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龍頭看海

張敏利，１９６４年出生，承德師范畢業，著有散文若干，現供職于秦皇島山海關區。

在老龍頭看海，總讓我想起一個詞兒，叫境界。

由于是本埠人的緣故，我經常帶客人去老龍頭。有時是晚飯后，散步八華里，獨自去老龍頭附近的海邊。無論什么時候去，大海及老龍頭，給我心靈的震撼，差不多總是一樣的，甚至有點千篇一律：當美侖美奐或惡浪洶涌的大海，突兀地矗立在面前，我的心，就會一下子從胸膛里飛出來，羽化成一片于瞬間融于天海的輕霧，迅速占據視野之內的藍天、大海及我站著的岸邊萬物。我的面前，就只剩下了一條暗灰色的透明的線，讓我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這時候，我的心真寬吶，簡直與天地同大小。站在海邊，看著攙雜著歡樂、痛苦以及許多說不清的喜、怒、哀、樂，而顯得有幾分神秘，甚至有些宿命的大海，總是覺得，自己本身也存在著許多的說不清。在大海面前，以個人的渺小，對大海的無垠，盡管自己心的天空再大，也還是忘不了那些生命中的懊悔，甚至凄婉、哀怨。世間由美麗組成，但底色是缺憾。

想著自己對于人世間那么多無奈的無奈，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在大海面前，有這樣的想法。

直到有一天，我把老龍頭上的一塊匾、一方碑，與老龍頭下的大海聯系起來的時候，我才悟懂了自己在海邊的一刻，與大海究竟是個什么關系。

匾，是懸掛于老龍頭澄海樓上的“雄襟萬里”匾；碑，是澄海樓下平臺東南角上的“一勺之多”碑。

“雄襟萬里”匾為明末天啟年間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孫承宗所題。孫承宗曾于天啟二年（１６２２）、崇禎二年（１６２９）兩次督師出海關，兩次力挽明軍、明廷于危瀾，阻后金兵于關外錦州、寧遠（今遼寧興城）一線以東１５年。

那么，稚繩公為什么將“雄襟萬里”題在明萬里長城之首———老龍頭上呢？

想當年，剛剛５０歲出頭的稚繩公自京師昂然而來，雖然明廷剛剛被后金兵打得元氣已失，雖然邊關守將已無心再戰，雖然軍心已經動搖，但稚繩公硬是以一顆忠心及經天緯地之才，撐住了明廷這座將傾的大廈。在山海關，將軍屯田———開墾荒地五千頃，練兵———將１１萬遼東健兒編入軍隊，在老龍頭設龍武營訓練水兵。一道祖宗留下的萬里長城，又加上了鋼鐵般的軍心、民心澆筑，收復遼沈失地對于稚繩公已是成竹在胸。所以，此時的稚繩公，站在老龍頭這樣一個特定的地方，心情會是怎樣———理所當然的“雄襟萬里”。

這里，惟一的疑問，恐怕就是這個萬里的“雄襟”，是指什么了。

解釋這個問題，我想舉一個孫承宗罷官回家后的例子。

孫承宗二次督師山海關被罷官之后７年，后金兵開始攻打孫承宗的家鄉河北高陽。此時，７６歲的稚繩公已是一介平民，已白發蒼蒼，手里再也沒有士兵可以指揮御敵；身上再也沒有氣力，揮舞往日使敵人膽寒的刀槍，明知城必破、抗必亡，但仍以一匹夫之力、之勇，親率全家老小抗戰守城。城破，稚繩公自縊殉國。能這樣做的將軍的胸襟，豈能不有萬里之遠？

人與人的差距在哪兒，胸懷使然。

所以，當那方乾隆皇帝御題的“一勺之多”石碑，在眼前出現的時候，我的腦子里，已經迅速找到了一個王朝、一個民族所以興盛的答案。

現在老龍頭立著的“一勺之多”碑，其實是一方斷碑。碑的上半身是原碑，下半身為仿制品。據說，此碑文革期間曾被人用來壘豬圈，說是乾隆皇帝御題也稍欠證據。主要的依據是乾隆皇帝的一首詩《再題澄海樓壁》。詩中體現乾隆皇帝寄思老龍頭的關鍵一句是：“我有一勺水，瀉為東滄溟”。老龍頭前面的汪洋大海，在乾隆皇帝那里僅成了“一勺之多”。其實，這也難怪，僅僅一個“東滄溟”，對于富有四海的皇帝，意味著什么呢？對于一個有大作為，甚至創出了“乾隆盛世”的皇帝，又意味著什么呢？

一勺，多么？

于是一天，我的一名編輯朋友，突然把毛澤東與老龍頭聯系起來的時候，我欲飛的想象翅膀，立即折斷了。

我想不出像毛澤東這樣的中華民族的救星，在老龍頭能想什么。

朋友說，青年時代的毛澤東曾到過京東的海濱，時間是五四運動以前，一批民族精英即將赴法的時候。朋友講這個問題的時候，口吻輕快，并聲稱自己也記不清是在哪個材料上看到的這段史實了，但朋友有一點非常肯定，那就是，當年毛主席來到的地方，就應該是這里附近。

朋友講，在那段時光里，這位來自長沙的叛逆者，迷戀于詩詞和古老的傳統，迷戀于山水之間。在這里，他會去哪兒呢？十里洋場、萬國建筑園的北戴河？朋友說，依據毛澤東的性格去想，這決不會。因為，在五四運動風起云涌、全國上下一片打倒孔家店的聲音中，毛澤東在做什么，他并沒有留在北京，而是去了山東曲阜，拜謁了孔墓。在當時的環境下，綜合考慮毛澤東的心理因素———這是一個很重視過去的泉源的人，他去的地方，就應該是北戴河以東６０華里的山海關老龍頭一帶。后來，我就想，在凝聚了中華民族驕傲與恥辱的萬里長城腳下，身無分文，心憂天下的毛澤東會想什么呢？這里，我記得朋友引用了一句他看的材料上的話：“沙灘上，只留下了兩行歪歪斜斜的腳印。”

３５年后，毛澤東再一次登臨老龍頭。此時的毛澤東，不只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導者，更是五萬萬中國人的精神領袖。這個時候，已經肩負起中華民族復興重任的毛澤東，在法國人留下的紅銅大炮前，面對著老龍頭及老龍頭下的大海，這位東方巨人，又應該想些什么呢？……

胸懷和境界不是一碼事，但胸懷決定境界。

我想，這就是我等之所以為蕓蕓眾生，孫承宗之所以為愛國名將，乾隆皇帝為一代明君，而毛澤東成為東方巨人，并受到全世界尊敬的原因。

所以，每當我帶著一撥又一撥客人來到老龍頭，透過客人與大海相遇而千奇百怪的表情，看到被大海俘虜的本質，心里總是不禁一次又一次為胸懷和境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