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公狼

“狼！狼……”

“狗！狗……”

草原上有一只紅色公狼，蒙古人稱“烏蘭惱亥”。有人說它是狗，有人說它是狼，經常爭吵不休。

你說它是狗還是狼？在野山坡上看到它，你會立刻喊出一個字：“狼！”是狼，確實是一只狼。它面頰扁狹，尾巴蓬松而有力。目光冷凝，眼神里有固執、無奈、甚至仇恨的神情。任何人在野外見到它都不會把它誤認為是條狗。但是，在寨子里，羊群邊見到它，你總不會說它是只狼。甚至有人會跟你打賭：“那就是一條狗－－紅色公狗。”

你說不是嗎？也難說。它那吼叫聲就不同于狼。那單調而悠長的吠叫聲，尖利刺耳，如泣如咽，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你的心。它有許多如狗般靈巧的動作。但是，它像狗不是狗，它還是一只狼，一只充滿殺機而伺機復仇的紅色公狼。

有一年冬天，草原上降了大雪，饑餓和寒冷驅使著動物們不停地奔跑。一天晚上，斯日吉瑪的羊群牧歸時，后邊跟著一只戴帽子的狼，據說那就是紅狼－－烏蘭惱亥。

太陽落山以后，老太太焦急地等待著羊群歸來。她站在村口，望著白茫茫的雪原同羊群溶在一起有些辨認不清了。

天已昏暗了下來，羊群還沒回來。等到羊群回來了又不見放羊的孫女兒回來。她想，天氣不好，準保是丟了羊兒。

老太太圍著羊群邊走邊看：黑頭在、花臉在、黃眼圈兒也在，到底少了哪一只？她在尋覓當中突然發現羊群后面站著一個“小人兒”，戴著帽子，翻披著皮襖。她老眼昏花，什么也沒想，望見小人兒就嘮叨著走了過去：“胡默妮（老人對孫女兒親昵的稱呼）我的心肝寶貝，你累了吧，受凍了吧，餓慌了吧……”嘮叨著走過去，正要親親孫女兒的“凍海紅子”，對方“哇嗚……”一聲，老太太神經一緊張：“唔特鴿……”（老太太受驚的習慣語）驚叫一聲朝后跌倒，休克了。

有人會說這是杜撰，哪有這種事？其實不然，你只要到草原上放上一冬羊，就會明白了。

有一個初出手的獵人去打獵，他看到一只紅狼，他放了兩槍都沒有擊準，當他推上子彈放槍時，紅狼像變魔術似的不見了。他正納悶兒時，一個尋馬的馬倌過來了。馬倌遞給他個望遠鏡指了一下東南方向一棵大樹。獵人操起望遠鏡仔細一搜索：哦了一聲，搖搖頭說：“狼精啊！狼精……”

“看到了吧？”原來是為了躲避追逐槍殺，乘那位無經驗的獵人壓彈之隙，紅公狼跑了一段一轉身提起前蹄把身子貼在一株大樹干上隱身。

牧馬人告訴他，這只紅色公狼一般不遭害別人的牲畜，只是對甲拉珠格乃不放過。

“為什么？”“他們有仇……”“有仇？人和狼？”“是，是人和狼。”因為馬倌尋馬心急無時給獵人細說。獵人把壓在膛里的子彈又退了下來。他想既然人家有仇，大仇未報身先死不是一大遺憾嗎？算啦。有仇的報仇，有冤的申冤吧。

草原是牛羊的天府之國，也是狼最多的地方。解放以前，因為黃教喇嘛奉狼為神犬，說它是玉皇大帝的狗，才致使狼得以發展。獵人們偶爾打死幾只，眾僧會責怪他要帶來災禍。

解放后破除迷信，草原上組織過打狼隊。每年到了端陽節前后，小狼崽出生之前和秋草黃了之后，打狼隊出獵兩次，許多狼倒在打狼隊的槍下。

當時烏蘭布通草原出了個全國著名的打狼英雄叫寶音。此人個子不高，長得胖胖墩墩，稍微顯厚的嘴唇上蓄著一撮八字小胡子，笑起來像個彌勒佛，他如果站下來不動，你會誤認為是一尊石刻古人。

寶音熟知狼情。他說，狼走偏風，狗走頂風。狼走頂風尋嗅不靈。草原的冬天氣候寒冷，春天又經常是黃沙漫天，頂風走又很難嗅到羊膻馬腥味兒，所以它才選擇了走偏風的方式。他說，這種動物太聰明了。

“狼回頭”是另一個顯著特點。狼和狐貍都有個“回頭一望”的習慣，不妨你注意一下，當它突然受驚跳起之后，猛跑幾步總要回頭一望。

他說，狼回頭有兩個意思：一是回頭一看，你要逼近了它，它就會張開亮牙跟你生死一搏；二是如距離較遠，它要窺視你的行動，設法把你甩開。狼跟狗的差異在脖子上，狼是個直脖子，它一回頭就是一個大轉身。你一定要抓住這一轉身，只要是在射程之內，端槍就能撂倒，轉身正是個大側面。假若它回頭時已經跑出了射程，那你就注意它回頭時的轉向，這很重要。它向左轉身，那它翻過山梁必然要朝左邊走；它要是從右邊回頭，那它翻過山梁準會朝右邊走。

“你掌握了它回頭和轉向，你就壓上子彈抄小徑去截，轉過山去，一照面就在射程，趁它一楞，你就端槍疾射，在它來不及向你撲來時，你就把它撂倒了。你要是缺乏這些捕狼知識，你會吃虧。一是近距離它突然向你撲來，你會因防不勝防受了狼的攻擊；二是距離較遠，你不注意它的轉向，一味地尾追，盡管你快馬加鞭，那也是望塵莫及……”

寶音每次講述都是有聲有色，大伙聽得神情專注。有些初上獵場的貪婪獵人，因在狼群交配的季節，不慎打死了母狼，被一群憤怒的公狼撕得粉碎。無打狼知識丟了性命的很多。

５月的草原，風沙襲擊之后，山丘土坡像一張鹽水浸泡過的干牛皮。這時的狼蹄子剛剛脫掉硬殼兒，經不得磨擦。加上春天的瘦弱，這時打狼是最好的季節。另外，狼崽子尚未出窩，掏崽容易。但你掏了狼崽，千萬不可帶回家里。母狼會憑著十里嗅味很快找到你家。在你睡熟之后它會破窗而入咬斷你的喉嚨，銜起崽子逃回山里。假如一時不能得手，日后總要尋釁報復。

談到報復，回過頭來看看紅公狼這場動人心魄、跨越時空、令人深思的復仇記吧。

這年春天，草原上像發生了火災洪水一樣令人們驚異。許多人搬鞍上馬，相互間傳遞著這樣一條使人們振奮的消息：

烏蘭惱亥回來了……

紅色公狼回來嘍……

甲拉^※珠格乃更是激動不已。他舉起酒杯暢飲幾杯說，我等了它三年了，終于把它等回來了。它咬死我那么多牲畜，這個仇今天該報了！乖乖，你等著下地獄吧……

打狼隊的人們相互通報信息，準備聯合圍殲這只遠近聞名的壯年紅色公狼——烏蘭惱亥。

甲拉很固執，他是讓打狼隊幫他圍攏，他要親自報這份仇，在他的心靈中，凝結成一種不報此仇死不瞑目的頑癥。因為紅色公狼咬死他的牲畜太多了。

這只紅色公狼帶著一種傳奇色彩在草原上奔跑，一提到它人們就有了話題，甚至會說得神乎其神。它確實不是一只普通的公狼，它吸收了父親和母親各自的優點，勝過了父母的任何一方和同類。為了生存，它裝扮過羊倌，解開過羊閘，饑餓無奈時，它還偷開了牧民的庫房門叼走了干肉充饑。

三年前，寶音在甲拉的乞求下，用了兩年多的時間追捕烏蘭惱亥，結果讓它跑掉了。一個時期，到處有傳聞，這個人來報，烏蘭惱亥在賽烏素，那個人又來說，烏蘭惱亥在漢烏拉，搜尋的結果未見蹤影。打到的狼不少，可就是沒有烏蘭惱亥。

一個偶然的機會，烏蘭惱亥被寶音的打狼隊發現了，在追捕的過程中，紅狼急中生智，跳到山溝里馬群的馬背上，頭頂紅紗裝扮成騎馬的少女，闖過了包圍圈進入了巴丹吉林大沙漠，從此蹤影消失了。

過了兩年，有人在國外的報道中得知，它跑到歐洲去了。在那里平安度過了兩年，它有點呆不下去了。這倒不是那里條件不好，而是它心里有事。東歐地域遼闊，又沒有滅絕狼種的威脅。不像亞洲東南部這塊人口密集、又有趕盡殺絕的草原春秋打狼隊，死神時刻跟隨其后，成天提心吊膽。可它為啥要回來呢？那恐怕就是復仇的心理驅使它，時刻做著回歸的夢。也有可能是思念生育養育它的故地草原。

如果就是為了復仇而歸，那它就是害怕在歐洲呆久了，戀上歐洲的異性，生兒育女淡忘了復仇的大計，因此才急不可待地跑回來要完成父母的遺愿。

許多不知情者不理解，已經逃脫了追殺，又冒險跑回來干啥？這是一場未報的世仇，有許多動物都有報恩復仇的共同心理，尤其是蛇、龜、狐、狼，都有靈性。

烏蘭惱亥的父親，原是甲拉珠格乃的一只公狗。那年在交配的季節，因許多公狼被打死了，母狼發情時呼喚不到戀人夜里長嗥。最初是甲拉聽到狼嗥，他出去放槍驅趕無效，后又從畜群點上領回與狼打架最強的公狗追趕。

甲拉放出公狗追趕以后，再也聽不到狼嗥，安然地睡去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由于異性的相吸，互相在周旋中，狼狗戀上了，在野山坡里敵對者變成了情侶。一個“情”字化解了所有的對立面。波斯詩人說過：醉漢和戀人“屬于同類”。是的，人與動物相同，一但被性欲所主宰，理性便成了大海的沙粒，欲火成了洗劫靈魂的颶風，幻夢不過是搖曳的燈光，生活里再強的勇士，也會在性沖動中熔化。

狼跟狗配，顯然是違了常規。甲拉生氣了，把公狗捉回來毒打一頓：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讓你去咬狼，你跟人家鬼混去了。我讓你再混，讓你再跑！體罰以后用一條粗繩給拴上了，公狗眼都急紅了。

這條公狗是甲拉護羊衛士，曾經為了保護羊群，同三只公狼搏斗，雖然被撕了幾塊皮，受了幾處傷，可他的羊群保住了。狼狗結怨也跟人狼結怨差不多悠長了。可是公狗經不住發情母狼的誘惑，怨仇拋于腦后，成了戀情。因此，甲拉罵道：沒出息的東西，見了婊子就忘了前仇。

公狗被拴住了，熱戀中的母狼因失去了情侶，每天夜里站在甲拉對面的小山包上朝著他家門長嗥。狗兒聽了情侶喚它，它也嚎叫。甲拉老伴要放狗甲拉不放。甲拉老伴說：“狼嗥狗叫你不嫌難聽？再說引狼入室威脅著牲畜的安全，你拴它干嘛呀！”

甲拉這個固執老頭，就是不放：“放它？放了它又要跟那野東西去了，不放！”

“讓它跟去吧，別說狗，你不也常跟野女人去嗎？”

“我那是跟人，它是跟狼……”

“它是四條腿，你是兩條腿，你立起來走了幾十年了，還不懂個這。雖然它是狼它是狗，可它們是一公一母呀，讓它們交配去吧……”

“不行！”老伴一看這個固執起來八匹馬也拉不開的他，不想跟他多費口舌了，只好繼續聽著狼嗥狗叫熬夜了。

狼嗥難聽又瘆人，它嗥起來仿佛七個寡婦哭丈夫，因此有“狼嗥七哭”之說。甲拉也被擾得不耐煩了，叫了打狼隊的幾個人，因母狼只顧迷戀公狗，險些送了命。母狼報復，一夜咬死甲拉七匹小馬。

甲拉聽了馬倌的匯報，差點背過氣去。于是他下定決心要除掉這只母狼。

以前他也不是不想除掉，可就是他的計謀不高，使他的謀殺一次次失敗。有一天一個獵人給他出了個主意：不會搞個“誘敵深入”嗎

“誘敵深入”？甲拉頓悟，有了高招。于是，他把自家的公狗拴在戶外的樹樁上，引誘母狼上鉤。他和他兒子潛藏在草叢中，壓上子彈待機而發。公狗似乎因受靈性啟發，它很快就發現了屠殺的陰謀。

黎明歸來，狼打食回來嗅到公狗的氣味，戀情催促它不顧一切地朝著公狗奔跑。為了愛情，它忘掉了走近浩特（村落）的危險，不怕付出，只怕得不到戀人。

公狗望見情侶越跑越近了，它怕它遭慘殺，急得狂吠大叫，警示“愛妻”趕快逃走。哪知對方不懂它的警示，誤以為戀犬是在呼喚它快來，所以它奔跑得更快了。

公狗情急無奈，想救情侶狠命地往斷咬拴狗繩，誰知狗繩結實，它咬得滿口是血還是咬不斷。

救生如救災，干急救不了。眼看“愛妻”就要進入射程，槍聲一響它就要倒在血泊里。真可怕呀！公狗無奈地仰天長嚎，仿佛在說：上帝呀！您沒看到要殺生嗎？

母狼一直在奔跑著、奔跑著，甲拉父子興奮地等待著、等待著。生與死就在頃刻之間，愛情的焰火還在母狼情池里燃燒著。愛與恨交織在一起，這個世界多么可愛而又多么可怕呀！時間將會做出一個什么樣的結論？

結論有了？母狼在奔跑中突然停了下來。

“阿爸快看，它停了……”

“為啥停了？”

甲拉和兒子都不解。

原來是母狼在奔跑中嗅到了火藥味兒，警覺到草叢里有埋伏。甲拉兒子剛打完狐貍，槍管中的火藥味還未散盡。

母狼這時才明白了戀人警示的用意了。它感謝它的關心。

母狼發覺了埋伏。它并沒有怕死而逃開。聰明的母狼，它借茂盛的秋草，鉆入草叢用嗥叫來引甲拉上當。一會在這里叫，一會又在那兒嗥，固執的甲拉抱定要追上打死母狼，結果跟著狼的嗥叫聲亂跑。當它把甲拉父子引到很遠的茈湖里時，它轉身快速奔跑，如箭離弦，跑到公狗跟前，幫它咬斷狗繩，領著情侶跑向荒山野嶺，在自由的天地里熱戀去了。經過一段熱戀做愛，終于結出了愛情的金果，有了烏蘭惱亥的故事。

生了孩子，母狼因身體瘦弱，又因它和狗結合，親族們怨它違規離開了它。現在只有公狗跟它在一起，給它和孩子打食。當然狗打食要比狼打食方便多了，使得孩子們吃得肥肥胖胖，長得壯壯實實。

孩子們出窩后，一家子高高興興地在野山坡上玩。公狗立在山坡上，望著秋營地上甲拉的蒙古包群。母狼蹲在公狗一例，望著遠處的馬群。長得快與爸爸比高低的烏蘭惱亥，與兩個姐姐在山坡上躺下來，享受著深秋難得的陽光。它們正沉浸在甜蜜的被愛之中，突然一聲震撼山谷的槍聲把它們驚呆了。再看時，三個孩子的母親倒在血泊里，掙扎了幾下一挺身子死去了。

公狗驚魂稍定，顧不得死去的情侶，趕快推著三個孩子朝大坡滾下。當它們三個站起身正要跑時，甲拉已經裝好了子彈端槍瞄準了烏蘭惱亥，公狗看到主人瞄準兒子，它奔跑過去用身子擋住了兒子，甲拉正要勾扳機，一看自己的狗對住了槍眼，他沒有把扳機勾動。三個孩子逃命了，公狗被甲拉拴了回去。

拴回之后，因違規受罰，思念情侶的悲切，不久就絕食而亡。

甲拉一度還在尋找紅狼姐弟，想著趕盡殺絕，不料，他不但沒有殺絕，反而遭到報復被咬死許多羊和馬駒。因此，甲拉發誓要親自殺死這只心頭之患。

烏蘭惱亥是公狗與母狼的愛情結合物，聰明的一對父母養下了一個更聰明的后代。它比狗健壯，比狼聰明。進山變狼，進村變狗，狼感到它有狗氣，狗感到它有狼性，狗和狼又都不敢確定它是狼還是狗，因此不敢輕易攻擊它。它聰明的一點是，走到人跟前．只要人不犯它，它決不輕易攻擊和敵視人。它只是跟殺死它父母的甲拉過不去，經常尋釁報復。因此，甲拉發誓說：我不親自打死這個紅公狼，我這個甲拉算白當了！

甲拉的報復心理也到了固執的程度。人類和野獸都有同樣的報復心理，為了報復不惜一切代價，包括生命了。

這次得知烏蘭惱亥回來了，三支打狼隊討論過幾次，要滿足甲拉的心愿。因為它一露面就咬死甲拉十幾頭牲畜。這天下午，甲拉的馬倌送來信息，說烏蘭惱亥進入了漢烏拉山口，人們立刻緊張起來，甲拉激動得連飯也顧不得吃，嚼了幾口炒米，就跟著大伙上了馬。

打狼隊進山，甲拉和幾個民兵從克勒夢追起，一直追到烏蘭席勒，換了兩匹馬都跑累了，等他換第三匹馬再追時，紅色公狼突然不見了。事情非常湊巧，正在人們手忙腳亂地換馬工夫，甲拉的馬群下河飲水，踏起一片黃塵。紅色公狼乘人不防，立刻跳上馬背，搖著尾巴當鞭騎馬逃跑了。最有趣的是，老馬倌看見了，但他沒有看出是狼。紅色公狼騎了一匹黃驃馬，搖著尾巴，老馬倌透過塵埃望見的是一個披著紅袈裟、揮動著馬鞭子的老喇嘛。

還是寶音經驗豐富，他聽了講述，立即下令：包圍馬群！于是，一場緊張的圍殲又開始了。

在圍殲中，紅色公狼用盡了自己的招數，可它畢竟遇上了打狼英雄寶音。逼得它走投無路時，從馬群的縫中鉆出去，躲進一個早年遺棄的舊洞穴里。它想的是鉆進洞里避避風險，不料成了甕中之鱉。

寶音下令掏洞，甲拉手握狼牙棒等在洞口，等待完成他多年未了的心愿。

洞穴有五米深，挖到三米多，用手電照進去已看到了狼尾。有人要用長矛把它捅殘，怕它逼急傷人。甲拉用棒子一擋說，別別，千萬不要先弄死了。再挖挖，拖著后腿拉出洞來，我還有話說，讓它死個明白，同時我要親手結果它。甲拉的固執和態度堅決，大伙就依了他。

狼在平時進洞是尾先進頭朝外，一來出時方便，二來觀察動靜，紅色公狼是被追趕逼急了，未來得及選擇就頭朝里鉆進去了。

挖進去之后，首先露出來的是變粗了的尾巴和兩條后腿。看到雙腿后、兩個小青年一人抓了一條往外拉。甲拉神情專注，兩眼定格，等狼一露頭，他要念一句佛經，說一句“永別”之類的話，爾后一棒砸下，了結他的心頭之恨。

洞穴口緊，加上狼的兩只前爪緊緊地抓著地穴，往外拽腿相當費力。他們在一分一秒地往外拽，大伙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兩眼盯著洞口。由于是“甕中捉鱉”，加上神情專注，人們忘記了是否還有意外和不測。

在兩個青年拉動當中，由于用力過猛，最后一用力拉出了全身，使紅狼有了回頭的機會。甲拉正要說什么，烏蘭惱亥用勁一抽身，兩個青年已麻木的手一松動狼腿彈起，紅狼一調頭“哇嗚”一口咬了甲拉的“一根老蔥兩頭蒜”。甲拉連痛帶嚇，啊的一聲朝后跌倒休克了。

人們在震撼之余，趕緊急救甲拉，烏蘭惱亥乘亂又逃生了。

眾人把甲拉喚醒，褲襠里已經是血染兩腿了，送到部隊醫院一檢查，甲拉可以進宮當“公公”了。狼沒有被他打死反而丟了“一根老蔥兩頭蒜”，這也是他固執的結果。有一點還好，由于搶救及時，性命算保住了。

寶音后悔聽了甲拉的話。他給大伙重新部署圍殲計劃，用了兩套網，下令一定要抓活的。經過這次事件，寶音覺得烏蘭惱亥確實是一個了不起的紅色使者，是一個非常有心計、又有血性的珍貴狼種，打死了太可惜，是一個難得的優良種子。逮住了交給動物園可供觀賞和研究，它給人們最大的啟迪是異種交配，優生優育。

經過兩天多的圍殲，烏蘭惱亥沒有撈到食物，饑餓和奔跑使它疲憊不堪。它今天走到一處河灣里正在喝水解饑渴，被三支馬隊包圍了，把它逼在河灣的崖下用網網住了。這時它沒有多掙扎，也沒有張羅著咬人，進網后觀察人們如何處置它。看它那雙凝視目光，是那種不肯屈服的俘虜的神情，也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神情。

烏蘭惱亥被抬回之后，放進籠子里還給它喂了食。使它不理解的是，為啥不殺死它，反而還給了肉塊，它那敵視的目光立刻消逝了。轉而是幾分感激之意。對于人類的不解使它迷惘了。從這里看到了人類善良的一面。

動物園來人來車這天，周圍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在出發之前，有人建議把狼拉到部隊醫院，讓甲拉看上一眼，撫慰一下他的心靈的傷痕。

誰想，正經拉去讓他看時，他不敢去看，這時有點談狼變色了。在眾人的勸說鼓動下，他才勉強地說，那就看看，離遠點。

部隊護理人員推著輪椅，走到戶外，離圈狼的鐵籠還有一段，甲拉就擺手讓停下。

輪椅停下后，甲拉臉色蒼白，定睛看了紅色公狼有一刻鐘沒有說話。

他最初看到它有一點像自己的公狗，像自己心愛的護羊狗，父子之間的遺傳總有相似之處。再看時它還是一只狼，一只真狼！他戰栗了。

它關在籠子里，目光冰冷，神情憂郁，紅毛冷硬，給人以毫不妥協的印象。

甲拉凝神看著，進入深深的回憶。他回憶這件事的起起落落、因因果果。受了這次重大的打擊之后，他才有了點大徹大悟。他不再固執了，他感到無論人與動物還是別的，都不能結仇，結仇要付出代價的。于是，他對著烏蘭惱亥說：你失去了父親和母親，我失去了人身上最寶貴的東西，咱倆誰也不欠誰的了……

甲拉說罷向著紅狼擺了擺手，念了句佛家的六字真經要走了。烏蘭惱亥好像有些震動，它眨巴了幾下眼睛，然后閉上了眼睛不再看這個看不透的世界了。

人與狼的復仇恩怨就算暫時劃上了句號。但是，留給人們的思考是意味深長的。這場跨越時空的陳年舊事，最初引起是甲拉珠格乃干涉一場超越常規的婚姻愛情引起的。人類與動物，到底該如何相處值得研究。人類的大癖是愛干涉別類的好事，干涉破壞的結果就是集怨成仇，最后釀成一場悲劇。

殺了父母殃及子孫，一代一代，源源流長，充滿殺氣的陰影總跟在人與獸的后面，有些一輩子沒見過狼的人，也把狼當成兇殘、貪婪的仇敵，這種陰影何時能從后人中消失？何時能解除了人與狼之間這場源遠流長的誤解……

人類和動物同在一個地球上呼吸，動物大量滅絕，生物鏈中斷，那人類的生存，也只能面對蒼天，茍延殘喘。消滅動植物也是在消滅自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張永昌，發表小說、散文等，現就職于中國作家協會。

※甲拉：官名，同鄉級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