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 夫 郭 瑩
我叫伊夫,法國人。在來中國之前,我在巴黎學過1年漢語,并且一直盼望著有機會去中國實踐一下。我的專業是船運技術,2002年我幸運地到了寧波的一家中國公司任職。
德國客戶的‘鴻毛信
中國公司的工作方式、思維方式與西方的確有著很大差異。比如,我們公司接了為德國客戶造遠洋貨輪的訂單,一兩個月后德方開始來電話、傳真咨詢工程進展情況。
中國人顯然不適應這種不信任地追問,有中國同事對我抱怨說:“不是已簽了合同嗎?干嗎還要盯著打聽。這就如同你在裁縫店定做褲子,到了交貨日期,你來取便是。交貨期前你一天都不必操心,我們準時交貨不就行了。”但歐洲人對于合作的態度是,供需雙方應不斷保持溝通聯絡,隨時交換進展狀況及商討技術情報,這是十分必要的工作程序。
中方對于歐洲發過來刺探“軍情”的傳真,顯然頗不知所措。這份海外來函的另一個麻煩是,通篇是英文甚至德文,我們公司得先花錢翻譯成中文,這對于公司是一筆額外的開銷,當初沒有此項翻譯預算嘛。
于是最常發生的情況是,歐洲的傳真發過來后由于不知所云,便不知如何回復,即使已翻譯成中文了,那也需要等幾個部門開會討論磋商,還要請示領導批復。故傳真就這么擱置在一旁不久便失蹤了,回復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那廂歐洲方面望眼欲穿未見到中方的只字片語,不善罷甘休地又追過來第二封“雞毛信”。這下公司領導開始意識到事態嚴重,知道必須得禮尚往來了。于是公司擬了份非常中國特色的回函:“貴方的船正在順利地施工之中,一切良好,請放心,我們會如期交貨。”
歐洲方面看了此回復越發地忐忑不安,他們希望了解遠洋貨輪每一部分的工程進展情況報告。鑒于始終得不到中方的詳細信息,于是特派一位德國工程師前來中國造船廠打探虛實。
對此我的中國同事們很是不以為然。他們發牢騷說:“這就好像你在餐館定了萊,廚師躲在后面做,你只需耐心恭候侍者為你端上來就是了。怎么你這個客人還想闖進廚房里指手劃腳,監督炒菜過程,這算什么事。再說廚師的手藝也不能在客人面前暴露呀。”
顯然歐洲人很是擔心中方的“萊”是否太酸或者太甜而不合口味,急于在未上桌之前就來探個究竟,以便心中有數。
給老外做“思想工作”
德國工程師親臨現場督陣后,馬上看出了不滿,他要求中方立即改造船上的一條管道。這下可捅了馬蜂窩。首先那些干活的工人兄弟造反了,說我們從來沒這么造過船,多少代老師傅代代相傳的傳統造船手藝,就這么一下子被全盤否定?再說剛完成的工程全部報廢,這不是敗家子嗎?洋人放個屁都言聽計從,我們還有沒有中國人的尊嚴。
中國工人的“無理取鬧”惹惱了歐洲人,他們下了最后通牒,中方必須按其要求施工。中西雙方為此溝通了數天,領導、工程師親自給工人做思想工作,又加派技術人員監督質量,一條管道的麻煩真是大了去了。
有工人問我:“為何我們造得好好的,非要返工。你幫忙過去跟那老外說說通融一下,看能不能不返工,重新做太麻煩了。”以前曾聽到過一些西方人抱怨,中國人不尊重他們最初的回答,特別是遇到不同意見時,中方總希望通過反復“做思想工作”,試圖勸說外方改變初衷。這令西方人困惑不解,中國人為何要一再地“糾纏不休”,中國人為何不能尊重他們第一次的回答。
我雖然粗通中國人的思維和國情,但感覺實在無法勝任中國同事交付給我的這個“二鬼子”重任。我當然清楚我絕不可能做什么德國工程師的思想工作,我只能去做中國同事的思想工作希望他們開竅。經過幾番棘手的交涉,最后我終于失去耐性地告訴中國同事:“若你想讓你造的船離開中國,你就得加上這么個他媽的、倒霉的管道。沒有為什么。這是國際游戲規則。”
簡單與復雜
西方有一英文的中文常用詞指南,是模仿毛主席“紅寶書”般開本的紅色袖珍小冊子,名為《管鑰匙的人不在》。闡述了在中國大陸聞見率最高的一些詞匯,比如“不太好說”、“研究、研究”、“馬馬虎虎”、“明天再說”之類的詞匯在日常生活及工作中的表面詞義,尤其列舉了其內涵的豐富社會意義。
比如“管鑰匙的人不在”,那意味著他也許吃飯去了,也許在午休,也許在出差,也許休病假在家,也許開會去了,也許在辦公室內,但拒絕見你等。意喻某一職權人物“不在”,蘊藏著諸多中國特色的可能性。總之一件在西方人看來相當簡單的事情,中國人卻會大費周章。
我在公司就有一次親身體會。在西方若你訂購任何貨物,不管是購自國內還是購自國外,貨物通常會由郵局、速遞公司等運輸部門負責送到你府上。但中國的國情不同,常會有包裹等由你親往郵局或什么辦公室取回家來。比如我們公司訂購的西方設備每每都停放在上海海關,公司接到取貨通知后必須盡快將東西取回來,否則一耽誤就會遭到罰款的命運。
去上海領設備,我實踐了一趟后才驚嘆,這實際上是一項極繁瑣的大工程。西方人驗貨時,通常的做法是按照收據核查所有的集裝箱是否都到齊了,若箱子數目無誤就萬事大吉了。但中國人的程序細則非同小可,首先第一步是將所有的集裝箱一一打開,并要將里面的設備零件全部搬出來,然后對照著一疊設備名稱明細表逐件核對,不放過每一個細小的零件和備用配件。僅將每一個集裝箱搬出來再裝回去,就可以想象這是多么龐大的工作量和運動量。有時候我們得反反復復這么折騰一百多個集裝箱,整整忙乎上一星期。
不但如此,去上海出差驗收的人員也是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有各個部門的技術人員、財務人員、總工程師、廠領導及秘書。各方面代表都到場的原因是,待貨物驗收完畢后,設備各個部分的資料及零備件將被拆散分離,分別由不同的部門取走保管。如鑰匙歸保管處,一些隨設備附帶的修理工具歸了工具處,說明書歸情報處,如是這般分門別類地分配下去。我真納悶為何不將一套完整的設備資料集中存放保管呢?
因我曾親歷過這種資源分離的弊端和不便,一次我們急需設備的性能說明書,得派專人跑一趟情報室,若想從情報室借出資料,還得經領導批準簽字。然后再如此這番地跑保管處取鑰匙。這中間若哪位保管員臨時不在,大家就只得干等著,有時也會遭遇資料、鑰匙、維修工具找不到或遺失了的窘境。
中國國情VS商業信譽
我曾建議中方,首先實在沒必要每一個集裝箱都親自“刨棺”,我們只需核對箱子號碼,比如若訂購了一百個集裝箱的貨物,只需點清一百只箱子都到位了就沒問題了。或許你們愿意再謹慎一些,那就可以檢查集裝箱外面貼著的貨物清單一覽表,這樣也能事半功倍地查出是否所有的零件都到齊了。
最后我試圖勸說公司領導完全可以信賴發貨的外國公司。但中方的回答是:“這里是中國,中國的國情與西方不同,我們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式和程序。所有購進的設備,事無巨細全部要——過目登記,驗過后由經手人簽字負責,這才算完成任務。”我又說:“好,你們有自己的國情。可這設備是從西方進口來的,你們總可以相信西方人的商業信譽吧。”
最可悲的情況是,有時貨物標簽上的名稱與中方手中資料上的名稱有出入,貨品上標的是德文、法文名稱,這樣一來,即使貨物標簽編號無誤,但中國人也絕不敢掉以輕心,于是急忙跑出去找人來譯成英文或中文,大家就得無奈地窩工等候。
就這樣,我們一軍團人破費了可觀的差旅費、酒店費,傷筋動骨地苦戰一星期甚至10天后,全套取貨的戲才總算落幕。
凡事要和領導掛鉤
不久在設備安裝調試的慶功宴上,中方領導致辭:“在局領導的親切關懷下,在公司領導的親自揮下……”來廠里技術支援的老外工程師,聽著翻譯的解說始終聳肩搖頭,一副莫名其妙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私下老外按捺不住憤憤不平地抱怨說:“你們領導說謊!指揮安裝調試的是我。公司領導僅蜻蜓點水地露過一次面,局領導則根本未露過面。”
中方人員解釋這不是說謊,而是規矩。在中國這里發生的任何事都要和領導掛上鉤。老外工程師吃驚極了:“中國人的規矩是這樣的嗎?”于是他盡可能入鄉隨俗接受了中國規矩。
一天,一個工人違反操作規程惹起一則工傷事故。事故分析會上,領導讓老外談談意見。老外發表了如下開頭語:“在局領導的親切關懷下,在公司領導的直接指揮下……”此言一出,舉坐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