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皓,西安外國語學院俄蘇文學研究生畢業,現在陜西人民出版社就職,著有散文、評論四五十萬字,曾獲各類報刊征文獎多項。
說起來,我與秦腔是有些淵源的。
當知青時,由于偶然的機緣,我進了一個秦劇團。談不上技巧,亦無所謂天賦,少年心性,跟一群年齡相仿的小伙伴,蹦蹦跳跳地一處湊熱鬧罷了。
記憶中多有趣事。
樂隊隊長姓茍,人見了,故意“茍(狗)隊長,茍隊長”地叫幾聲,他亦不甚計較。茍隊長業務好,文場面上件件來得。平素穿著不大講究,好吃。其時生活貧乏,人都以有一塊手表為榮,他每不以為然:“有啥意思。叫我說,掮半扇子豬,掛起來,想吃了,旋一塊,炒炒,……”說著,很陶醉的樣子。
教練較威嚴,也許自身工夫好的緣故,說話很硬氣。學員見了他,都有些老鼠見貓的感覺。閑下來,不大言談,坐在青石上,端著他那桿祖傳下來的玉石煙袋,一鍋子一鍋子的抽煙。一日,天陰得緊,我趕著去收繩上晾著的衣服。就見他抬頭看看天,抑揚頓挫地念道:“秋風吹黃葉落更加傷悲。”他低頭尋思一會,又念了一遍。我覺著有些怪,亦有些莫明的傷感。
最初的懵懂過后,對藝術漸有了些知覺。一次演出,臺上演得入心入肺,臺下亦看得如醉如癡,難得的,我也入了戲。一段哭音慢板的演唱中,就看見女主角的眼中,有淚水奪眶而出,我心里很是震動。戲一罷,就忙不迭地對她表示了我的敬佩。她淡淡一笑,一邊卸著頭上的簪環,一邊說道:“你好傻,我哪兒是因劇情而流淚哩,我是‘借別人靈堂,哭自己冤枉,想起自家的傷心事罷了。”我意外,亦有些憤憤的,覺得這是對藝術的褻瀆。后來,是經誰點撥了一下吧,我通了。一出戲,排練了多少遍,演出了多少遍,早已是熟極了,就是一位天性的藝術大師,還能有多少新鮮感,有多少感悟的眼淚好流呢?
做個好演員真難。
一天,為了提高大家的演藝水平,團里從省城請來一個大導演。委實是大導演,扮誰像誰。扮起旦角來,那手眼身法步,比天生的女人還要女人。給一個演員說戲,有一個女兒在父親面前激情一跪的動作,那演員怎么也做不到位。他就講,當然不能后背對觀眾,那樣犯忌諱,但也不能全側,是要在側中扭身,讓觀眾看到你的半個臉。側的角度、扭的角度、身子傾斜的角度,都要恰到好處,這樣做出來才好看。說著,他索性自己動作起來。咳,那個嫵媚勁兒,真是無可言喻。多少年后,當我讀到李笠翁的“隨口發聲,皆有燕語鶯啼之致,不必歌而歌在其中矣;回身轉步,悉帶柳翻花笑之容,不必舞而舞在其中矣”時,猛一擊案———我想起了那個我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情景。
是從那天起吧,我知道了藝術無止境。
有止境無止境的,藝術也輪不上我效力了———家人又把我調到了另一處所。
想想怪可惜。
不效力不等于不欣賞,我觀看了許多秦腔劇,對有些劇目印象甚深。
有一折戲《桃園借水》(出自于《金碗釵》),就其藝術魅力而言,我覺得可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月下訂情”一折媲美。中國式的訂情。那盞水是從門檻下、還是從籬笆后遞出,我記不清了,但肯定不是直接遞到了求水者的手中。故事緣起于一段實事,一首唐詩:“去年曾經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這么美的詩,誰看了不感慨萬分,難怪我們的小陶姑娘讀了后,痛悔與意中人擦肩而過。竟至一慟而亡。然后是,在愛情的呼喚與感召下,又活了過來。這樣《聊齋》式的情節,出現在戲劇中,竟然毫不突兀,可見劇作巧妙鋪排之一斑。
還有一出戲《三滴血》。劇情之曲折生動且不談,其中一段唱有點意思。戲詞是這樣的:“……叫聲相公小哥哥,深山野嶺少人過,虎豹豺狼常出沒,你不救我誰救我,你若走了我奈何……”樸質撒嬌又理直氣壯,加上唱腔的朗朗上口,城鎮鄉野,會唱的當不在少數。至于晉(盡)信書之糊涂顢頇,滴血認親之可笑可氣———親疏之倒錯,恰應著“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的說法,都可見劇作者深厚的功力。
印象最深的當數改編自魯迅同名小說的秦腔劇《祝福》。
改編向有難度,尤其是名作,你不容易表現出原作在心理與過程中的深邃與婉約。《祝福》卻成功,它巧妙地調動了戲劇手法的優勢,對小說來了個再創造。比如說,它讓阿毛的身亡與賀老六的死同時發生———尖銳;讓祥林嫂用利斧砍了自捐的門檻———鮮明。它也許沒有小說的深度,但卻有戲劇的痛快。祥林嫂的大段唱腔以及在成親之夜男女主人公的對唱,都很有特色。我看的一場是任哲中與郝彩鳳任主角。坦率地說,以前我不甚喜歡任哲中,他沙啞的喉嚨、干瘦的身段,我都不太欣賞。但聽到“山林對唱”一場,我服了,我認定他是一個好演員。由此也可見劇本的重要。京劇之風靡,自有其多方面的原因,但和擁有汪曾祺這樣的劇作家,為其寫“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我有心,背靠大樹好乘涼”這樣的唱段不無關系。秦腔要振興,恐怕也得在這方面下大力氣。
歲月如水,秦腔在我的心中漸次沉潛……
得扶搖而起,緣起于這次政協會議。是因了專業的緣故吧,在我們組的討論會上,秦腔是一個重要話題。大家感慨甚多,有委員甚至為此落淚。就在這當兒,我知了陳愛美。每詫異,論職業,她是個播音員;論籍貫,她老家在山東,對秦腔的這股激情是哪里來的?一提起來,她就放不下,不是慷慨陳詞,就是手舞之,足蹈之。小段子的聯唱是她的一絕,秦腔、眉戶、碗碗腔、弦板腔、商洛花鼓……夾敘夾議地一段段唱來,就像濃墨重彩的大寫意,或許不夠正規(有專家說她“吃梆子”),但絕對引人。“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每一字、每一腔,都不像是唱,而是她心的和鳴。前面感嘆秦腔缺乏汪曾祺這樣的大作家為其編劇,這兒我要慶幸了,慶幸秦腔有陳愛美這樣的人,不僅積極倡導,而且身體力行。這樣的人再多些,振興秦腔的力度,只怕真的就加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