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忱
劉惟與孟小小的相識是在一個名叫“夢醒時分”的酒吧里。三十三歲的劉惟是位大學教師,心理學副教授,或許由于所學專業的原因,揣摩別人心理成為他的一種職業習慣,所以,談了幾次戀愛都不成功,女孩們承受不了他那永無休止的探詢目光。哪個妙齡女子沒有一點隱私?誰一輩子愿意身邊躺著一個“克格勃”,面對一雙透視機似的眼睛?劉惟也知道自己的這個毛病,可就是改不掉。
一天傍晚,外出散步的劉惟突然發現校園附近多了一間酒吧,“夢醒時分”四個字立即吸引了他,他斷定這家酒吧的老板一定有著不同尋常的經歷,否則不會起這樣一個名字。抑制不住的好奇心旋風一樣把他刮進了這間酒吧。然而,當他與酒吧老板四目相對時,竟然傻愣愣地呆在那里——天啊,她那么年輕那么漂亮那么嬌媚……他一時尋找不出更準確的詞語來描述這位風姿綽約的酒吧小老板了,直到她微笑著同他打招呼,問他來點什么時,他才覺察到自己的失態。可是,這一聲招呼又讓他跌進另一種遐想:一口吳儂軟語韻味的普通話,甜美、親切,典型的江南女子!“江南女子”可是“美妙”的代名詞啊!只是,她小小年紀,如花容貌,干嘛只身一人跑到東北來?此間必有隱情
這天夜里,劉惟是在“夢醒時分”里度過的,直到酒吧關門他才不情愿地離開。回到家里,夢還沒有醒,滿腦子都是酒吧老板孟小小的影子。他平生第一次做出一項違背自身習慣的決定:不管她有著什么樣的過去,永不探究,只求她肯做自己的妻子,與她兩情相悅一輩子!
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夢醒時分”成了劉惟打發業余時光的惟一去處,甚至連背課也跑到酒吧里來。孟小小自然看出他的心思,內心深處也早已喜歡上這個高高瘦瘦氣度不凡的青年學者,但她還是不卑不亢不即不離,客氣地稱他為“劉先生”、“劉教授”,這讓劉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說:小小,能不能不這樣稱呼我,我真怕你把我看成老夫子、老學究,我不過比你大八九歲嘛。小小聽了禁不住一笑,說:那,我就叫你劉老師吧,我情愿做你的學生。一句話提醒了劉惟,何不幫她補習一下文化課,讓她報考本校的成人函授?那樣,相互之間的接觸和了解也會更多一些啦!
說做就做。劉惟拿來一大堆成人教育的招生簡章,讓她挑選一門專業。孟小小望著那一疊象征著神圣殿堂的紙張,激動得臉蛋通紅,長長的睫毛蝶翅一樣飛舞,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說:劉老師,我怕……不行,我才初中畢業……劉惟把她縮回的手拉過來,重重按在那些招生簡章上,說:怕什么,有我呢。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真正的學生,學習計劃由我安排。并替她敲定,就報考經營管理專業。
此后的半年多時間里,兩人朝夕相處,小小不再稱他老師,而是叫他“劉哥”。在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后,當劉惟興沖沖把一紙錄取通知書塞進小小手里時,小小當著一屋子的顧客“哇”地一聲哭了,這天晚上,“夢醒時分”破例沒有開門營業,屋子里隱隱透出一縷紅光,那是小小和劉惟為慶賀成人高考的成功在燭光下共進晚餐。
小小舉起酒杯向劉惟敬酒,嘴里輕聲說:謝謝你,劉哥。劉惟沒有動,只管定定地望著小小。小小伸過酒杯,想與劉惟碰杯,不想劉惟猛地站起來,挽起小小的胳膊,喝了一杯“交杯酒”。小小滿臉通紅,放下杯子,又黑又長的眼睫毛垂得低低的。
“小小,嫁給我。”劉惟說。
小小不語。“你不愿意?”劉惟問,聲音有點發顫。
小小仍不語,頭伏在桌子上哭了。劉惟有點慌,嘴里喃喃道:“小小,對不起,是我……唐突了……”
小小猛地抬起頭,“不,劉哥,是小小配不上你。你不知道,小小有個不堪回首的……骯臟的過去。”
小小哽咽著說,她十七歲那年,應聘到一家旅行社當導游。想不到,那是個掛旅行社之名,暗中干著逼良為娼勾當的黑窩。他們逼迫導游為游客提供“一條龍全天候服務”,包括陪睡。小小失身了。失了身的小小后來成為一家夜總會的出臺小姐,家人和親戚知道后,和她斷絕了來往。小小曾想自殺,卻終于沒有勇氣,從湖邊逃了回來。然后,她決心遠離家鄉,跑到東北這座陌生的城市開了間酒吧,希望以往的經歷像一場噩夢,從此過清醒的日子……
劉惟一點都沒有感到驚奇。近一年的交往中,他早就斷定小小有著不同尋常的經歷。而作為一個美貌絕倫的女孩子,其遭遇大都離不開男人的欺侮甚至蹂躪。這一點,作為心理學學者的劉惟早就猜出來了。他知道,對這樣的女孩子,一切安慰都無濟于事,弄不好,屈辱和自卑的陰影將伴隨她的一生。劉惟沒有理會小小投過來的極為復雜的眼神。也沒看小小一眼,背著手走來走去,那模樣很像在講臺上邊踱步邊思索如何回答學生提出的問題。
“小小,你的那點經歷根本不算什么,其實,我的經歷才不堪回首哩。”劉惟語調沉重地說。“我從來沒有講給人聽,不過,面對我所愛的肯向我敞開心扉的女孩,我不能不說了……”
劉惟說,十六歲那年因為與老師鬧別扭,賭氣離家出走,一路乞討著來到南方,不想落入壞人手里,染上了毒癮,盜竊、搶劫、賣血,什么都干了。為了能夠吸上一口白粉,被毒梟們糟蹋得連狗都不如……
孟小小“啊”地叫出了聲,她實在不忍心聽下去了。“劉哥,說說后來吧,你是怎樣當上大學老師的?”
劉惟說,后來,他遇到了“貴人”,是一對教授夫婦,不僅救了他,還出錢送他到戒毒所,斷了毒癮。他們想送他回家,劉惟撒謊說自己沒有家。他們就把他留下,送他去高考補習班學習,直到他考上大學……
小小聽劉惟講完,瞪圓一雙掛著淚花的明眸盯著他看。她做夢也想不到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劉惟竟然也有著那么可怕的過去。劉惟也睜大了眼睛看她。他們都不說話,就這樣四目相對注視了許久,小小忽然跳起來,像一頭小鹿一樣沖進劉惟的懷里。
“劉哥,想不到我們都有那么辛酸的過去,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小小夢囈似的說。
江南女子孟小小與風華正茂的青年學者劉惟順理成章地結為夫婦。也許,他們都覺得對方受過的苦太多,因而格外珍惜今天,日子過得甜蜜而美滿。如果不是一個偶然的事故,他們的生活幾乎不會掀起任何波瀾。
那是三年后的秋天,“夢醒時分”酒吧老板孟小小喜不自勝地領回了她的大專文憑,劉惟說應該慶賀慶賀,就下樓去菜市場買菜。可是,一去不歸。眼見天黑了,小小急得不得了。正想下樓去找,電話鈴驟然響起,說劉惟被人刺成重傷,住進了醫院。小小發瘋似的趕到醫院,劉惟已經被推進手術室,醫生把一張需要家屬簽字的手術單塞給她。望著那張冷冰冰的單子,小小腦子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孟小小”三個字寫上去的。
不知過了多久,她恍惚聽到隔壁診室里有人在談論劉惟受傷的經過。探頭一看,認出來了,是劉惟的系主任在和一位醫生說話。小小隱約聽見醫生說,兇犯好像是個吸毒販毒團伙成員……劉教授上前制止……兇犯就掏出了刀子。小小一下子明白了,肯定是劉惟在菜市場突然遭遇了當年在一起的吸毒者,他們向劉惟要錢,劉惟不給,惹惱了對方,就拔刀行兇了。她顧不得禮貌不禮貌,闖進屋子就把自己的判斷說給兩個人聽,還緊緊追問:是不是這么回事?
兩個人都愣了。系主任問:“小小啊,你是不是傷心過度精神出了問題,聽誰說劉惟和毒販有聯系,而且他本人還吸過毒?無中生有嘛!”
小小囁嚅著說:“劉惟他……跟我說過……在南方……”
系主任打斷她說:“劉惟從中學到大學都是品學兼優的尖子生,直到留校任教,也從未離開過這座北方城市……”
孟小小一下子呆在那里。愣怔了好一會兒,倏地明白了:當初,為了消除她的自卑,讓她獲得心理上的某種平衡,劉惟不惜往自己身上潑污水,而且整整隱瞞了三年。如果不是因為這場意外事故,說不定他會隱瞞一輩子!
劉惟的手術很順利。醫生說,劉惟的內臟沒有受傷,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出院了。小小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她瞪著一對火辣辣的大眼睛盯著劉惟,好像今天才認識他。驀地,她把嘴巴湊到劉惟的耳邊,孩子似的悄聲說:等你的傷好了,我再跟你算賬,你這個天字第一號的最壞最壞的大騙子!說著,淚水奪眶而出,瀑布似的噴灑在劉惟的臉上……
責編/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