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橫斜

趙雪峰

一

夕陽西下，曉月升空，一個人駕著摩托逃離市區的喧囂來到黔西南興義市郊外一個叫“奇香樓”的景區，企圖作一次深層的文化苦旅和深邃的思想感悟。因為，這里與一個企業和那個企業界頗有爭議的人物有關。這段時間，這里吵得很是沸揚，而這個有點神經質的人是個不愛湊熱鬧的，偏在人去物空的黃昏時分到此一悟。他的車孑然穿越茂林、花叢和鳥鳴的峽谷，面對一種和諧的企業與文化、存在與精神、生態與人文的博大交響，他禁不住對自己大喝一聲：瘋子，你知道嗎，這才是興義人真正的博大與深沉！這里不僅是充溢著奇香的瓊漿玉液流淌的地方，也是一個曾斥資千余萬令國人瞠目的商標烽火燃起的地方，更是一個讓興義人敢說“不”值得揚眉吐氣的地方，它是千百年后的一個文化神話。

究竟這里包容了多大的文化內涵和思想容量，是無法估量的。尤其是它留給后人的人文價值。而我渴望是饑渴的人們來這里吮吸點什么，讀懂點什么，卻并不僅僅是讓一桌又一桌重重疊疊的“城墻”將這一切圍在腦后作無益的消磨。如果說玩物不能長志的話，剩余的便只有喪志，又何況那并不僅是鈔票建構的靈魂。此時，成群結隊的“麻友麻客”游客或看客都走了，樓臺亭閣一下冷落，像一個空洞得只剩下幾匹肋骨的斷腸人失魂落魄，石桌上少卻了張牙舞爪的骯臟的手，石凳也從沉甸甸的肥臀下喘過氣來。它們以特有的安祥和緘默訴說著塵世的晃蕩和喧囂，于是生命固有的追逼又尖銳起來，悄然地翩起人的思緒。我不覺感嘆，看來人的生命不過是一個污染和耗散的過程，也許我們這個族類原本是從一種莊園式的地方出發的匆匆游客或看客，太少的是魯迅筆下帶著傷痛的過客。過客衣衫破碎，腳下淌血，急急地趕路，也在尋找一個生命的湖泊。而這些樓臺亭閣卻過多地耗盡了國民的意志和精力。石凳上寫下了一個又一個重復了千萬次的名字——麻客！麻客！除了麻客還是麻客。魯迅先生的痛苦是一位清醒者過分清醒的痛苦，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痛苦。此時的我該是他們眼里乞丐或瘋子或許是玩弄深沉的無聊的文化悲劇者吧，于是倒使我想起川島《憶魯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游》一說，“至于那些風景是十分宜人，吃喝娛樂備至，但如像袁子才一路貨色，身穿羅紗大褂，手牽嬌嬌蘇小小（蘇杭名妓），隨身攜帶兩顆舊麻將便流連忘返于湖光山色間去消磨意志的無聊蠢貨是讓人望而生膩的”。我想這絕不是這個處所主人的旨意。看那滿山滿野的茂枝、藤絡、草兒和花朵在那兒笑得很燦爛，長得很精神，開得很蓬勃，我以為這原本才是主人企圖留給世界、留給生命的真正美的質地。那些樹我實在叫不出名字，那些花也實在叫不出名字，還有那些隨遇而安的草們，它們都認識我嗎？而我只認識它們中的一部分叫自然，另一部分叫未來，是它們用弱小的生命在艱難地支撐著一個民族沉重的天空。這就是那個斥資千余萬令國人瞠目狼煙滾過的地方？這就是那個和“國酒”國軍征戰多年的企業游擊隊的精神背影嗎？這就是那個帶著田園思想去構筑現代文明的企業家的背影嗎？正是那場硝煙的背后崛起一片蓬勃的天地，風和日麗。而這一切在此之前著實被樓臺亭閣中吆五喝六的噪音和劈哩叭啦的“城墻”倒塌聲差點淹沒。這種精神的極度無知、失落與滑坡不亞于自然生態的水土流失，危及的是一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生存危機，所以我以為心的破碎遠比真實的鮮花盛開來得更猛烈。

二

再往下便是此處景致中最值得揚眉吐氣的，那便是龍潭和絕壁。雖說龍潭，卻不如虎穴，其實是溪流。那水不是如龍騰虎躍般奔騰、咆哮、壯闊，亦不是山崩地裂般的震顫心靈。那水是從巖縫中踮著腳尖輕輕走出來的，從從容容，悄無聲息，好像還抱著半個琵琶，半遮著面，你看不見它的沖動，感受不出它的熱烈，卻顯得雍容華貴，柔情“是”水，讓人忘記它是切切實實的水，可掬可捧，可親可吻。我從未感受有如此魅力的水，此時動用任何一個詞藻都會是對它的褻瀆，雖然它沒有可供你背誦的名句，可它本身就是一首絕句。它是那樣的清純和寧謐，纖瘦和秀麗。水邊的柳條恰似它卷曲的秀發，一排排地掛成簾子半遮著那個嬌羞的處女，嫵媚動人。岸邊的星星花把它妝點得如同純凈的山野姑娘燦爛可人，我實在是不忍心多看她一眼，害怕我的目光帶著邪氣玷污了這位水做的姑娘。間或有三兩只水鳥點兩下，反倒增添了它的靜謐與神秘，誘惑與魅力。依它的品貌，它該落身于富春江畔，雁蕩山間，生在這鄉間小野，可是委屈有加。我真擔心它可曾被那流落在此的匪幫馬隊蹂躪過，可曾有過掙扎和反抗，可曾流下過屈辱的淚水。我想喚醒它，與其躺在谷中守候千年，不如睡在愛人臂彎痛哭一晚。我禁不住告訴它，我來了，讓我擁你到天明，讓我們一起夜夜低語傾訴，安然入眠，我終于禁不住赤條條地被它淹沒，算是有了觸膚之親。抬得頭來，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遮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即便沒有輕舟，已讓人想起猿聲……我與水的纏綿是不是有些過長，不覺天已漸漸暗淡下來，谷中早沒了一個看客，于是這美突然顯得恐怖起來，人與美的關系在某個時刻竟也如此蹊蹺，原來我也是害怕孤獨的，包括美的孤獨和孤獨的美。其實這塵寰宇宙間原本是陰陽相生的，陰極生陽，陽極生陰，樂極生悲在孤寂中向往著熱烈，在熱烈中渴望著孤寂，在個體中期待著群體，在群體中又尋找著個體。我們終結一生，不就是在這二者之者反復往來，苦苦蹉磨嗎？永無休止的紛擾和焦慮不也就是如此輾轉出來的嗎？于是我沿了水中的跳墩，企圖迅速跳出這種孤獨可怕的美的誘惑。可又想，這跳墩是千萬人跳過來的了，哪一個腳印是自己呢？還是沿著岸邊的花叢走去吧，但又擔心踩碎了什么，便又順了草叢走，不管走到哪個位置上路，都是自己的起點和頂點。這時我才知道，先哲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而我素來無心山水風光，難以樂山也不樂水，既不“仁”也不“智”，可突然之間卻又有些“仁”“智”雙全的模樣，便不覺自嘲起來。其實這人的存在原本就是縹緲的，有時你很自信你就是你自己，但確乎又永遠不是你自己，你和你或你面對的外像始終若即若離。這世間的事就是這樣的蹊蹺，是似而非，若即若離，才具永恒的誘惑與魅力。

告別這位水做的姑娘，我在思考一個人物，他因為一種叫酒的文化及其這一文化苦難給他帶來的起起伏伏而負盛名，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間老農的思維進入了最澄徹的人類學的思考，最澄徹的人文學的思考。他的成功是他個性的成功，人格的成功，他堅韌不拔，奮力苦斗；臥薪嘗膽，忍辱負重；他剛直不阿，一身正氣，善良博愛，兩袖清風。這是他獨有的人格魅力和人格震撼力，當然還有戰略家的智慧和思維方式。有什么樣的起點就有什么樣的延續，這是歷史、戰略和哲學。也許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其最終的要義不在經濟而在文化，若干年后，他留給人們的決不只是他的名字與關于一個企業和一個品牌以及關于那個品牌的那場戰爭，他或許將在這峰巒疊嶂的崇山峻嶺之間創造一個讓人口億眾的民族長久享受著一種超越瓊漿玉液的神話。任何物質都有衰亡的過程，沒有永恒的企業，只有永恒的人文，正如沒有永恒的生命，只有永恒的靈魂。而靈魂其實是一種精神，它的載體是文化，是文化讓一種境界生生不息地傳承。這才是真正的文化底蘊和延綿不絕的生命堤壩，一種超越生命本體的感悟。他以他比較硬朗的主體精神和理性思考及文化品位而步入這個時代的企業精英和人文峰巔。他在此山水間石刻下的《糊涂橋》一詩足以映顯他的胸襟、情態和氣質：“聰明不易糊涂難，流連在此獨心寬。兩岸絕壁夾溪水，一線青天除塵寰。”而當“塵埃落定”，留給蕓蕓眾生的還將是無奈的“聰明不易糊涂難”啊。不管是糊涂橋，還是湖涂水、糊涂酒，也不管是糊涂人還是糊涂仙，終歸是“難得糊涂”的徹悟。其實，我們的主人公他又真的糊涂了嗎？他比誰都清醒，這是他的大智、大愚。《糊涂橋》讓我們想起那場曠日持久的酒戰，同是一家高原兄弟的同室操弋，而又以糊涂告終，又讓人生出幾分無奈幾分困惑。面對它，我們及我們的后代兒孫還能說些什么呢？

三

已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時候，我順著小徑，爬上屬于我的高度。此時，皓月當空，山色空朦，茫然失措的峰群在張牙舞爪，煞是嚇人，此情此景，能夠讓人想象出夕陽斜照，古代俠客倚馬而別的壯烈場面。遠處的“城墻”或叫這個企業的“界墻”在峰林中逶迤著像騰空而起的巨蟒。這讓我無端地想起那座叫萬里的長城和這里曾風云一時的民國軍閥貴州總督劉顯世，也想起了那個深得中山先生器重的黔軍討袁總司令王文華，當然還有國民黨軍政部長何應欽他們。這美麗的河山啊，可曾養育了幾多叱咤風云的罪人與功臣。在這美麗的山花草木間可曾是尸橫遍野的白骨和沙場？而對于那個讓民族驕傲了兩千年的始皇長城來說半是壯膽、半是排場，長城的文明是一種僵硬的雕塑，而這里的“長城” 是一道小家碧玉的亮麗風景線，它的文明是一種靈動的生活。長城擺出一副祖宗的模樣等待人們去修繕去膜拜，而這里的“城墻”卻卑處高原一隅，像一位淳厚拙樸、毫無所求的鄉間母親隨時準備著奉獻。山亭那側人去物無，一切終歸一空，只有我還站立風中像一根風化的石柱。荒山野夜，獨立寒秋，風蕭蕭兮，眼前只剩一片銀白色的世界趁著月亮靜靜的鋪展開來，此時，渾身喚起一種羽化的空靈，我真不忍邁動一步踩碎這一片素靜，而只要路還在，生命還在，就會無休止地踩碎它啊。我想與這一片曠古的寧靜作一次長久的對話，給浮囂以寧靜，給混沌以清冽，給高滔以平實，給粗獷以明麗，惟其這樣，人生才見靈動，世界才顯精致，歷史才有風韻。天邊越來越近，越來越沉，越來越不能看真看遠了，卻發現頭已抬高，天已抬高。這些凝固了千萬年的江山啊，可曾經過那次造山的陣痛，而今連成一氣，卻又滔滔不絕、波翻浪涌，引來無數看客取悅，在這一個一個群山的波浪中，我變成滄海之一粟，我感到一種十分響亮的寧靜與博大隱隱充斥天宇，把我的雙耳和身心沖刷得干干凈凈。古哲有言，大音希聲，也許這便是歷史的徹悟和使然。而就在此時，面對那些充斥著噪雜和妖艷之聲的樓臺亭閣及白晝堆滿“城墻”和被五爪與鈔票玷污得骯臟的石桌，我們都啞然無語，默默對視，像一位受盡折磨勞苦傷神的老人，只剩余呆滯和麻木。抑或一位寡言落寞者，在經受極大的孤獨和痛苦之后作沉重的思考。其實那些有價值的思考，于我于人于人類又有什么不好。如果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那么我倒希望我不是發笑的上帝，而是思考的人類，我們這個民族就是因為少卻了頭腦，才開始被人宰割的。“我以我血薦軒轅”，當我們的同胞企圖用人頭和鮮血去喚醒同類的時候，有的白癡還在發笑，一個民族笑神經太發達了或許不是好事，但一個民族都在哭則更不是好事，因為那是樂極生悲。有一種人，他們分明是哲賢，他們用生命思考著生命中惟一不被打敗的貴族——精神——靈魂——家園。我知道我涉足的問題已經遠遠超越了這塊風景，甚至這塊土地，這與其說是觀光，還不好說是一種尋找。尋找被蒙昧踐踏得千瘡百孔的失落的文明，尋找一群缺乏皈依的流浪人，尋找一群缺乏高層理性支撐的弱者。我知道在蒙昧與文明的戰斗史中，文明往往都是落得滿身傷殘。其實，這世上，一切因果的總和無非是事物呈現的形態，當年，青原禪師要人們“緇素”的，似乎也是這樣的情形。那禪語也很著名：“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見知見識，有人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有人緇素得出，許汝親見老僧。”你苦苦追索的，等你獲得了無數的智慧和禪悟，才看清凡世的因果。多年以后，離塵遠走，這瑰麗的靈川秀水又不知散落多少才子佳人和隱士、壯士埋藏在身前的孤傲和身后的空名，天大的事業、才華和郁憤終將幻化為供后人游戲取悅的景致。讀不到關于“酒”的那場“戰爭”的滔滔檄文和當年“北伐”的驚天動地，只剩下廊柱上龍飛鳳舞的楹聯和張牙舞爪的山川。找不到當年大丈夫為了一個企業的生命，含著委屈的苦淚，高唱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復還，差點抬著棺材慷慨赴難的遺恨，只剩下可以憑吊和休憩的空空樓臺。再也找不到歷史的震顫，看不到酒神的徘徊，聽不到壯士的吶喊，只有凜然安坐的萬古湖山和上面依附的千年苔蘚。這個民族究竟還有多少不屈的脊梁，還有多少吹響沖鋒號角的戰士，還有多少激情去喚醒理想、道德、責任、精神的回歸，我無法深究下去，因為它確是難以深究的。就這樣赤條條地，孤單單地與荒漠和群山作一次長久的對視吧，向它們逼索一個古老人種苦澀的靈魂旅程，我相信，何應欽，劉顯世，王文華他們這些故人，還有靈魂不勝裊繞的人們會重新在這塊故地領悟硝煙炮火的意義和那看不見刀光的戰爭的份量，重新領悟這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重新種出肥壯的大豆和高粱，還有無邊的佳釀和牛羊。今夜，我還在繼續傾聽，傾聽歷史的回音。于是，迎著夜半月光，我仿佛聽到將軍和壯士馬背上悠悠的銅鈴聲和振聾發聵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