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海平
中國作為四大文明古國之一,文化源淵其來久矣,我們今天先不論其政治與社會如何宏大與繁華,只略述作為人類思維精致產物的藝術品,書畫亦或僅及其一端。但從中就可見出藝術與文化之間有一種暗暗傳承的溫暖,并且,在這其中所展開的純樸照應更是讓我們感動不已。上古結繩紀事,即為最初文化之萌芽,后來傳有伏羲氏仰天俯地而畫八卦,蒼頡觀自然形跡變化而制文字,已漸漸流衍于象形圖案之間,即為繪畫與其它藝術形態之雛形。因人性之哀樂榮辱,發而求之于藝術表現,則其表現形態必趨于多樣。文化與藝術之間的母子關系,不可分割。又可以說藝術它是文化大樹的一個分枝,因此就有了“文化藝術”的說法,而不是“藝術文化”。在我們不斷的研究學習過程中,以所學技藝為本,同時更應探本求源,回到文化的核心,用綜合文化素養來反作用滋養所學的藝術。博學精審,篤行深入,自在體會高尚之藝術境界,與其人之文化理想遂合二為一。反之則斤斤于技藝,舍本而逐末,竟無利于事業人生。
況周頤《蕙風詞話》中說:“詞中求詞,不如詞外求詞,詞外求詞之道,一曰多讀書,二曰謹避俗,俗者,詞之賊也。”又,“問:填詞如何乃有風度。答:由養出非由學出”。這兩句話看似論詞之語,實則涵蓋了在藝術之路上追求與沉浮的畢生經驗。董其昌也曾經談到過讀書與閱歷的關系,二者的目的并不只在求得表面的藝術,求其實質是注重修煉人生,感悟自然,在積淀真理的過程中求得一個真我。
因此,如何做人才是談論文化藝術的首要問題。教育家陶行知先生認為: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一語道破教與學的真正使命與終極意義。而許多局外人常常驚異于為什么那么多大藝術家要么是得道高僧,要么是有道之士,要么就是個性鮮明集大成的學者,“茍非其人,道不虛行”,這正好闡明了書為心畫,畫為心聲之理。
我素喜顏真卿(魯公)的書法,愛其博大,喜其陽剛,更敬仰魯公人品。與魯公同時者,若單論書法技藝之高明,虞永興、歐陽信本、褚河南,以至后來的楊凝式都有過人勝處,然而觀其大節,魯公的書法是劃時代的。首先,他的書法在中國書法史中最能代表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氣象,魯公學書于褚河南,而褚又源于虞永興,虞又源于智永,智永乃大王后人,法宗大王。到魯公處,一變王字風神,形成自己敦厚雄秀的書法風格,頗具大唐盛世之風,內蘊文化民族精神;其次,魯公的書法是其人品、學識、修養涵化其中的典型。他家學淵遠,生性秉正。故其書風巍巍然有廟堂之氣,此之謂“君子書”。歷代傳魯公衣缽者,以蘇學士、楊凝式得其神,后來劉石庵、何子貞、翁松禪等學顏都有不同成就。順便要提到的是清代福建的伊秉綬,他學淵博而人敦厚,為官時極清廉,其書法以隸法寫顏字,拙中見巧,與俗流別。
以上舉出人品及文化素養與書法的聯系,畫界亦然。近現代稱畫家者,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而外,稍后諸人我最喜趙望云先生的作品。在當今畫壇某家談及長安畫派,總會先談到石魯先生,而忽視了趙先生。石先生作品風格屬外拓一路,首先視覺上有沖擊力,而趙先生作品屬內秀一路,內斂,以一種內美的形式展現給大家,盡顯其文化修養之深,而識者甚少。書畫最忌于熟,熟則俗矣,畫又最忌巧,巧則近于造作,兒童畫可貴處正在其心無雜念,有稚拙氣,畫神完。莊子曰:醉人墜車而不傷。傅青主論藝要“寧拙勿巧,寧丑勿美”。此丑非真丑也,實則內守,已臻美善,正是“君子盛德而若愚,良賈深藏而若虛”。這種內在之美是藝術家文化修養達到一定高度,在其外貌及作品中自然流露出來的一種深層美。黃賓虹先生是這樣的,后繼者趙先生而已。每觀趙先生之作,很少有題詩,但有詩意,使我常常想到王維的田園詩。平淡自然,樸茂無華,一切技法已在這里談化,濃郁的鄉土情懷溢于畫面。先生晚年作品已入化境,由熟轉入生,稚拙中見真情,看似不經意地筆墨實則涵化了先生整個的人格及文化素養,令觀者感覺不到有絲毫的程式,心馳自然。這種內在美的表現正是王維國先生所談到的“獨上高樓”之境界,怎奈曲高和寡,識者甚少。先生晚年倍受磨難在那樣一激烈的紅色環境里,先生仍默默地畫著平淡、天真、自然的作品,其人格、文化修養之高是令我們后輩敬佩的。
既然文化與書畫藝術有如此密切的聯系,那應該如何完善自我,提升文化境界呢?只有讀書學習。孔子有人初性善論,荀卿有人初性惡論,我則認為人之初本無善亦無惡。心性的不同皆由后來的學習程序及環境影響所致。故人生來是無知的,既然無知就要學習,學而然后才知不足。因此讀書明理是我們做人、研究藝術的實際之路。
如上所述,繪畫、書法作為兩個藝術門類是文化大圈中的兩個點,這就告訴我們在學習一門技藝的同時,更要注意到周圍其它藝術門類,廣泛涉獵,走進文化的大圈,注意他們之間許多微妙的聯系,從而融匯貫通,切不可拘于一門技藝之中。今天的許多藝術院校頗有營養不良之現象,就是忽視了上述的原因。古人云:從門入者不是家珍。又曰:作詩必此詩,定非真詩人。可見學習一門藝術收集其他文化素材是很有必要的。文學、哲學、音樂、戲劇、書法、繪畫等藝術門類之間都是相通的。
俗語稱:行隔理不隔。在此我想以戲劇藝術為例談談作為另一門藝術與書畫之間的聯系。因我自幼受到一些家庭環境熏陶,喜受戲劇。戲劇中的唱腔、道白、表演、舞臺布景、化妝等都與書畫有許多微妙間接聯系。兒時的我喜愛京昆皮簧,隨著年齡增長接觸了秦腔、豫劇等地方戲,方覺京昆戲華麗。京劇形成于北京,自清代起就受到統治階級貴族、官僚的重視加工,這是它與地方戲所不同的特殊背景。故其發展趨於完美,華麗有貴族氣。其中不乏過多程式,限制了它本體原應展現的真情和自由,如書法中唐楷的法規森嚴,在另一程度上反而失去了隋代以前的許多意趣。而最美最生動的藝術總是在民間,因此許多關注民學的藝術家往往其作品都有非常生動而飽含真情。如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近代蔣兆和所作《流民圖》等。而以秦腔為代表的地方戲,多如書法中《龍門二十品》、《爨寶子》等民間碑刻書跡,鮮活生動,常常深深吸引了我。當我在京劇中也有許多典型的優秀大師令人折服。在京劇唱腔中我喜愛言菊明先生和程碩秋先生的唱腔。言先生工須生,學識淵博,通音韻,其嗓音醇美,唱腔細膩多變化,形成了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言派唱法,他刻畫《讓徐州》中的陶謙,《吊孝》中的孔明,聲情并茂,以情托聲,其音竟成為后繼無人的千古絕響。程先生唱腔內斂,綿里裹鐵,含蓄中見精彩,與歐陽詢《化度寺》碑有異曲同工之妙。秦腔木偶演唱家袁克勤,其唱腔多用開口音,雄厚,蒼茫而激越。塑造了屈斬的李廣,不愿降服的蘇武等形象。其唱腔有如黃河之水奔瀉千里,又似魯公《裴將軍詩》大將橫刀陣前。其中《蘇武牧羊》一劇袁飾蘇武,許文忠飾漢降將李陵。袁唱腔寬厚,多剛;許唱腔音域窄勁,形成鮮明的人物人性對比。一虛一實的唱腔,正與繪畫中的構圖、線條節奏、墨色濃淡變化相暗合嗎?又每聽秦腔凈角前輩田德年唱腔,渾暮蒼古,如震山古鐘之鳴,而無絲毫燥火,細思其音不正與書法中金石大篆,魯公書法中“錐劃沙”質感相暗合嗎?戲劇中除唱腔與書畫聯系外,表演也有同樣聯系。數年前曾看過伶界大王梅蘭芳先生表演的《貴妃醉酒》影片,先生拍此片時已年逾六旬,其表演身段之優美,華麗而不失莊重令觀眾嘆為觀止。又,秦腔表演藝術家肖若蘭先生在傳統劇幕《河灣洗衣》中,扣門、提籃行走、觀景、淌河、洗衣服等細節表演動作都極細膩極優美,使我們領會到細節如何能夠打動人心。
要之,藝術的各種表現形式是相通的,文學中之詩詞曲賦,哲學中之老莊孔孟,其中包藏的樸素宇宙觀和雄健的人格風范都與書畫藝術有著很多聯系,值得我們用心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