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吳書城上路

驪　驕

１９９４年冬天的一個黃昏，吳書誠雙手插在褲兜里，企鵝一樣挺著粗壯的身材搖搖擺擺地走進我的辦公室。他一屁股在我對面那張桌子前坐下去，從身上掏出一盒白皮包裝的猴王煙扔給我一支，然后自己叼上一支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笑嘻嘻地看了我一會兒說怎么樣？這時候單位已經下班了，我從永壽卷煙廠借調到陜西省煙草專賣局尚不足半年，一直住在機關的單身宿舍，正好利用下班這段時間的清靜趕寫一篇報告文學。

我被他一句沒頭沒腦的怎么樣問得不知如何作答。后來相處的時間長了，我才搞清楚他經常掛在嘴上的怎么樣根本就沒有實質性的內容，僅僅是表示關切的一種問候，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吳書誠當時是辦公室主任，在省煙草專賣局是一個重量級的人物。他突然光臨我的辦公室，確實讓我誠惶誠恐了一番。當然誠惶誠恐的還有他發給我的那支白皮包裝的猴王煙。猴王煙當時剛剛研制出來，尚未上市，只用白皮包了供煙草行業內專家評吸，像我這等借調身份的小人物自然是不易抽得到的。

吳書誠向我了解一些出書的情況。他說他想出版一個小說集子，不知道好辦不好辦。我馬上說好辦好辦，吳主任的作品出版社見了肯定喜歡，說不定還會暢銷呢。其實我當時根本就未曾讀過他的小說，只聽說他的行政材料十分了得，接下來吳書誠沒有和我再說出書的事情，閑聊了一會兒后他把剩下的半盒白皮猴王煙扔給我說就這樣吧，然后就企鵝一樣笑嘻嘻地走了，仍然是不緊不慢搖搖擺擺的樣子。

這是我和吳書誠的第一次接觸。

不久后的１９９５年春天，省煙草專賣局開始了大范圍的機構改革，我所在的《陜西煙草》編輯部并入了局辦公室，我便實實在在地成了吳書誠的下屬。這期間，我除了小心翼翼地干好他安排給我的日常工作外，和他之間再也沒有過任何個人性質的接觸。每次在樓道或者機關院子偶爾碰見后，他總是笑嘻嘻地問我怎么樣？我也就笑嘻嘻地回答他不錯不錯很好很好。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時間，到第二年的１９９６年春天，吳書誠出任了西安市煙草專賣局局長、分公司經理兼黨委書記，成了陜西煙草行業位高權重的一方諸侯。之后又于１９９７年兼任了寶雞卷煙廠廠長、省煙草專賣局黨組成員和省煙草公司副總經理。這時候除了正式調入省煙草專賣局外別的方面沒有任何進展，整天在工作之余忙著寫報告文學練練筆，尚不明白主動走近領導的好處，與吳書誠見面的機會也就少多了。有時在樓道里或者機關院子里與某個領導不期而遇，也就平平常常地說聲局長好經理好或者處長好，大多時候只是相視而過，各走各的。這時候我就覺得一陣空落，好像少了樣什么東西，后來一想，是那聲伴隨了我一年多時間的問候沒有了。那聲問候盡管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怎么樣，但突然失去了卻讓我感到空落，我的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在西安市煙草專賣局任職后，吳書誠的第一部小說集《放鷹》由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著名作家陳忠實先生給作了一個十分漂亮的序。一天，和我同在一個辦公室的一位局長秘書讓我給吳書誠的小說集寫篇評論文章，找家報紙或者雜志發表一下。

我和這位秘書交情不錯，礙于他的情面我決定寫這篇評論文章了。既然是寫評論性質的文章，毫無疑問就得熟悉被評論作品的風格和特色，而因此我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為了不至于使我的看法受到影響，我沒有先讀陳忠實先生的序文，而是把全部小說通讀完后再回過頭細讀序文，讀完后心里便有了一種慌恐。造成這種慌恐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吳書誠一直是我的領導，而且隨著他的職務的不斷升遷，我們之間工作上的距離越拉越大，我對他的敬畏也不斷加深，作為下屬，對上級的作品評頭論足，我的心里多少有些膽怯。二是吳書誠的小說確實寫得不錯，對我來說只有學習的份兒，萬萬不敢妄加評論。出于以上兩種考慮，我寫了一篇兩千余字的讀后感想。這篇名叫《在生命舒展中修煉人格》的讀后感后來發表在了《陜西日報》文藝副刊上。

之后，我便很少與吳書誠接觸了。每次在全系統的會議上偶爾碰見時也只是打個招呼，他還是那句怎么樣，我也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沖著他邊點頭邊說很好很好或者不錯不錯。但從此以后我開始認真地留心他了，和以往我對任何一個領導的留心不同的是這是對一個作家的留心。

吳書誠是一個十分優秀的企業領導。他的優秀不僅僅在于憑借聰明才智為企業創造可觀的經濟效益，更重要的是他把人文精神深深地根植于企業管理之中，使企業無論從領導層還是從員工層都形成一種強有力的凝聚氛圍，這種氛圍的形成為他在企業打下了堅不可摧的基礎。１９９８年在寶雞卷煙廠三千多人的職工代表大會上，廠長吳書誠代表廠領導班子向職工代表們作生產經營工作報告，他沒有拿一張紙的講稿，口頭向大會作了近四個小時的報告，獲得了三十七次熱烈的掌聲。他的這種口頭講話的能力不僅在全省煙草行業久負盛譽，而且在全國煙草行業也十分有名。這年，國家煙草專賣局在寶雞卷煙廠召開全國煙草行業卷煙生產工作現場會議，吳書誠作為東道主領導向大會致歡迎辭，同樣是口頭即興講話，他的口才和非凡的演講技巧贏得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會議代表贊譽。時過多年，當我每次去外省出差和煙草界的朋友相聚時，仍有人贊嘆不絕。吳書誠對企業的管理更是出類拔萃，擔任寶雞卷煙廠廠長三年期間，他以別具一格的管理思路和勇于開拓創新的精神使這個廠的利稅每年以一個億的速度持續攀升，被煙草行業傳為佳話。

在行政界和企業界摸打滾爬了幾十年的吳書誠，最初的愿望其實是做一個頗有成就的職業作家，據說他的這種愿望起始于少年時代。后來的事實是，他盡管沒有成為職業作家，但卻一直未曾放棄對文學創作的熱愛，發表了相當數量的散文和小說，并且在出版了小說集《放鷹》之后，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另外一部小說集《黑箭》。繁忙的業務工作和各種各樣的公務活動，使他很難有充足的時間去創作，所以在后來的許多年里，他更多的是把對文學的熱愛傾注在對文學事業的支持上，資助了許多全省乃至全國的文學創作活動。

和大多數公正無私的領導干部一樣，吳書誠無論是做人還是干事，都十分講究規矩。但又和許多人不一樣的是，他從不給在自己身邊工作的被別人認為是信得過的人辦超越原則的事情。對此我深有體會。他時常隱含在笑咪咪的面孔和怎么樣一類的問候后邊的，其實是一種讓人無法抗拒又打心眼里敬佩的嚴厲和剛正。２０００年１０月他出任陜西省醫藥總公司總經理兼黨委書記后，于一年半之后的２００２年春天調我到他的身邊做秘書，我原以為這可能是他給我的一次機遇，干起工作來便十二分地賣力。但是后來的事實是，他不但沒有利用職權使我在各個方面比別人優越，甚至在提拔晉級等等一些既體面又實惠的重大事情上，從不考慮我。我曾經為此十分沮喪，想想原單位和我年齡相仿的同事該提的提了該升的升了，我跟著他干事待遇比以前少了一大截不說，到頭來仍然是小秘書一個，心理上的落差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提不起精神。后來在一次會議上，飯后我陪著他散步，他對我說，正因為我是他調來的人，而且在別人看來是他信得過的人，他才不能刻意提拔我，更不能在任何事情上對我帶有傾向。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是２００２年冬天，地上的落葉被西北風挾裹著從他和我的身旁紛紛飄過，陰郁的天空下已經不再像企鵝一樣粗壯的吳書誠瘦弱不堪，被多種疾病折磨得極度憔悴的面孔上已經沒有笑咪咪的表情了，只有兩道深沉的目光在眼鏡片后仍然頑強地散射著亮光。為了事業，他過早地透支了他的心智和體力，直至生命——我當時這樣想。我還想，在朋友這個概念已經十分復雜的今天，他與朋友之間這種清淡剛直的相處，可能會使一些假朋友之名想從他那兒得到好處而又沒有得到的人最終離他而去，但他卻留住了真正的朋友，那就是理解他支持他并且和他一樣沒有邪心雜念的人。

２００３年１１月２６日，太陽正在徐徐升起的時候，身負重疴的吳書誠在北京一家醫院的病床上溘然長逝。他的為理想為事業為執著的追求慷慨奉獻了幾十年的生命終止了。

一個我敬佩的人走了。

走得太早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只存在了五十五個春秋。

準備為這篇文章劃句號的時候，我的耳邊突然響起一聲親切的問候——怎么樣？我把目光從臺燈下那方小小的光明中抬起來，看見吳書誠正挺著企鵝一樣的身材站在書桌前，笑咪咪地看著我。我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我對他說，吳總——我永遠的師長，我以這篇文章送您上路，您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