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目光，我永遠的明燈

父親病倒了，只差兩天就是他的生日。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奔波在給父親祝壽的歸鄉途中。“人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我第一次深深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悲涼。

追憶往昔的歲月，腦海里全是父親人生歷程的濃縮。老人家性格直爽、剛直不阿，因而這一生所走過的路也是坎坎坷坷，想起來讓人忍不住感慨萬千。

父親在家排行老二。三叔早在抗日戰爭時期就為國捐軀，我家可稱得上是烈士家庭。父親也是從冒著硝煙的抗美援朝戰場上活下來的，至今身上還有彈痕。著名作家魏巍的作品《誰是最可愛的人》一文中就有父親戰斗事跡縮影，家里還保留著親筆贈書。但父親似乎很少提及此事，或許是因為他的許多戰友都長眠在異國的戰場上，父親是幸存者。記得小時候不懂事，常常拿出父親的勛章來玩耍，每次，父親總是用嚴厲的目光制止我，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

“文革”期間，父親曾在一位中央首長身邊工作過而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可他的目光里總是透著剛毅和堅定，還樂觀地對母親說：“我沒有任何問題，對黨是忠誠的，相信我。”正是這句話，支撐著我們這個家庭沒有破碎，孩子沒有流離失所，支撐著母親帶著我們闖過了風風雨雨。

父親被平反后，一些人仍心有余悸怕受牽連，不敢說公道話，導致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安排工作。那時，他的目光里總有一種若隱若現的哀怨，時常背著年幼的我到街上轉來轉去，講一些久遠的往事。他常說“做人不要昧良心。”雖然只是朦朧地記得，但那時受父親的影響極深。我這一生最藐視兩種人：一種是不尊重父母的人；另一種就是落井下石的人。現在我已身為人父，時常教育我的孩子做人要有良知，雖然兒子還不太懂事。傍

傍晚時分，我終于趕到醫院，重病中的父親看到我很激動，眼里含著淚水，目光中分明寫著憂郁。老人家頭腦很清醒，只是不能用連貫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我深深感到父親心底的寂寞。注視著那無奈的眼神，輕輕替他按摩，以相同的心律輕輕地與他一起呼吸，給老人以極大的安慰。

現在想來，父親似乎有些預感，去年執意要回老家薊縣走一走。當時，我們幾個孩子認為父親高血壓，不宜遠行，但父親還是回了趟家鄉。路過北京時，他很高興地對我說：“也許是最后一次了，我不遺憾。”父親對親情是那么依戀。是啊！家是人生的起點，又是歸宿，家是溫暖的地方，有時又是那么寒冷。每當我聽到故鄉的親人們相互抱怨時，便拿父親寬闊的胸襟和淳厚質樸的人格相比。父親希望我們孩子每逢過年都要回來，他說：“什么是過年，過年就是老人打著燈籠站在雪地里等著孩子回家，過年就是全家人歡樂的笑臉。”

深夜，守在病床前，父親看著我，目光中充滿了慈愛，用不太清晰的聲音說：“還記得求學時的艱辛嗎？”這句話，深深地勾起了我的回憶。求學時，家境困難，我喜歡文學，時常能獲得一些獎項。只要是需要的書，父親總是瞞著我向同事借錢買回來，然后，裝出輕松的樣子，用鼓勵的目光告訴我——努力向上。最難忘的還是一次到異鄉求學，因沒有交足學費被學校趕回來。那是個寒冷的夜晚，下著大雪，父子倆長談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父親就打著電筒在黑暗中送我到車站。上車前，父親塞給我一個信封，只淡淡地說：“錢不多，但夠維持一些時候，人貴有持之以恒的精神。”摸著還留有體溫的學費，望著老父親蒼老的背影，那一瞬間，我真想痛哭一場。我暗暗對自己說：“你沒有權利放棄自己，為了父親。”從此以后，我一邊堅持學習，一邊靠勤工儉學來維持生計，每當極度疲倦時，都感到父親在用他那期望的目光鞭策著我，使我全然忘了在異鄉孤身奮斗的勞苦，一直堅持走到了今天。父親也以我為榮，常常對老伙伴們夸耀說：“兒子在北京為老百姓做事，他為人正派，做事公道。”

父親在沉沉浮浮中走過了70多年，對于名利之事也早已看淡，故而寫了一幅條幅送我，上書：“淡泊名利，寧靜致遠”。有一段時間，我受到一些世俗之事的困擾，身體欠佳便回家鄉靜養。父親看我情緒低落，便拿出收藏了幾十年的陳年老酒與我對飲。深情地教育我：“人活著本來就是毀譽兼有的，不要太看重別人的說三道四。滄海橫流，人間正道，只要問心無愧，就要善待自己！”從父親的目光里，分明看到人生“心以苦則苦，心以樂則百事皆樂”的道理，讓我體味到順境時不忘乎所以，逆境時不灰心喪志。這種感受是刻骨銘心的。除了父親，在這人世間還有誰能和我一道靜守著冬夜的寒風，等待天明的出現呢？從此以后，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遵循父親“得意淡然，失意坦然”的做人原則來面對紛繁的世界，因為父親那期待的目光會時常縈繞在我的腦海，成為我咽下艱辛、保持善良的支點。

今天，是父親的生日。小妹和我如期在病床前為老人家點燃了祝壽的蠟燭。燭光閃爍照亮了父親憔悴的臉龐，但從眼神里卻透出了愉悅的目光。老人家幸福地笑了。冥冥之中我許下心愿，祝父親壽比南山。

在病床前守護多日，父親便催我返京工作。我故作輕松地說：“咱爺兒倆掰掰手腕，您贏了我就走。”不承想老父親極其認真地伸出那雙顛抖的手，目光里透出一種頑童的天真和興奮來，我忍了多日的淚水突然如泉奔涌，無盡的隱痛襲上心頭。許多時候，并不是誰都能讀懂“父親如山”這句話的內涵的，而當我們明白時，歲月已經流過了許多。握著那雙把我從小牽到大的手，父子倆互遞著掌溫，老人家與命運抗爭著，從來就不需別人俯身垂憐，無論站著還是倒下，永遠聳立著做人的尊嚴。握著父親的手，我在用語言無法表達的沉默中感悟到自己將任重道遠。

父親贏了。他欣慰地笑了，從他那溢出淚水的眼眸里我看到了白發蒼蒼的老父親雖病魔纏身，但仍在用那充滿無限憐愛、無限關懷、無限牽掛的目光祝福著我。我驀然感到，如果沒有了父親，在這人間我會失去許多溫暖。

離開故鄉前，帶著小妹跑了幾條街給老父親買回一輛輪椅，我從心底升起一個渴望，期待著歡顏能重現他那憔悴的臉上，渴望他能在寂寞時到外面空氣清新的世界轉一轉，就像兒時背著我一樣......

如今，我又被派往西部工作。故鄉離我更遙遠了，每到夜晚，父親的目光常會閃現在我的腦際，那頭常被寒風撩起的白發始終飄在我的心頭，似一個沉甸甸的思緒，一頭牽著我，一頭連著父親。我小心翼翼地捕捉父親那一幕幕在磋砣歲月里留下的難忘記憶，在夜深人靜時獨飲父親用人生滄桑調制的陳年老酒，然后靜靜地在異鄉沉醉，即便是幸福中帶著苦澀，微笑中含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