童年陽光一片混濁。那是七十年代,祖國大陸處在“文革”運動尾端。父親,一位畫家,在毛主席宣傳畫中運用西洋畫技法,堅稱這樣更能突出偉人風范,被批為“資產階級畫家”。母親與他劃清界線。
后來,父親飛往加拿大定居。母親也另嫁香港。上海老家剩下一個老外婆陪唐美鴿過活。
當唐美鴿來到香港,已是半大的女孩子。
迎接她的是一個陌生的家庭:母親、后父,另一個同母異父的男孩。一家四口,擠在兩室一廳中。后父因病去世之后,她才喘了一口氣。
尤其是找到表演之路后,她龐雜的青春期有了一點方向感。
唐美鴿在銀幕上見到自己,嚇了一跳。
是我嗎?她說。臉龐大得不可思議,笑容傻氣了一些,核心里是空的,肌肉有一點生硬,粉抹得像戴了防毒面具。她沒有把握到角色的特點,表演感太強,不能成功地抽離自我。她和角色之間有一道鴻溝,角色的純情嬉皮籠罩著她悲哀的影像。
與生俱來的悲哀,在花團錦簇的青春后面。
還有她在池塘邊展示的胸部——導演運用梔子樹灑下來的斑斑點點的帶香氣的陽光,從側面拍攝,男角變成遮擋的道具,因此,看起來并不唐突。她松了一口氣。
這是自然而驚艷的效果。她還是不認識自己。
她從來沒有如此忍耐地面對自己的身體——雖然,在電影中展示只有三秒鐘,卻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她的胸部,從側面望去隱隱約約是石榴的輪廓,喜滋滋地挺立,有一點汗毛畢現的質感。幸虧攝影師沒有同時拍攝她的面部表情。她正躲藏在男角的黑匣子里,默誦“愛情是心心相印”之類的語錄。
找不到自己的心。
即便借助初戀的回憶也不行。
她回想自己在陌生的身體和心之間來回穿梭的尷尬,也可以稱“臨場發揮緊張癥”,突然,衣服脫落了下來,那是偽飾。當時確實是有一種快感的,她在剝除偽飾,宣示一種追根溯源的存在方式,在超越,或為自我灌注新的生命。
觀眾滿堂。她坐在最后一排,往前一望是黑壓壓的后腦勺。偶爾傳出一聲咳嗽,然后是接二連三的咳嗽聲,好像咳嗽也值得互相效仿,是含混的快感。
一小時四十五分鐘電影放映完畢,她用黑紗巾包住半張臉,溜出電影院。
這是夜晚,飄著小雨,挨挨擠擠的廣告燈箱在雨水中閃亮,將城市黯淡墮落的夜晚漂漂亮亮打撈起來。
“你是誰?”她用上海口音喊道,試圖確立一下現實感知。
香港的夜晚不作響應。
回到家,母親將話筒交給她。
電話中是經紀人興奮的聲音:“祝賀你第一部電影成功。”他告訴她,片子在香港及東南亞市場收益良好,唐美鴿的玉女形象已經深入人心,接下來好事接二連三,幾家傳媒要做訪問,一打片商準備與她接洽新戲,也有廣告公司等候攝影。這些都是一個明星的草圖。“你開始走紅了。”
唐美鴿后腦勺一熱,有一種毛絨絨黏糊糊的感覺。
從頭發中扯出一根透明的細絲,放在眼皮下仔細揣量。蜘蛛絲!
顯而易見,她剛才逛街時不小心撞上了它,穿過千絲萬縷而渾然不知。
母親不知道從哪里搜出她的幾件內衣褲,勤勤懇懇地親手在盆里搓洗著,彎著腰駝著背。唐美鴿說:“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自己的衣服自己洗。”
母親停住動作,滿手滿臉是肥皂泡沫:“我反正閑人一個,這點事不費力。”
“這是隱私權問題。”她沖進浴缸,將簾子“嘩”地拉下。
母親說:“我是誰?什么隱私權不隱私權的!”
她“嘩”地拉開浴簾,一對小鳥般的乳房蹦了出來,氣憤地抖動:“請你稍微尊重我一點不行嗎?”
“呵,戲才拍了一個,脾氣倒是不小。”母親說,“好,好,算我前世欠了你。”
吵嚷間,唐美鴿用大毛巾裹著身體出來,恰巧和放學回家的同父異母弟弟撞個滿懷,一呆愣,男孩子“啊”了一聲,直勾勾地對著她,眼鏡近乎脫落。唐美鴿將大毛巾往脖項提了提:“你這家伙鬼頭鬼腦的,嚇我一跳。”她說,大毛巾一邊往下滑,胸部胡亂露了出來。事實是:越想遮掩越是什么也遮掩不住,簡直招架不了弟弟正在變幻嘲笑的眼睛與大張的嘴巴。
母親說:“我說嘛,這么大的姑娘,該注意的地方不注意,不該講究的地方倒窮講究。”
唐美鴿干脆將毛巾扯了下來,朝弟弟清明打去:“有什么好看的,女人不都是這樣?八輩子沒見過是不是!”
清明一閃身,和母親擦肩而過,溜進了洗手間。
唐美鴿戴上MD耳機聽音樂,回想著弟弟的神情,好像她是長了三只乳房的怪物,不由咬緊嘴唇:“這個家住不得了。”那暈頭暈腦卻一點點變大的男孩子,簡直是為刺探她的秘密而存在。最近,弟弟的嘴角長出一層茸毛,亦令她別扭難當。好像有一只老鼠在墻角窸窸窣窣地一掠而過,那是她的心情。
她用衣袍將自己包藏得嚴嚴實實。蜘蛛絲還在身體某個部位蠕動,柔軟綿長,無論如何也拉扯不斷。
第二章 赤裸羔羊
臺灣人赫世麟回憶起當初在《明星周刊》見到唐美鴿照片的情形:好像吹過一縷仙氣。
少女唐美鴿,漂亮得令人不辨方向,她的漂亮是從四面八方浸潤而來,像春天草葉尖梢的那一滴露珠,令人想用手指捻碎了,既靜止又流動,那是她的氣質,你想撥開草叢看清楚她,卻是徒然,她的形象不是直截了當的一種,而是隱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她和你又沒有距離,因為,她就是這樣將飽滿亮澤的胸部捧給你,仿佛吹奏著晨起的小號曲,又像祭壇待宰的羔羊一樣無辜,她的一縷薄紗幾乎遮不住的形體既緊湊又舒展,每一個部位巧奪天工,眼睛,不,用“眸子”稱呼更為合適,是波光瀲滟的深潭,令人只想縱身一跳,死而后已。
他向香港演藝圈的一位朋友打了電話。
“想認識唐美鴿?包在我身上。”朋友說。
于是,他和唐美鴿在香港一個晚膳場合見面。在座有一眾人,唐美鴿姍姍來遲,真人不比畫片遜色,而且多了一層世俗情態,反而更為生動。她坐在赫世麟身邊,伸手可觸,披一繪有熊貓圖案的羊絨披肩,里邊穿著黯淡的粉色衣裙,色澤與披肩互不協調,透露出敷衍之意。朋友向她介紹:臺灣龍豹投資公司董事長赫世麟先生。她打了一個矯揉造作的呵欠,說:
“好冷哦。”
赫世麟瞇著眼睛,沒有響應,反而與周圍人聊起天南海北。
聊的是近期有一陣臺風襲擊臺灣的情況,“我差一點來不了香港,飛機停開嘛。那臺風好像要把人家刮到天上去,到處停電,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見,大樹電線桿歪七倒八的,據說東港一些地方也發生百年不見的淹水,深到可以開戰艦。”
周圍嘖嘖感嘆。
赫世麟轉向唐美鴿:“來過臺灣嗎?”
唐美鴿搖搖頭,她對臺灣一無所知。不過,從小以臺灣純情暢銷作家瓊瑤為偶像,因而印象不俗。
“喂,你認識瓊瑤嗎?”唐美鴿問。
赫世麟搖搖頭,“瓊瑤?有幾次她托朋友說要認識我,我拒絕了,沒功夫嘛,再說,老太婆一個,還拿純情小說騙人,什么東西。”
“嗚哇。”唐美鴿說。
“女孩子們中她的毒,可以理解。”赫世麟說,“說實在的,她已經過時了。那種女孩子嫁個白馬王子的故事,你不覺得很無聊嗎?現實中有幾個白馬王子?大部分男人還不是像我一樣?”
赫世麟兀地從公文包中掏出一枚蛤蟆面具,放在手中掂玩,又套在臉上。蛤蟆面具鼓凸著兩只大眼泡。唐美鴿嚇了一跳,眾人“咭呱”大笑。
“可怕是不是,丑陋是不是?”赫世麟說,“它就是我。”
“為什么這樣說?”唐美鴿道。
“你以后就明白了。”赫世麟說,“現在回到瓊瑤小說的話題上,她用虛假扮演真實,而真實是什么?很像這樣一個面具。什么時候她的作品中能夠出現一個蛤蟆樣的男人,才算長進。當然,她不會這樣做,我看她之所以堅持躲在水晶宮里編織虛偽故事的原因,就是摸透了你們這些女孩子的心理,女孩子一般是不接受蛤蟆面具的。”
唐美鴿伸手幫赫世麟摘下蛤蟆面具,說:“送我?”
“我不輕易送人禮物的哦。”
“我要把它放在睡房里,和布公仔熊做伴。”唐美鴿嬌柔地說。
“這就對了,想來你的睡房一定布置得很有品味。”
赫世麟,如今就在臺北一所豪宅的臥室中,對著電視機畫面發呆。這位被傳媒稱為“花花公子”的世家人物,有一張黝黑而奇特的蛤蟆臉,這一點不影響他追逐美女。對于他來說,美女在身邊映現而形成鮮明對比的一瞬間是可愛的,一個個瞬間形成壯觀的人生。如今,仿佛一只茶杯被倒空了——在唐美鴿的錄像帶面前。
那女子簡直在欺負你,他想,用性感的毒藥。
唐美鴿的毒藥是甜的。
回想見面時的唐美鴿,印象又模糊了,而影碟將她生動鮮明地保留著,供他仔細品鑒。影片中清晰的唐美鴿和印象中模糊的唐美鴿互為交叉,重重疊疊,構成巨大的光暈,核心里有一種他竭力想要破解的謎,也許是因為這一點,他對唐美鴿的興趣,竟與戀愛一樣真實。
女人唾手可得,他與她們之間是功能性的連結。在他的生活中,每得到一個女人,便意味著一場跑步運動的告結,他不能停止跑步運動,從而維持一種生命狀態。他的生命狀態有一個水流定理,只有劃開一部分水流,才能進入新的波浪中,他需要在源源不絕的新生活中游泳而精力倍增,這是他和女人的關系。
唐美鴿是想望中可以棲息的女人窩巢,或許這是他一看到她便眼熱的原因。他有一種奇怪的預期:她可以挽救他,把生活的平庸像被子上的皺褶一樣抹平,昭示了天堂的入口處,那里蘊藏著豐盛的人性內容。
因此,看錄像帶時,變得有一點暴躁。
唐美鴿正在沙灘上賣弄風情,一抹薄紗衣裙遮住見山見水的身材。
他用遙控器令畫面回轉,固定,試想著讓自己進入情境,變成男角。
門開了,女友梅萍進來。
梅萍是一位保險公司的高層職員,兩人因工作關系認識,他向她買過一大筆保險費用,因此關系有一點傾斜。他們一起觀看影碟。他將她放在床上,長驅直入,毫無障礙曲折,順利得空空蕩蕩。梅萍說:
“你今天興致真高。”
他說:“我認識她。”
“誰?”梅萍疑惑地說,跟隨他的眼神轉向電視機,忽地發作了,“呵,原來是她呀,一副狐貍精的嘴臉,簡直沒羞沒恥,一脫就大紅大紫了,充其量不過花瓶一只,現在趁年輕趕緊賣一賣色相,很快就要賣可憐了。”
赫世麟說:“不要嫉妒嘛,人家是不是如假包換的大美人,你說。”
“故意氣我不是?”梅萍質問。
他越發透出快意:“不是每個女人身材都可以這么正,經得住長鏡頭短鏡頭考驗。”
“真無聊。”梅萍“嗖”地沖了出去。
當唐美鴿想到赫世麟,便將蛤蟆面具把玩一番。
蛤蟆面具,由帶微小氣泡的塑料板制成,球狀玻璃充當眼睛,映出唐美鴿的倒影,奇形怪狀,荒誕不經。有時候,唐美鴿朝它努一努嘴,怪笑一番。記憶中赫世麟的形象模糊不見了,只有蛤蟆面具,扮演著代言人的角色。
她一點也不反感赫世麟的丑,相反,認為男人丑得有聲有色,是現代派油畫中的人像,夸張變形只是為了突出核心里的寓意。也許是見慣了身邊細皮嫩臉人物,她喜歡男人有一種渾厚的氣勢,直截了當游戲人生的態度,而不是像殖民地教育出來的香港男人一樣:將一顆淫心窩藏在里邊,表面上卻是謙謙君子。像赫世麟那樣的男人,必定有著包容事物的能力與資格做底子的,她想。
可是,老得可以做爸爸。
當她飛去臺灣參加赫宅的圣誕晚會的時候,這缺點便微不足道。
相識一個月,她接到赫世麟的電話:“還記得那位送你蛤蟆面具的臺灣佬嗎?”她笑了。赫世麟邀請她參加圣誕晚會。
她一進屋,寬敞大廳中一群紅男綠女朝她注目,他們都是赫世麟的客人,她心虛了一下,讓目光穿過他們,抵達四周櫥柜中的古董,瓷器,玉器,青銅器,圖畫。它們沉寂地顯示主人的尊榮與品味,在唐美鴿以往的生活中,還是在博物館中見過類似的對象。
既然東西是老的好,人為什么不呢?她想。
“你來了!”赫世麟從人群中走過來說,“應該讓司機接你。”
“搭的士方便。”她說。
她發現身上那件假皮外套過于廉價,于是說:“真熱。”將外套敞開,露出鮮紅緊身羊絨高領圍脖衫,它將身材纖細地勾勒得一覽無余,還有絲絨黑裙,活潑俏麗地短至膝蓋。想起家中那件皮草,不知被母親收到哪里,出門時找了半天也不見蹤影。
幸好,還有美貌可以鎮得住場,于是一揚頭,滿臉飛揚的光彩令古典水晶吊燈溫柔的燈光昏暗了一下。赫世麟拖著她四下介紹:唐美鴿,香港女影星。她看出來,人們有的知道她,有的不知道,態度含混。她的手握在赫世麟的手中是濕熱的,那是赫世麟的汗水,帶著熱度和力量,令她稍微安心。
一高瘦男子過來,將麥克風對準了他們。
這是一間電視臺的綜藝節目主持人王非,也是赫家的老朋友。赫世麟向唐美鴿介紹,又轉而對王非說:“叫你不要采訪嘛,這是私人聚會。”
“好,好,下不為例。”王非說,“可是,這么亮眼的女士從香港來,我怎么能夠放過機會呢。”
唐美鴿在麥克風前定了定神:“你們希望我說什么?”
“新年祝愿罷了。”
“哦,不要拍太多戲,好好休息一下,給自己一個放松機會。”唐美鴿轉著眼珠說。
“還有呢?”
“找一個白馬王子,你就等著我這句話,是不是?”唐美鴿含笑說。
“不是我,是觀眾,誰讓你這么美麗,你的私生活是大家飯桌上的佐料。”王非沉著地說,“我說,你很像一個人:茱麗葉·羅伯茨。”
“嗚哇,我喜歡她主演的《風月俏佳人》。”唐美鴿說。
當時,港臺地區正風靡這一部影片,它講述富豪與妓女在交易過程中真心相愛,結局:富豪沖破俗見,迎娶茱麗葉·羅伯茨。一時間,男角理查·基爾變成少女偶像,也有人因此去夜總會一試運氣。
赫世麟身邊一女人引起唐美鴿的注意,那是一張帶著蛇蝎般冷意的臉,頭發上別著一只錚亮的花型發夾。女人朝唐美鴿說:“哈,你當然喜歡《風月俏佳人》羅,一妓女無端端攀到了高枝。可惜生活中這樣的例子太少。妓女就是妓女,嫖客就是嫖客,不然的話,世界豈不亂了套嗎!”
唐美鴿驚悸了臉色,轉向赫世麟:“她是誰?”
赫世麟將女人往后邊拉了一下。女人喝醉也似將手中的雞尾酒搖晃了一下,說:“我叫梅萍,你記住這個名字。我知道你,你的電影形象很好,比妓女高級得多。祝你有一個好前途。等著看吧。”
唐美鴿抿嘴笑了笑,她將一只手插進絲絨黑裙的褶褶口袋中,傲然穿過一眾人,從柚木樓梯往上走。稍頃,赫世麟跟上來,領著她參觀各處房間,一起進入昏暗的書房。
“不會生氣吧,那個瘋女人!”赫世麟低聲說。
她仍然笑說:“我欣賞她。你的前女朋友蠻有個性的。”
突然,撩起衣服,珠蚌一般的胴體顯露出來。
赫世麟定晴一看,唐美鴿又置身衣服中,惡作劇地笑著,指點著門外說:“一堆人還在那邊呢。你不去招呼他們嗎?”
他依依不舍地掩上門,下樓。
這天的圣誕晚會上,唐美鴿再也沒有露面。
待晚會完結,他沖到樓上書房尋找唐美鴿——可是,燈亮著,躺椅上沒有人呆過的痕跡,桌上的書原封未動。墻上,一張宮澤理惠的十八歲裸體藝術攝影照正在花桃木像框中迷醉地微笑。
赫世麟再也忘不了唐美鴿真實的裸體,它沉浸在黑暗中,卻炫亮了整個房間,構成神話的意境,線條如遙遠的海岸線婉轉凄涼。確實,她的裸體沖撞著他,是他的夢寐以求。不僅僅是裸體,它更屬于一種特別的靈魂負載物。同時,他聽到靈魂的呻吟,細小浪花一樣,其間仿佛有一個痛苦的裂隙,合上了,世界才是圓形,是完整。
第三章 友誼調味料
有一段時期,亞珍和唐美鴿合租一處,見證了唐美鴿的風光。
亞珍拍過電影,半紅不黑,她與唐美鴿交往的過程是在友情和嫉妒之間來回顛簸的過程。那時,唐美鴿的影片接二連三上演,舉手投足都是新聞,衣衫,進賬,想不想嫁人之類,記者寫了又寫,花樣翻新。當然,文字不及照片吸引,唐美鴿的形象總是在報紙搶眼的位置,呼之欲出,無論哪一期雜志封面找她擔任模特,都出奇暢銷,拍廣告酬金是六位數字,娛樂公司排隊朝她招手。有一次亞珍和唐美鴿相伴逛商店,即便唐美鴿架了大墨鏡,還是引來圍觀。
“真討厭。”唐美鴿說。
亞珍說:“好像我是專門來陪襯你似的。”
“不要生氣嘛,我請你去君悅酒店吃魚子醬。”
成名與否,到底不一樣。亞珍分析:唐美鴿的條件她也不缺,為什么差別如此呢?她始終無法釋懷。
一起逛街的日子,有一種靡爛又無聊瑣碎的歡喜勁兒,唐美鴿買的衣衫轉眼堆滿大包小包,全是大牌子,Cucci,Armani,Chanel,Costume-National。付錢時眼睛不眨一下。亞珍對她穿什么好看指指點點,自己一件也沒買。
過兩天,她也穿上新裝,惹來唐美鴿的大驚小怪:
“什么時候買的?”
她假裝不在意地說,是找了一個男人陪同去店里,將事先看好的衣衫一件件挑出,男人自告奮勇掏出信用卡。
“什么時候,我帶你認識一下他?”亞珍說。
那是一位常在女星圈中廝混的制衣工廠業主,已和亞珍談過幾次,希望結識唐美鴿。
唐美鴿卻不屑地說:“沒必要了吧。”
亞珍心里緊了一下,在唐美鴿面前,她總是顯得小市民一般委瑣,不登大雅之堂。
但她相信自己比唐美鴿聰明,她的聰明就是:可以預先看透世情。唐美鴿這樣的女人,看起來像一只花蝴蝶,卻總不免有一天要栽落下來,亞珍憑她現實的小精明早已掐算到了這一點。她是在這個圈中撲騰過一陣的,明白她們這樣的女人,無論如何雄心萬丈,實質上,不過是男人世界的祭禮以及待宰羔羊之類的角色。表面上看起來,是她們在挖掘世界,說到底還不是世界在挖掘她們,哪有一點憐香惜玉。
憤世嫉俗地一想,又樂觀起來。
樂觀,也是她略勝唐美鴿一籌的地方。
亞珍終于找到一個機會,是在一部唐美鴿擔任主角的片子里,扮演壞女人:與黑社會胡混,無惡不作,而唐美鴿是不染塵埃的女性形象。她,亞珍,要在影片中和男主角展示床上戲,彌補唐美鴿丟下的空缺。
唐美鴿為保護形象,不愿意過分演繹性感,那么,亞珍便要在這方面下功夫,令導演滿意。
亞珍并不避諱床上戲,它是測試一個女星性感度的實驗室,而性感度是當今女演員必備的條件。只是,片子拍完,一看,和拍攝時情況相距甚遠,導演在內容剪接上刪去了內心戲部分,只是強化床上戲,拍攝角度直露。這樣一來,即便想將壞女人形象演繹得生動立體一些也不行,技藝無從體現。
“上當了。”她說。
何況,她暴露了自己一大弱點:胸部平乏,仿佛這也是為了襯托唐美鴿,唐美鴿是多么驕傲地帶著她鼓脹的乳房到處走動,欲露欲隱的時裝烘托著她。那也是性感,但是屬于高一層次,而她亞珍只是大眾粗糙感官趣味的墊腳石。
友誼調味料又一次發酵變味,亞珍吞咽著它,說:
“看,導演把你拍成怎樣一個假象。”
“當然,生活中的我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唐美鴿說,“觀眾要受騙,那是他們的選擇。”
亞珍說:“說真的,你還是有一手,在征服導演方面。”
“別說得那么難聽,我是靠演技奠定的位置。”唐美鴿說。
亞珍氣惱地說:“你能說自己不是憑臉蛋身材吃飯嗎?”
“大家都吃這碗飯,何必呢?”唐美鴿說,“再說我對你也不錯,你能拍上這部片子,就是我向導演推薦的你!”
又一次將亞珍擊敗在無形尷尬之中。
拍電影到一定時候,找一個男人做靠山,是女演員的議事日程。
總之,做這一行的女人,整天跟身心打交道,不由自主便需要一個去處,那個去處一定要容納自己在拍片中日積月累的對人生人性的體恤,一種因此而愈發空虛的情狀:焦慮與渴盼。女演員背負著雜亂的角色,不能自圓其說,因此,注定在沒有邊際的生命追尋中備受磨折,這種情況下,男人確實可以安撫鎮驚。
這天是萬圣節,亞珍與唐美鴿結伴去蘭桂坊酒吧,碰見一位相識男人,互相打了招呼。
男人是新冒升的性感女星葉卿卿的發型師男朋友。她們曾經找他修剪過一兩次頭發,女人在他手中千變萬化,根本的面目卻只有他明白,因此,他和經他修剪出來的女人是有一種溫柔的默契的。大概是這一點,發型師們極易與明星墮入短暫情網。
發型師說:“看了你們的電影。”
“別提了,都是垃圾爛片。”唐美鴿喝得爛醉地說。
“不要這么說。”發型師說,“你比以前表現成熟了一些。一顯掛在最高枝頭的果子,正好。”
“接下來就要落地了不是?”唐美鴿說。
“不見得。你看葉卿卿,紅了又紅,就是有觀眾緣。”發型師說。
唐美鴿說:“她很精明喲,你拿捏得住她嗎?”
“危險。”發型師說,最近和葉卿卿在一起不是很開心,葉卿卿走紅以來,情緒反復無常,和原來判若兩人。女人看來真是稀奇古怪和永遠填不滿的動物。
他拍了唐美鴿手背一下。
第二天,一份報紙刊登花邊新聞,“狗仔隊”發現唐美鴿和葉卿卿發型師男友在酒吧約會,而此時葉卿卿在東南亞拍片,孤零零度過萬圣節,由此推測:唐美鴿是第三者。唐美鴿大叫:
“豈有此理,她葉卿卿是什么東西,值得我跟她較量嗎?”
亞珍說:“可別這么說。聽說發型師的床上技藝不錯的,跟剪頭發差不多,尤其手部的機能,可以讓女人高潮迭起,像大波浪卷發一樣,身體其他方面也運用靈活,看來,牽一發而動全身,這句話沒錯哦。”
唐美鴿仍喘氣不平:“你去爭他好了。”
“說不定呢。”亞珍說,如果沒有目前交往的制衣廠業主,她便會和葉卿卿一樣選擇發型師,從對頭發受到打理的迷醉中,順便滑入全身性欲望的河流。
“我不像你。”唐美鴿說,“沒有愛情是不行的。”
“哦喲,你是不是有了一個說得上愛情的男人呢?”亞珍酸澀地說。
“嗯。”唐美鴿承認。
當她說出一個名字,亞珍一驚:
“是他呀!在報紙見過照片,看樣子就是不可靠的一類人。”
亞珍認為,富豪和女星在一起以悲劇收場為多,女星一時的光影不過虛華事物,以肉體為堡壘,不是人生的奠基,終究要磨滅,而天文數字的財富后面的男人卻往往貪新厭舊,虛華事物只可以暫時填充他們的心。他們之所以打下一片江山,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堅忍不屈的意志嗎?一般女人恐怕斗不過他們,他們有的是錢做支撐,不怕失去什么,也不在乎得到。這就是悲劇的原理。
“你倒研究得透徹。”唐美鴿說。
“我是為你擔心。”亞珍說。
“正因為有一種危險性,所以格外刺激。”唐美鴿說。
亞珍嘆了一口氣。
若干年后的事實證實了亞珍的判斷,也令她悟出一個道理:美貌女子更需要對人生寄予期望,而汽球般的人生期望是十有八九落空之物,因此,“美人薄命”這句老話,應驗不誤。
第四章 惡心
臺北,唐美鴿再一次出現在那里。
是為一家廠商拍攝汽車廣告。她要穿黑色低胸泳衣,在一輛新款奔馳車前表演。攝制組一開始要求她穿肉色背心,她拒絕了,肉色背心是一個陷阱,在天光下跟沒穿衣服類似。這套節目,本來是為葉卿卿構思,葉卿卿臨時有事推脫,便由她接替著。
記者在一旁追問:“介意不介意拾人牙慧?”
“反正是為了工作,沒關系。”她說。
廠家推銷的奔馳S600型號汽車停在立交橋旁,她要像戀人一樣依偎在車門上,翹起長腿,姿態優雅萬端,盡量顯示出汽車流線型的腰身。她看到自己半裹在泳裝中的胸部像兩只半球型車燈。臺北秋季正濃,一輪夕陽在西天緩慢下沉,那是她在香港的密集樓群中未曾留意過的景象。她面迎夕陽,在攝影機鏡頭里,便有著出奇不意的光影效果。
簡直是和夕陽融為一體,無論如何都是在夕陽的圈囿中,逃不出去的。
“要發出憧憬美好生活的微笑,這是男人的奮斗目標:香車美人。”攝影師在一旁賣力地說。
她裂開嘴角。
“笑得自在一些,記住,你是汽車代言人。”
一瞬間,滿目夕陽都是碎金子的光芒。攝影師滿意地按下了快門。
她給赫世麟打了一個電話,相約在酒店見面。
接下來,迅速離開一群完成工作準備去酒吧瘋玩的同行,回到酒店。一開始,她換上一套帶亮片的天鵝絨高腰短身上衣配黑色蕾絲邊短褲,這樣令她看起來隆重了一些,她換了一件又一件,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恰當描繪自己。最后,選擇了一條紅色吊帶連衣裙——裙擺又寬又長,在暴露和遮掩間有一種平衡,胸部淺露,又被細部刺繡設計裝飾得嚴嚴實實,一絲不茍。她給自己這個明媚又不失性感的形象打了八十五分。性感這樣東西,她已習慣了與之為伍。
響起敲門聲。
匆忙化妝,迎進赫世麟。
“想我嗎?”赫世麟說。
她被卷進他懷里,尷尬和夸張的熱情交融在一起,又有一點矯造的自我感動。
“你穿得很密實。”男人說,解著她的扣子。
她看到自己軟弱無力的身體像塑料娃娃一樣,仿佛捏一下都要哭叫一聲。她跌倒在一處內心渴望的地方,有一個障礙物在那里,令她疼痛難當,視力模糊。眼前的男人似乎正與某類男人一樣,貪婪地伸著舌頭——與獸類無異。她伸手護住自己。
“不。我還沒有準備好。”
“有什么關系嘛。”赫世麟說。
“你太自信了,赫先生。”她說,“我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實際上,她需要一個過程,婉轉而玄機暗藏,有一點“誘敵深入”、“聲東擊西”的意思,最后來個出奇不意皆大歡喜之功,這樣女人才有發揮的空地。
她奮力掙脫出來。與男人出去吃飯。
晚餐地點在“失樂園”,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第一眼見到你便覺得面熟。”赫世麟說,“我去香港公干,碰見國語說得好的人自然感到親切。”
“然后就送我蛤蟆面具?”唐美鴿嬌嗔地說,“不要忘了,您的蛤蟆面具還掛在我的臥室墻上呢,每天晚上看見它,都要做噩夢的。”
“有那么可怕嗎?”赫世麟說。
“有一次,我夢見父親的臉一塊塊掉了下來,露出一小堆泥巴。原來,他是一個泥巴雕像。”
唐美鴿自然而然地和赫世麟談起父親。外邊是深秋的夜,而酒樓溫暖如春。
“有趣。”赫世麟說。
唐美鴿繼續說:“然后,父親一轉頭,又變成了你。”
“是嗎?”
“總之,父親又像是傳說中的雙面人,實在是難以解釋。”唐美鴿說,“很多年沒見過他了,他在加拿大。”
“買一張機票飛過去不是容易的事嗎?”
唐美鴿茫然搖一搖頭。
侍應生端上一盤菜:梅子紅燒肉,上面撒著蔥花與紅椒,紅燒肉有肥有瘦,連帶著肥紅油亮的肉皮,豬肉毛孔粒粒可見,晶瑩剔透,顯而易見是一道惹人食欲的菜肴。唐美鴿用筷子送進口中,全身有一種酥酥麻麻的化解之感,這還不算,一股美味從舌尖滲透出來。
“確實美味。”她說。
“當然啦,我們用的是當天新宰的新鮮肉。”侍應生動地說。
“哦?”她皺一皺鼻子說,“好像有一點腥味。”
“不可能,我們老板很講究,一定要選用三個月大的豬,做這道菜,豬的年齡十分重要,差十天半月都不行。為什么呢?乳豬剛長膘的身體沒有病毒,清新爽滑,味道有一點像魚類——你覺得是不是比一般豬肉鮮嫩得多?”侍應生說。
唐美鴿不安地掠了一下頭發:“這一道菜,實在不敢當。”
鄰桌有一位老頭,正敞了領子朝這邊張望,露出胸前黑茸茸的一叢毛,有一雙閱盡人間事態的眼睛,充滿血絲。“你好,姑娘。”趁赫世麟上洗手間的空檔,老頭朝她說,“我說,你很像《危險處女》的女主角。”
《危險處女》是葉卿卿的成名作,葉卿卿憑扮演一位善于應付辦公室性騷擾的女秘書走紅亞洲。老人顯然認錯了人。
唐美鴿好氣又好笑,卻不禁探問道:“你覺得演技如何嘛?”
“Very exciting!Sexy!You,beautiful Chinese
woman,is the most sexy thing on the world。”老頭用英文說。
“shit!”唐美鴿輕罵一句,朝侍應揮了一下手,結賬,一俟赫世麟過來,便拉了他說:“走。”
離開“失樂園”,赫世麟駕著奔馳轎車,帶唐美鴿游轉大街小巷。秋風中的臺北,夜的底子透出一股溫潤,從千家萬戶亮著橙色燈光的窗戶而來——想象中該有多少不慍不火的浪漫劇正在上演。這是適合戀愛的城市,外表看起來不如香港壯觀,卻是既生活化又親切耐久。前面出現一條閃光的河。
唐美鴿問起河的名稱,答曰:淡水河。
赫世麟開始述說身世:在祖國大陸出生,曾留學美國,是臺灣成功的電子行業商家,近年將精力轉向投資股市基金債券,頗有收獲。離過婚,人稱“花花公子”,對這個稱呼,他既不反對也不認同。有一個理念:活著應該追求快樂的真諦。
“快樂的真諦?”唐美鴿沉吟。
“你以為是簡簡單單的概念嗎?看一看周圍有幾個人達到真心的快樂,不容易啊。告訴我,這一刻你快樂嗎?”
唐美鴿望著車窗外:“這條河好可愛,好寧靜啊!”
赫世麟說:“一點也不。從前淡水河可沒有這般污濁。那時,河岸一片荒地,有很多人家的簡易竹棚,住著打漁人家。我的一個女同學就住在那里。有一段時間,放學后我就去找她,劃舢舨,打漁,撈蛤蜊。不瞞你說,那是初戀。”
“怎樣結束的?”
“有一天,先父將我結結實實打了一頓。你想一想,我帶著屁股上的紅腫,總不至于找她去吧?”
“聽起來漁家女蠻可憐的,按我說,她還不如做一條魚自在。”唐美鴿說。
“為什么?”
“魚可以做下酒菜,被你吃進肚里。”
“哈,我要吃你這條魚,等一下。”赫世麟說,發動引擎,車子轟鳴一聲,復又前行。
在河岸的街道拐彎處,有一顆老榕樹。赫世麟停下車子,和唐美鴿擁抱。
那個身體——他見過一次又思索過許多遍的身體,就橫亙在可惡的衣裙下邊,一個謎團,只等待他的解釋,他一直在尋求的“快樂的真諦”一類東西,可能就在其間。這么一想,他便又興奮起來,一味要向那天堂的入口處或出口處進軍。
女子的回饋有一點不盡人意,“我還沒有準備好。”她又說。
語音有一點委屈,反而撩起他一股子強壯的同情心。憑經驗,同情心產生的蹂躪感一旦得以發泄,是過癮的事。
唐美鴿的美,他在雜志和錄像帶中早已領略。他喜歡它帶抽象色彩的一部分,但似乎某種與生俱來的本性,不知是否與“生意人”有關,令他急于要將它化為具象事實,他的荷爾蒙體液等著萬箭齊發,以便解決兩人之間的親近辦法。身體是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媒介,對于他來說,唯有以此為基礎,才能進入精神意義的滿足。
唐美鴿不是容易的女人,顯然,她一直想要他和她抽象部分重合的一部分。
他因而有一點惱怒,不免放任,讓紛亂的念頭像屏幕一樣掠過腦際,屏幕上是唐美鴿的臉與身體——它們在電影中構成吸納萬眾的張力,游移不定,不斷更替交迭,刺激他的受挫感。
突然,唐美鴿彎下腰,竭力抑制著一臉蒼白的倦意。
她的痛苦表情來自肚腹間發出的“咕咕”聲。“對不起。”她喘著氣,翻找出一只塑料袋,跳下了車,沖向不遠處一處垃圾桶,嘔吐著。
“可能是剛吃了那份梅子蒸紅燒肉——”回到車中的唐美鴿思索地說。
“沒那么嚴重吧!”赫世麟說。
“我惹你厭煩了嗎?”唐美鴿說。
他感到自己正在縮小:“我送你回酒店。”
送完唐美鴿,赫世麟駕車路過一間閃爍著箔金招牌的夜總會“富豪之家”將車停下,大踏步進入。
這間夜總會裝修了一段時期,重又開放,果然煥然一新,四壁掛著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畫作的復制品,女子的裸體肥碩巨大,燈光設備繁復,將輝煌掩映在黯淡里面,而黯淡是有層次有內容的,隱喻人心人性的不可捉摸。肉味從不同包間滲透出來,幽靈般的女子在其間穿梭。他找到一位舊相識:麥當娜。
“麥當娜”本名是什么,他不知道。與她結識至今,她一直在這間夜總會坐臺,因此,每次看到她,不免滋生一種熟悉的愉悅感。
“麥當娜,今天晚上跟我回家嗎?”他大聲地說。
麥當娜引領他到一包間,順便將碟中西瓜用牙簽挑了一塊,送到他嘴中,說:
“等一等。”
然后招待另一位客人去了,撇下他,盯著電視上的“午夜悄悄話”節目。
“富豪之家”是他固定出入的夜總會,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和漁家女有關——二十年前,正是在這里,有一個戲劇性的會面。
當時,他從美國留學回來不久,媽媽為他點了一位小姐,兩人一見,都呆了。初戀的回憶,因而結了一枚蟲噬的果子。
然而,漁家女沒有轉身走掉,而是和他一起在淡水河邊的豪華酒店開了房。那是他有生以來最尷尬不已的交合。凌晨,他將錢包送給她,她接過去,取了應得一份。
他心里好像有一個機器齒輪戛然而止。從此,再也沒有見過漁家女。
前一段時間,他在街上人群中,發現一位和初戀漁家女十分相似的婦人面影,本來,他打算走上前去,確認一下,又抑制了這一沖動。
“嘿,赫先生,你都好久沒有來了呀。”麥當娜晃著丁丁當當的純金足鏈走過來,為他斟了一杯酒。
他和麥當娜的關系一直維持得不錯,麥當娜是他填補女人空缺的一個固定對象。
“不是裝修嗎?”他說。
“我看你好像有心事,生意好不好?”
“還好。”他說。手從麥當娜旗袍的開叉處伸進去。麥當娜刮了他的臉一下:
“看你猴急的。”
麥當娜迎合著他。他猶豫了一下,又暢通無阻了,面前渾然是唐美鴿的裸體,這一幻覺加速了他的動作,一泄如注沒有問題。之后,他便又返回空虛中,填補空虛的仍然是唐美鴿的面影,那面影與麥當娜疊印在一起,令他幾乎就要觸碰幸福的邊緣。無論如何,隨著身體有了一個去處,他輕松地緩解了自己,那種一定要以唐美鴿為目標的念頭也模糊下來。他甚至奇怪自己為什么要選擇在唐美鴿身上發掘激情。她的肉體固然美妙絕倫,但都市的夜生活到處都是復制模本可供仿真試驗。
突然,麥當娜用拇指和食指勾成一個圓圈,勾勒處響出“啪”的一聲。
是他習慣的手勢。當麥當娜認為事情已經完成,便用這個手勢向自己也向對方示意,有一點玩游戲獲勝或輕松下來的意思。
麥當娜用另一只手摩挲了他的面頰一下,這也是習慣——親近感的保持,是為了下一次相見維系紐帶。手感略微干燥,帶一點人性的親昵。它是安撫一個男人放松之后的困倦的,十分適度,沒有逾越一個界限。
因此,麥當娜消失之后,他又恢復到沒有障礙的狀態。
唐美鴿在酒店昏昏沉沉睡了一晚上。凌晨,發現自己的手掙扎在床頭柜的電話機上。
也許是睡著時,仍然記掛著赫世麟可能打來的詢問電話。
電話機冷寂無聲。她慢慢想起自己與赫世麟在一起時嘔吐的生理現象。當時,壓抑不住涌往喉頭的惡心,也就顧不上有失大雅,那情景足以令追求者退卻。不然的話,一個慰問電話是起碼的。事實上,她已經迫不及待,要是一旦接到電話,便用沉淀了愛的語氣回饋他。
醒后仍然處于懶洋洋遐思狀態的聲帶,應該是略帶沙啞的,那是她自我垂憐的表征,而自我垂憐是為著一種投射。她還從來沒有如此這般具體地渴望將自己投射在一個男人身上。她心底涌出一股熱流。
這一次不是嘔吐的感覺,而是想吸納什么,她饑腸轆轆。
赫世麟有一種激起她回憶父親的氛圍,她一直都在尋求這樣有著覆蓋物感覺的男人——像他的奔馳轎車,無論外界如何嘈雜不清,道路如何險狹,它總是能夠行駛出一條漂亮安全的弧線。況且,車內溫暖度恰到好處,因為有冷暖吹風和恒溫控制器。坐在真皮按摩椅上的她,不免有一種豪華的眩暈感。
但她不能夠響應他而找到自身明確的性欲中心。無論如何,嘔吐得不是時候。
直覺是梅子蒸乳豬肉惹的禍。也許,一直節食的身體已經不能消受肥膩。因此,接觸到這一道菜便有一種忍無可忍的情緒。
一直沒有赫世麟的電話。
她拖著行李走向機場,急急忙忙鉆進登機廳。飛機起飛時,坐在靠窗位置的她,沒有再看臺北這座城市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