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金：歷史與現實，快樂還是痛苦？

王永亮　吳曉晶

從《解放日報》到《人民日報》，４０多年來，周瑞金在宣傳思想戰線多次處于風頭浪尖，搏擊驚濤駭浪。他認為，輿論要在社會歷史的緊要關頭發揮先導作用，新聞工作者要在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中勇為前驅，報紙要成為時代晴雨表、社會風向標。

周瑞金幾次“惹禍”，但始終敢于旗幟鮮明地為改革開放“鼓與呼”。周瑞金坦言：“報紙的評論工作要充分發揮改革開放的先導作用，作為評論工作者就必須具備膽識和膽略，這里所謂的膽識、膽略，實際上包含著三個層次：首先有識，其次有膽，同時還要有略。”很多年前，周瑞金說過這話，不愧為振聾發聵之語；如今，他接受我們采訪時再次重申此言，真可謂發自肺腑之言、經驗之談！

機遇與挑戰：中國媒體面臨的困難與改革空間

內容摘要：

十六大報告把“人民的政治、經濟、文化權益得到切實尊重和保障”規定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重要目標。這就是說，公眾的知情權、表達意見權應當得到切實尊重和保障。今后，在突發性事件的宣傳報道中，應貫徹執行十六大這個重要精神。在信息社會再也不能搞信息封鎖和壟斷了，在民主社會，再也不能無視公民的知情權了！

依法治國必須以憲法為尊，以依法行政為要，以堅持用制度管權管人管事為本，讓人民多一些自由。這不僅是矯治目前社會弊端的治本之道，也是大幅度改善公民境遇，保障基本人權，提升社會滿意度，推進社會全面進步的良方。傳媒作為一個產業，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制約影響之下，雖然具有意識形態的特性，但對其管理應實行法治原則，則是不應特殊的。

記者：黨的十六大之后，中國正面臨著難得的發展機遇，同時，經濟、政治、社會領域的諸多難題也不可回避，在“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目標面前，在充滿機遇與挑戰的歷史進程中，中國傳媒人應該負怎樣的歷史責任？

周瑞金：新聞媒體時刻不要忘記自身肩負的社會責任。大眾傳媒不但是黨和政府重要信息的發布者，也應該及時傳播社會公眾所需信息，特別是一些有關公眾利益及公共安全的信息。我認為，新聞報道只要客觀、準確、及時地反映了事實真相，就發揮了正確的輿論引導作用。如果新聞媒體在涉及有關公共安全、公眾利益的重大突發性事件中保持沉默，讓小道消息滿天飛，那就是媒體的失職，喪失了自己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自改革開放以來，在報道突發性事件方面，新聞媒體的開放程度總體比以前有所提高，這是要肯定的。在改革開放以前，這些突發新聞是不能報道的，認為這是暴露了“社會主義的陰暗面”，撥亂反正以后就有了突破。１９７７年，《解放日報》就率先在全國報紙中突破“禁區”，報道了上海市２６路公交車撞入民宅事件。

但目前對重大突發性事件的報道，仍然存在限制較多、報道不及時、困難重重的問題，這是需要加以改進的。其實中國新聞界自身對此是努力的，比如對大興安嶺火災、對渤海二號沉船事故的報道等，積累了大量的報道經驗。

記者：請您分析中國媒體報道突發新聞為什么顯得比較難？

周瑞金：原因有三個方面：首先，突發性事件的起因短時間難以查清，部分地方政府往往要求新聞媒體“待原因查明后再作報道”，就扼殺了報道時機，甚至可能造成不良后果。比如１９９４年３月，浙江千島湖發生的３２名臺灣游客被搶劫殺害特大案件，報道明顯滯后、反應遲鈍，造成臺灣民眾的不滿，損害了政府的形象。

其次，大多數突發性事件“后果消極”，與我們以正面宣傳為主的方針似有所抵牾。因此，有些主管部門動輒以“容易引起恐慌”為由進行新聞限制和封鎖，而刻意回避政府工作中的失誤。震驚全國的廣西南丹礦難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如果不是媒體記者的調查報道，真相很可能就被掩蓋。

再次，有些實際工作部門的官員為了逃避監督，在遇到突發性事件時，往往采取文過飾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態度，用一些行政命令阻止新聞記者進行調查采訪。

記者：您覺得應該為中國媒體發展創造怎樣的空間？

周瑞金：十六大報告把“人民的政治、經濟、文化權益得到切實尊重和保障”規定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重要目標。這就是說，公眾的知情權、表達意見權應當得到切實尊重和保障。今后，在突發性事件的宣傳報道中，應貫徹執行十六大這個重要精神。在信息社會，再也不能搞信息封鎖和壟斷了，在民主社會，再也不能無視公民的知情權了！

除了危害國家安全、危害社會公眾利益的事不準報道外，一般不能輕率發布新聞禁令。宣傳主管部門的職責主要不在限制媒體報道，而應當是著力引導媒體如何報道得更好。總之，不能把輿論控制權拱手讓給那些小道消息，而應抓住時機增加自己的權威和增加公眾的信任。

我們的各種改革不能超越整個國家的經濟和政治文化水平，盡管我們還處在過渡之中，但是過渡也要有個時間，不能沒完沒了地過渡呀。中國現在已經解決了溫飽問題，黨和政府也培養了屬于自己的幾千萬知識分子，我認為應該大框框守住，小框框放開，應該相信大家，不能每天防范大家。

記者：您對傳媒改革的前景持何態度？

周瑞金：中國新聞界面臨十幾年來最好的發展機遇，這個判斷應該是成立的，現實提供了這種可能性，無論是從社會發展的邏輯上來說，還是媒體本身產業發展的狀況，還是領導班子透露出的新的信號，都為把傳媒業進一步發展壯大，進一步回歸它的本質功能，進一步理順相關的體制提供了條件。

我對改革前景是樂觀的，這種改革不是誰愿意不愿意的問題，它實際上有各方面的推動力，比如科技進步的壓力、國際規則的壓力、傳媒產業本身的邏輯的壓力，等等。

改革的路會怎么走，中國的前進方式是小步快走，不可能從這一步一下子邁到那一步。只要我們目標明確、思路明確、方向明確，步子可以邁得快一點。

記者：您認為中國傳媒的管理應如何與時俱進？

周瑞金：毋庸置疑，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最近的十余年中，中國傳媒業有了巨大的發展，但也面臨著一些不容樂觀的現實：一些突發事件中，公眾說“信爹信娘不信報”——傳媒公信力缺失；有關部門三令五申抵制有償新聞，傳媒的尋租行為卻仍然存在——專家對此用上了“墮落”二字……更讓人擔憂的是輿論監督的窘境與市場經濟的大環境形成強烈反差，促使傳媒從業人員趨“利”避“害”，媒體的商品屬性被渲染得無以復加，似乎媒體僅是一個贏利的企業，媒體的從業人員也成了打工掙錢的產業工人，傳媒研究一時間幾乎成了傳媒經濟研究。社會責任、歷史使命乃至中國知識分子千年相承的濟世情懷都成了笑談。有人說，長此下去，中國傳媒界無可用之新人，當不是危言聳聽。

上述現實如果不能正視，不能有效改變，中國傳媒的發展乃至整個中國現代化進程將受阻。同時，對此類問題的回答也是馬克思主義新聞理論的必然要求、實踐“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的必然要求。李長春同志不久前明確提出了“不斷改革創新，使我們的工作體現時代性，把握規律性，富于創造性”的要求。他還為此種發展的得失成敗提出了明確的評判標準：“我們黨是中國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的忠實代表，除了人民的利益黨沒有自己的私利，這就決定了宣傳思想工作對黨負責和對人民負責的一致性。”“我們必須高度重視反映人民群眾的心聲，使黨的主張和人民利益更好地統一起來。衡量精神文化產品，最終要看人民滿意不滿意、人民喜歡不喜歡。”

應該說，李長春的這些講話，是對傳媒從業人員的極大鼓舞。它也表明中國傳媒業正處于一個頗為微妙的發展階段。而發展的方向其實非常清晰：那便是各方面亟須與時俱進！

記者：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我國傳媒業的經濟價值與意識形態功能有了新的含義。人所共知，傳媒業已成為國家主要產業之一，２００１年傳媒業的納稅額已超過煙草業成為中國第四大利潤大戶，成為國外投資公司競相要求進入的具有壟斷性的行業。隨著信息傳播技術的迅猛發展和計算機網絡新媒體的普及，全球化傳播成為發展趨勢。于是，具有意識形態軟力量的傳媒業日益成為國家之間競爭的重要手段。面對這種復雜形勢，您認為我國傳媒應該怎樣積極應對，使之符合人民利益？

周瑞金：在實現社會控制和對外宣傳功能的同時，傳媒業日益成為國家戰略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以其保持自身文化和價值觀念的獨特性，依靠有競爭力的價值認同在世界上實現國家利益。因此，作為新聞改革的最大推動者，我國傳媒在新的一年，為了自身利益和市場競爭，必定在政策允許的范圍內，最大限度地發揮自主性，爭取盡可能多的報道空間，使新聞報道不斷有新突破，這是可以預期的。

值得注意的很重要的一點是，新一屆中央領導人十分重視包括傳媒業在內的文化產業的發展，積極推進政治文明建設。他們一上任就專門研究改進會議和領導人活動的新聞報道，決定嚴格控制這類報道。中央主管新聞文化工作的負責人就新聞文化改革發表一系列講話和文章，提出“三貼近”（貼近實際、貼近群眾、貼近生活），“三性”（體現時代性、把握規律性、富于創造性）的原則與理念。強調在體現黨的意志、堅持正確輿論導向的同時，必須高度重視反映人民群眾的心聲，把黨性與人民性結合起來，科學把握新聞規律。胡錦濤更是在對中央電視臺的批示上提出“無害就是有益”的觀點。所有這些，都是新領導人就任以來“親民”執政風格的體現，也是貫徹“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立黨為公，執政為民”在新聞出版領域的具體化。

正是由于新領導人身體力行推進政治文明建設，所以２００３年以來ＳＡＲＳ疫情，孫志剛案件、潛艇事故、“神舟五號”上天以及劉方仁、程維高、田鳳山腐敗案等重大新聞報道都能及時、真實、比較充分地滿足廣大群眾的需要，尊重和保障了人民群眾的知情權，贏得社會廣泛贊賞。

與此同時，中央政府撤銷對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的規定，實行人道主義社會救助辦法；開放廣東、北京、上海居民赴港澳自由旅行；取消強制性婚前醫檢，辦理結婚和離婚手續無需單位證明，報考研究生也無需單位證明；改進戶籍管理制度，逐步推進遷徙自由；從嚴治警從嚴執法，“警察問案”、“審案期限”有了新規定；推行官員問責制，加強紀檢巡視制度，增加政務信息透明度，等等。所有這些依法治國的新政， 都透出一個重要信息，就是：依法治國必須以憲法為尊，以依法行政為要，以堅持用制度管權管人管事為本，讓人民多一些自由。這不僅是矯治目前社會弊端的治本之道，也是大幅度改善公民境遇，保障基本人權，提升社會滿意度，推動社會全面進步的良方。正由于新領導人這種積極推動政治文明建設的愿望和行動，使得在新的一年傳媒業走向法治成為可能，新聞報道上進一步突破也才具有較大空間。政治文明建設的進步必定贏得最廣大民眾真心實意的支持。

然而，中國傳媒業的進步，受多種因素影響，注定要克服許多困難，不能一蹴而就。業內有識之士最近有議論說，我國改革開放２５年來，相比其他行業，傳媒業的變化不大。

記者：這主要表現在哪些方面呢？

周瑞金：改革開放２５年來，在廣大新聞從業者的努力奮斗下，應當說傳媒業也發生了重大的深刻的變化。不過，上世紀８０年代以來新聞內容方面的改革，基本處于恢復新聞本來面目階段，改革沿襲前蘇聯《真理報》的辦報模式，強調新聞的真實性與及時性，接近老百性的閱讀口味，提供信息、娛樂等功能。改革的路徑是以外延式的擴張為主，在堅持黨的宣傳要求之外，提供大量可讀性強的內容和實用性信息來滿足需求，回避一些領域和禁區。而在作為社會公器和輿論監督方面的功能卻始終未盡人意。因此，若從新聞體制和管理模式層面上說，相對于經濟體制、教育體制、科技體制和文化體制的變革及政府對其管理方式的變化來說，我國傳媒業確實是變化不大的。

記者：那么，當務之急什么問題亟待解決？

周瑞金：如此說來，在傳媒業走向市場的同時，對傳媒的管理如何走向法治，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市場經濟是法治經濟，強調以法規范市場，管理經濟。傳媒作為一個產業，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制約影響之下，雖然具有意識形態的特性，但對其管理應實行法治原則，則是不應特殊的。

以法治國，建立社會主義法治國家，這是中共十五大、十六大相繼確立的根本治國方略，寫進了我國神圣的憲法。因此，強調傳媒管理應當走向法治是順理成章且非常必要的。近年來，我國合法報紙受到非法扣押、封鎖的事件屢有發生，直至２００３年８月中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在江西定南縣也遭此厄運，但從未聽說哪一位官員因為扣押、封鎖報紙而受到處分的。

記者：隨著傳媒走向市場，走向法治，您能預測未來傳媒發展的走向嗎？

周瑞金：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不斷完善和政治體制改革的深入，我相信在計劃經濟和高度政治化社會建立起來的以各級黨報和行業報為主體的報業結構，也理所當然地需要進行調整，這也屬于我國產業結構調整的一個方面。

在條件成熟時，通過建立有關法律法規，構建一個與混合所有制結構相適應的新聞市場競爭格局。這既滿足不同階層的不同需求，也培育不同層次的市場主體，不斷完善新聞產品，形成與跨國媒體的競爭能力，進軍世界傳媒市場，在國際傳媒領域設置并掌握中國在國際輿論中的話語權。同時，這也體現了我國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要求，即尊重和保障公民的政治、經濟、文化的權益，并實現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面，真正發揮傳媒作為社會公器對公共權力應有的輿論監督作用。這是我們黨代表先進生產力發展要求、先進文化前進方向和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的應有之義。

歷史與現實：ＳＡＲＳ的沖擊與當前媒體業的發展

內容摘要：

中國共產黨人當然要講政治，這種政治是把人民的健康和生命放在首位的政治，是尊重和保障人民知情權的民主政治，是真正體現“三個代表”價值觀的政治。而決不是那種“泛政治化”，搞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的“政治”，搞向老百姓隱瞞真相、封鎖信息的“政治”，搞損害政府公信度和親和力的“政治”。

記者：您作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新聞學博士生導師，請從新聞傳播學的角度審視這次ＳＡＲＳ危機，您進行了哪些思考？

周瑞金：人所共知，ＳＡＲＳ病例最早出現在２００２年１１月，開始，廣東民眾不能從媒體獲知權威消息，對ＳＡＲＳ的恐慌情緒迅速彌漫到廣東全省，并波及周邊各省區與港澳地區。２００３年２月１１日，廣州市政府和廣東省衛生廳分別召開新聞發布會，第一次向社會公開ＳＡＲＳ疫情，民眾恐慌情緒即迅速得以化解。令人遺憾的是，信息公開僅１０來天，媒體再度失語。而疫情信息被冰凍之日，恰是ＳＡＲＳ病毒肆虐橫行之時。

信息封閉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而其根源在于一種“泛政治化”的傳統思維。長期以來，我們習慣于報喜不報憂，愛吹不愛批，聞批則怒，文過飾非。尤其是遇到公共突發事件，包括空難、海難、爆炸、礦難、火災、地震、洪水，特別是由微生物（細菌、病毒）引發的衛生事件、中毒事件，放射性元素引發的公共安全事件等，對這些突發事件的報道常常是禁令不斷，阻力重重，對這些千家萬戶關注的熱點問題，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真相被掩蓋，讜論被壓制，這些似乎習以為常了。這次遇上ＳＡＲＳ，有關主管部門無非是率由舊章。教訓確是非常慘痛。

中國共產黨人當然要講政治，這種政治是把人民的健康和生命放在首位的政治，是尊重和保障人民知情權的民主政治，是真正體現“三個代表”價值觀的政治。而決不是那種“泛政治化”，搞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的“政治”，搞向老百姓隱瞞真相、封鎖信息的“政治”，搞損害政府公信度和親和力的“政治”。

鑒于ＳＡＲＳ教訓，國務院在去年５月中旬制定和頒布了《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急條例》，明確規定任何單位和個人對突發事件不得隱瞞、緩報、謊報或者授意他人隱瞞、緩報、謊報；規定國家建立突發事件的信息發布制度，應當向民眾及時、準確、全面發布信息。這表明黨中央國務院決心突破“泛政治化”思維方式的束縛，樹立民主社會責任政府、法治政府的良好形象，積極應對全球化信息社會的進步歷史潮流。

記者：作為一位資深新聞工作者，回顧歷史，您從這次ＳＡＲＳ危機中得到什么啟示？

周瑞金：毫無疑問，中國成為２１世紀第一次全球公共衛生危機的主角。這個代價一定會促使更多的黨政官員重視信息公開，自覺尊重和保障公眾的知情權，樹立現代社會責任政府、法治政府、民主政府的嶄新形象。要從憲政高度看待信息公開，自覺尊重和保障公眾的知情權，這是中共“十六大”強調的加強我國政治文明建設的重要內容。這次防治ＳＡＲＳ在信息公開和官員問責上的突破，表明ＳＡＲＳ危機將成為推動我國政治體制改革的契機。

公眾知情權概念的提出，是在２０世紀４０年代中期。人們反思與法西斯主義斗爭的經驗教訓，深刻認識到法西斯主義所以得逞于一時，一個重要原因是公眾和媒體被剝奪了知情權。而沒有知情權作為基本條件，人民的民主權利和正常的社會民主生活將成為一句空話。因此，聯合國很快宣布知情權為基本人權之一，１９４８年《世界人權宣言》明確將知情權作為法定權利在世界各國推行。

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我國公民的政治自主意識、社會自主意識、法治意識也隨之增強起來。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公眾有權知悉政治的、社會的、司法的信息，政府應當充分保障公民的知情權利，尤其是知悉公共政務信息的權利。我國憲法雖然沒有知情權具體條文的規定，但是憲法明確規定國家權力屬于人民，人民依法享有參政、議政和監督權，公民有言論出版自由等權利。因此，知情權內容已隱含在我國憲法的規定之中。

黨的“十三大”提出重大事情讓人民知道，讓人民討論，這是我國滿足公眾知情權的明確宣示。２０世紀８０年代幾起重大突發事件處理的信息公開化，如大興安嶺的火災導致林業部部長免職，“渤海二號”沉船事件導致石油部部長免職，火車對撞事故導致鐵道部部長免職，至今人們記憶猶新，津津樂道。然而，后來對信息公開的限制逐步加大，有關主管部門動輒以“容易引起消極影響、不利社會安定”為由，進行新聞限制和信息封鎖。近年來，比較突出的有，１９９４年３月浙江千島湖３２名臺灣游客被搶劫殺害案，國內媒體遲遲不讓報道；去年，南京湯山投毒事件的信息發布既不及時，也不充分；震驚全國的廣西南丹礦難不是媒體強行介入，真相幾乎被掩蓋。這些都造成不良政治影響，損害我國政府的形象。

黨的“十五大”提出政務公開，１９９９年啟動政府上網工程，黨的“十六大”進一步提出政治文明建設，并把“切實尊重和保障人民的政治權益”規定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重要目標之一。這些都向滿足公眾知情權前進了一大步，對近年來推進信息公開起了重要作用。但毋庸諱言，要讓各級領導干部自覺尊重和保障公眾的知情權，還有較長的路要走。

記者：那么，如何自覺尊重和保障公眾的知情權呢？

周瑞金：就拿政務公開來說，雖然不少政府機構建立發言人制度，定期召開新聞發布會，向公眾公開政務信息，但是，政務公開什么，公開多少，何時公開，還完全掌握在政府手中，廣大人民群眾只是政務公開的被動接受者。而人民群眾廣泛關注的政治、經濟、社會的熱點、焦點問題，并沒有完全公開。同時，政務公開的力度深度也不夠，有的公開內容不真實、不健全，涉及財務、人事、決策等方面的內容公開很少，公開時間也不夠及時，缺乏制度上的保證。

這次ＳＡＲＳ危機，僅在半年之內，由廣東一隅的肘腋之疾，釀成全國乃至全球的心腹之患，使我國無意之中成為２１世紀第一次全球公共衛生危機的主角。這個代價一定會促使更多的黨政官員重視信息公開，自覺尊重和保障公眾的知情權，樹立現代社會責任政府、法治政府、民主政府的嶄新形象。在信息社會，再不能搞信息封鎖和壟斷了；在現代社會，再也不能無視公眾的知情權了。我們殷切期待這次ＳＡＲＳ的危機能夠成為推動我國政治體制改革的契機。

記者：最近，中央治理黨政部門報刊散濫和利用職權攤派發行。有１４５２種黨政部門報刊納入整頓范圍，停辦了其中６７３種，劃轉３０２種，實行管辦分離２８９種，改為免費贈閱８７種。這是我國改革開放以來，對紙質傳媒進行的一次規模最大、力度最強、涉及面最廣的整頓和治理，大大減輕了基層和農民的負擔。您如何分析這次整頓報刊的意義？

周瑞金：２００３年是中國人民難忘的一年。以胡錦濤為總書記的新一屆領導集體，以新姿態、新作風和新方式積極穩妥地推進行政改革，堅持以人為本，調整發展思維，平實有效地帶領人民戰勝ＳＡＲＳ疫情等自然災害，積極化解國際國內政治經濟的各種矛盾，贏得了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良好開局。傳媒業在這一年也經受了考驗，總結了經驗，推進了改革，展現了新貌。

這是這次整頓報刊的大背景，說到它的深刻意義，我認為是通過行政手段，強行把寄生在權力基礎上的報刊釜底抽薪，讓行政權力逐步退出傳媒業，引入市場競爭機制，打破“條條塊塊”的市場壁壘，為主流傳媒做大做強提供市場空間。這是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完善，對傳媒業采取的一項必要措施。

目前，我國傳媒市場正處于高速發展階段。加入ＷＴＯ后，政策進一步放寬，民營資本和外資已開始進入傳媒業。按國際通常水平，廣告收入占ＧＤＰ約為２％—３％，而我國目前僅為１％左右。如果按照人均對書報刊的消費水平，我國更在世界平均水平之下。因此，我國傳媒業具有較大成長空間，已吸引了海外一批有眼光的投資者。

２００２年１０月，國家批準了香港上市公司泛華科技旗下的泛華傳媒與人民日報社旗下的大地發行中心合資成立大華媒體服務有限公司，這是我國第一家獲得報刊發行銷售權的合資企業。２００３年１１月，李嘉誠旗下的ＴＯＭ．ＣＯＭ與北京三聯書店簽訂合資協議，組建北京三聯世紀文化傳播有限公司。這是我國加入世貿后出版業組建的首家合資公司，獲準經營期刊發行和廣告代理、圖書版權合作、圖書發行和期刊出口、網絡經營、圖書編譯等。２００３年５月，我國為履行ＷＴＯ協議承諾，制定了《外商投資圖書、報紙、分銷企業管理辦法》。２００４年正是我們履行承諾，全面實行《辦法》的一年。香港的何柱國、李嘉誠先生已搶占先機，相信會有更多外商在新的一年進軍我國新聞出版市場。

這些與港商合資的傳媒業，由于引進了充沛的資本與媒體經營管理的先進理念和方法，必定能大大推動我國傳媒業提升管理水平，拓展經營層面，進一步走向市場。這有利于整合我國傳媒業，形成擁有線下傳統媒體，線上新型媒體和手機新興媒體相結合的大型多媒體集團，增強影響力和競爭力，進入國際傳媒業的競爭。

可喜的是，最近國內跨地區的媒體合作也邁出了新步伐。光明日報報業集團與南方日報報業集團合資在北京出版發行《新京報》。

無獨有偶。沉寂多年的上海傳媒業在２００３年也有了大動作，新面孔不斷涌現。除了《外灘畫報》已經登場，以財經報道為主打內容，在長三角同步發行，逢周五出１００版特刊的首張都市百版大報《東方早報》已于２００３年７月面世，新華社出資在上海出版的《望東方周刊》也于１１月創刊。據了解，由上海文廣傳媒集團主辦的《第一財經日報》也將于２００４年出版。它同文廣傳媒集團旗下的上海財經電臺、上海財經電視頻道共同組成全國首家新聞媒體集團，也許這是上海傳媒界獻給全國業界的一份新年大禮。

實踐證明，傳媒業走向市場催生的這批媒體，具有相對獨立的辦報宗旨，對在新的一年推進新聞改革意義重大。人們已看到，在ＳＡＲＳ危機中，出于市場關注度和公信力的考慮，一些競爭性的傳媒普遍把報道ＳＡＲＳ危機看作是促成新聞報道突破的一次契機。如對公眾知情權的討論，對整個事件的全方位的調查與跟蹤，對相關事件的批評報道，以及事后對ＳＡＲＳ的深刻反思，等等，基本上起到了傳媒應有的作用，較好地發揮了輿論先導與監督的功能。

讓后人去評說：與周瑞金相關的幾件事

（一）關于皇甫平評論

記者：周老師，１９９１年初，記得我看皇甫平評論文章時激情飛揚；一晃１２年，光陰荏苒而逝，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就舉世矚目。回顧１９９１年皇甫平評論，對于今天中國深化改革、擴大開放仍有啟示作用。大家關心，你們為什么要取“皇甫平”這個筆名呢？

周瑞金：許多論者把“皇甫平”解釋為“黃浦江評論”的諧聲，這并不錯。但又不僅僅是這個意思。從更深層的意思來說，這個“皇”字，按照我家鄉閩南話的念法，與“奉”字諧音。這個“甫”，不念“浦”，而讀“輔”。我選這個甫，就是取有輔佐的意思。奉人民之命，輔佐鄧小平，這就是“皇甫平”筆名的深層涵義。而皇甫又是中國的一個復姓，人們看起來比較自然。

長期從事新聞工作，培養了我的政治敏感性和責任感，解放日報作為中共上海市委機關報，帶頭闡述小平同志關于深化改革、擴大開放的最新思想，是責無旁貸的。

記者：皇甫平評論的背景是什么？境外一些媒體多有猜測，準確嗎？

周瑞金：一般不太準確。其實背景并不復雜。１９９０年１２月召開了黨的十三屆七中全會，會議集中提出了國有大中型企業的體制改革問題。

按照解放日報的慣例，每年農歷大年初一，《新世說》欄目都要發表一篇小言論賀新春。庚午歲尾，傳來了小平同志在上海視察的講話精神。這時我感到，只寫一篇小言論不足以宣傳小平同志的最新指示精神。因此在小年夜，我找來了評論部的凌河和上海市委政策研究室的施芝鴻共同商量，決定寫幾篇聯系上海改革實踐、宣傳小平同志改革開放新思想的文章。開篇就是大年初一發表的《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

客觀地講，第一篇文章在讀者中并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但是，文章中還是有骨頭的，文章中提“１９９１年是改革年”，是針對當時有人提“１９９１年是質量年”的。還有那八個字：“何以解憂，唯有改革”，是直接引用時任上海市委書記兼市長朱镕基同志傳達貫徹七中全會精神和小平同志視察上海講話時的原話。

記者：１９９１年，小平同志到上海，對陪同的同志說：“改革開放我一個人講不行，全黨都要講，“膽子要大一點，步子要快一點。”這些話語重心長，涵義深刻。

周瑞金：在３月２日，皇甫平第二篇文章《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發表。這篇文章的點睛之筆，是指出上世紀９０年代改革的新思路在于發展市場經濟。文章傳達了小平同志視察上海時的講話精神：“計劃和市場只是資源配置的兩種手段和形式，而不是劃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標志，資本主義有計劃，社會主義有市場。”并批評“有些同志總是習慣把計劃經濟等同于社會主義，把市場經濟等同于資本主義，認為在市場調節背后必須隱藏著資本主義的幽靈”。

文中使用的“僵滯”一詞，是經過仔細考慮的。僵化這個詞，在進行真理標準討論的時候用過。毛澤東曾經說過：化者，徹頭徹尾徹里徹外之謂也。僵化，講得重了。當時對改革開放，搞市場經濟，有些人害怕，他們不敢冒風險，顧慮重重，前怕狼后怕虎，因此籠而統之地講“化”，不妥。就代之為“滯”吧。寫得也很婉轉：要防止陷入某種“新的思想僵滯”。

３月２２日，第三篇文章《擴大開放的意識要更強些》發表。文章從上海對外開放的反復，指出開發浦東、設立保稅區、造就“社會主義香港”的嘗試，一定要邁開步子，敢于冒風險，做前人沒有做過的事情。“如果我們仍然囿于‘姓社還是姓資的詰難，那就只能坐失良機”，“趑趄不前，難以辦成大事”。

這第三篇文章見報后，一些人的攻擊開始升級，語句也尖銳起來。有人氣勢洶洶責問：“主張改革不問姓社姓資的作者，你自己究竟姓社還是姓資？”等于宣布“皇甫平”是“資產階級自由化分子”了。

記者：第四篇文章《改革開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備的干部》里引用了很精彩的古人文字，那是戰國時期思想家荀子在《大略》中說的：“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國寶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國用也；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治國者敬其寶，愛其器，任其用，除其妖。”

周瑞金：這是江澤民同志在一次中央會議上作關于干部問題講話時引用過的。我們在文章中展開了闡述，強調改革開放需要大批勇于思考、勇于探索、勇于創新的闖將，要破格提拔對經濟體制改革開拓有進取精神的干部。文章尖銳提出，對“那些口言善身行惡的‘國妖、兩面派、騎墻派一類角色，毫無疑問絕不能讓他們混進我們的干部隊伍中”。這在實際上是透露了小平同志關于人事組織的思想，這是小平同志要從組織人事上保證推進改革開放的公示。

皇甫平的這四篇文章，相互呼應，圍繞解放思想以深化改革、擴大開放這個中心，由總而分，反復闡明，一再明示，宣傳了鄧小平的最新思想，形成了一個推進改革的完整的輿論先導系列。

記者：有文章評述，皇甫平文章開啟了中國第二次思想解放運動的進程。

周瑞金：皇甫平文章發表后，在黨內外、國內外反響強烈。當時，全國不少省市自治區駐滬辦事處人員都接到當地領導人電話，要求收集“全部文章”，有的還派出專人到上海來了解“發表背景”。文章受到許多讀者的歡迎，說這是“吹來一股清新的改革開放春風”。但是，除了當年４月新華社《半月談》雜志發表評論文章，公開表示稱贊外，其他媒體大多沉默不言。只有少數幾個攻擊、批判甚至謾罵。我們在撰寫文章時，是有一點冒風險的思想準備的，但我絕對沒有預料到，幾篇文章會招致如此火力兇猛的“大批判”，拿大帽子嚇人到如此程度。

上級領導理解我們的處境，悉心保護我們。出于維護大局的考慮，我們不寫反擊文章，以沉默淡化之。我當時承受著巨大壓力，連到香港履任新職的任命也被突然取消了。但是我心里明白得很，堅信大多數干部、群眾是會明辨是非、服膺真理的。到下半年事情有了轉機。江澤民同志在１９９１年７月１日慶祝中國共產黨建黨７０周年大會上發表重要講話，著重闡述了鄧小平同志關于不要把計劃和市場作為社會主義、資本主義標志的思想。９月１日，江澤民同志又下令將第二天就要見報的一家大報社論中，“關于在改革開放中一定要問姓社姓資”的句子刪去。９月底，在中央工作會議上，嚴厲批評一家大報引用他在紀念魯迅大會上的講話時做出斷章取義的錯誤編排，這些都表明了中央的鮮明態度。

記者：你們期望１９９１年是改革年。然而，卻成為改革的交鋒年。

周瑞金：有交鋒好呀！小平同志就冷靜地觀察和思考了這場交鋒。１９９２年春他老人家出山了。１月１８日至２月２１日，小平同志以８８歲高齡南巡，明確指出中國的改革就是要搞市場經濟，基本路線要管一百年。他提出“三個有利于”的標準，解決了“姓社姓資”的困擾，并用“發展是硬道理”這樣簡明生動的詞句激勵我們把經濟迅速搞上去。小平同志的南巡談話，為黨的十四大做了充分的思想理論準備。

記者：現在看得很清楚了，“皇甫平”文章的論爭，是中國處在一個歷史關頭要不要堅持黨的基本路線，要不要堅持改革開放之爭，這是關系到國家的前途命運之爭啊！

周瑞金：１２年過去了。今天回過頭看那場交鋒，已有恍如隔世之感。我真不愿意再提“皇甫平”了，它已經成為歷史，讓后人去評說吧！今天，時代前進了好多，我國的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事業舉世矚目。

（二）關于漫畫領袖

記者：據我所知，除了這次您“惹禍”，此前還有兩次不小的“惹禍”，可以公之于眾嗎？

周瑞金：除了“皇甫平系列文章”外，我的另兩次“惹禍”也都與新聞改革有關。第一次是在１９８６年，我決定在《解放日報》一期漫畫專刊中刊登兩幅領袖漫畫，一幅是鄧小平在打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橋牌”的《中國牌》，一幅是胡耀邦指揮大家唱現代化建設新歌的《唱新歌》。這是國內報紙首次刊登以漫畫手法表現領袖風采的圖片，旋即引起了激烈爭論，贊成方認為這是新聞改革的成果，使領袖們更有親和力，反對方認為這是丑化領袖。最后還是中央作出批示，肯定了這一舉措的出發點，但要求不要一哄而起、推而廣之。

第二次“惹禍”是在１９８９年，將老布什當選美國總統的消息放在頭版頭條加框發表，這在全國報紙中也是開風氣之先。見報當天，有讀者稱這是報紙改革的歷史性突破，也有人指責這是抬舉了美國總統，丟失了黨性原則。 毋庸諱言，我的這一次敢為天下先的舉措，意義深遠。此后，國際新聞上頭版甚至頭條屢見不鮮，表明了中國開放度的不斷加深，與國際接軌的日益深入以及對新聞回歸新聞本體的重視。解放日報在處理國際新聞方面也因此走在了全國前列。１９９１年，我們毅然將海灣戰爭即將爆發的消息上了頭版頭條，并獲得了當年度的中國新聞獎一等獎，這與我們當年的“開道”不無關系。

（三）關于批鄧文章

記者：據說，１９７６年還帶著“修正主義新聞苗子”帽子的您接到上級的命令，要求您寫作“批鄧”的文章。您無力抗命，于是寫了４篇批判鄧小平的文章。有這回事嗎？

周瑞金：你說的是事實。“文化大革命”結束后，許多人對自己在此期間的不光彩的行為諱莫如深、極力掩飾。但我認為個人歷史無論已經被實踐證明哪些是正確的，哪些是錯誤的，都應該由自己負責。所以我在“文化大革命”后的整黨期間如實地填寫了自己的這段歷史，認真地坦白了自己的這段迷茫的歷史。歷史都是自己寫的，我沒有必要隱瞞過去，但今天我擁護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思想。

（四）關于不轉載《人民日報》的社論

記者：１９８９年，《人民日報》曾發表名為《反和平演變，建鋼鐵長城》的社論，當時全國絕大多數報紙，包括上海《文匯報》、《新民晚報》都轉載了，唯獨《解放日報》沒有轉載。您當時沒感覺是在冒險嗎？

周瑞金：我憑借新聞敏感性和歷史使命感，對于偏離了正常軌道、有違黨的基本路線的做法能自覺抵制。當時的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專門為此事找我談話，問我是否漏登了《人民日報》這篇重要社論，并勸我趕快轉載。我匯報說：《人民日報》這篇社論非常重要，但我認真研究后覺得，文章中把“反和平演變”的任務只局限在意識形態領域，而且對象也只是知識分子。這與黨中央有關文件精神不完全一致。要說防止“和平演變”，自然也應該包括科技、經濟、政治各個領域，除了知識分子要“防止”，干部尤其是高級干部也要“防止”。另外，光靠“防止和平演變”就能建造“鋼鐵長城”，這種提法欠科學。所以我決定不轉載。后來事實證明，這篇社論的有些提法的確是有失偏頗的。當時這樣做，也許會得罪一些人，但不會得罪我們的國家，不會得罪我們的人民，我感到心安。

（五）關于北約襲我駐南使館的報道

記者：１９９３年至１９９９年，您擔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能談談期間最難忘的事情嗎？

周瑞金：１９９９年５月８日，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悍然襲擊我駐南聯盟使館，這一公然踐踏國際法、外交關系準則的野蠻行徑，造成邵云環、許杏虎、朱穎三位英烈為國捐軀，２０余名使館人員受傷。對這一人類文明史上罕見事件，我國媒體紛紛以最快的速度把事實真相告訴我國人民。就這一突發事件的反應，《人民日報》走在了全國前列，而我就具體負責對這次事件的報道。

《人民日報》記者呂巖松是將中國使館被炸的驚人消息傳到國內的第一人。事件發生在５月８日北京時間凌晨５時４５分，而大約１５分鐘后，使館頓時硝煙彌漫。呂巖松從一片黑暗中摸索著逃了出來。他出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消息通過手機傳到了他的前任、《人民日報》國際部主任編輯、《環球時報》副總編胡錫進家里。

清晨６點，胡錫進正在睡夢當中，聽到這一消息有如晴天霹靂，難以置信。弄清基本事實后，胡錫進立即向本報國際部負責人報告，并受國際部委托給外交部歐亞司南斯拉夫處處長李滿長打電話。同時，國際部負責人立即向我報告，我馬上向邵華澤社長等領導同志匯報，并共同商議決策。

大約半小時后，外交部總值班室來電話，說仍未能與前方取得聯系，希望《人民日報》記者進一步提供情況。這時，呂巖松又把新華社記者邵云環犧牲、《光明日報》記者及使館武官等３人失蹤的消息報回來。我和報社領導立即將這些情況向中央領導報告。

當天上午我參與主持《人民日報》編委會議，做了傳達并進行了部署。會后，我當即召集國際部的一些同志趕到辦公室，按編委會的部署趕寫第一篇評論員文章。

由于與使館當時聯絡中斷，又忙于搶救工作，所以中央當天上午召開了緊急會議主要依靠的是《人民日報》這個消息源，而不是外交部的情況匯報。

《人民日報》記者呂巖松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發出的消息，就是中國甚至也是全世界關于這次事件的第一個反應。而《人民日報》在事件發生后的迅速反應，也為我國政府的決策和我國外交的應對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記者：可見當時的形勢驚心動魄，《人民日報》在對外傳播中具體有哪些舉措？

周瑞金：我又迅速組織《人民日報》的力量，全力投入對此事件的處理的報道中，《人民日報》較好地報道了政府態度，也報道了群眾心聲。

５月８日９時２０分，《人民日報》（網絡版）在第一時序發布了這一舉世震驚的新聞。１１時５５分又是第一個在網上發布使館被炸目擊記，報道邵云環、許杏虎和朱穎夫婦遇難及烈士照片。８日下午，《人民日報》（網絡版）第一個報道北京大學生憤怒無比地抗議北約暴行的游行活動，并以圖片客觀地報道有個別人士砸碎美國駐中國大使館門燈的過激行為。同時，《人民日報》第一篇評論員文章《強烈譴責美國為首的北約的血腥罪行》定稿，當晚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中即播出這一代表中國政府和人民憤怒之情的評論。

５月９日，《人民日報》一版刊發我國政府嚴正聲明、首都高校師生游行抗議北約暴行的巨幅圖片。評論員文章《強烈譴責美國為首的北約的血腥罪行》、全國高校學生舉行示威游行的消息；三版刊發通欄標題《強烈譴責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的侵略行徑》，把記者目擊、遇難者圖片、國際動態分析、有關國際關系準則等全國人民關心的問題及時、全面、客觀、公正地報道出來。以最快的速度把盡可能詳實的真相傳達給人民。

記者：在這一事件上的穩定處理上，《人民日報》功不可沒，充分顯示了媒體應該推動社會主義現代化進程的巨大功能。

周瑞金：我認為《人民日報》作為主流媒體，應對這樣的突發事件，應該加強對人民群眾的愛國激情的理性引導，防止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抬頭；同時要深入分析美國霸權主義的真面目，揭露北約戰略新概念及其對２１世紀世界安全與和平的影響。《人民日報》后來發表兩篇觀察家的文章，就發揮了這方面的作用。

當然，不可否認，作為大報，《人民日報》的親和力不足，富有人情味的報道少了一點。總的說來，我國主流媒體存在覆蓋不夠的問題。因此，我主張中國的主流媒體要加大報道力度，尤其需加大對外報道的任務。

我一向認為，新聞工作是時代的晴雨表，社會的風向標，它總是靈敏地反映著人心所向和時代發展趨勢。我認為輿論要在社會歷史的緊要關頭發揮先導作用。而在當代中國，堅持改革開放是人心所向，發展市場經濟是大勢所趨，加快發展經濟是眾望所歸，進一步解放思想是必由之路。因此在當代中國，輿論要做改革開放的先導，要在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中發揮前驅作用。

（六）關于“學術良心”

記者：現在讓我們轉換一個話題——在當前一些碩士、博士學位論文質量不斷下滑，同行評閱多是順水推舟成人之美的情況下，您卻堅守自己的學術良心，向朋友的博士學位論文說“不”。您為什么說這次是“把自己放在火爐上烤了”？

周瑞金：我原本想同行評閱總要幫同行一把。論文作者是我熟悉的朋友、同事。因此，當社科院研究生院新聞系要我當論文的同行評閱人時，我沒有遲疑，就欣然接受下來了。但一讀論文，不對了。論文的選題，文獻的引用，以及在科研能力，寫作規范上，都存在不少問題。后來還了解到，這篇論文去年就曾申請參加答辯，但被專家小組要求修改后答辯。這時，我才感到自己處于被動尷尬的境地。若按原先的想法，“同行評閱幫同行”吧，覺得學術良心過不去，實在不好意思寫違心的評閱意見。但是，如果說真話，嚴格要求，那我估計這篇論文通不過。本來這是正常的學術評價的事，但在目前的社會風氣下，這樣做，對我的朋友是有壓力的，３年苦讀不容易，如果論文答辯通不過，他會多傷心可想而知。這一想，我感到左右為難，自己是被放在火爐上烤了。

記者：您最后還是選擇了講真話，行使了“否決權”，是什么緣由導致了您的這一舉動？

周瑞金：很巧，那個時候我正在讀諾貝爾獎百年的材料。諾貝爾獎１００年的歷史，是年輕科學家的創業史。讓我感到心靈震撼的是，歐美一些國家不少年輕人在做博士論文時，就有了重大的學科創見，依據博士論文便獲得了諾貝爾獎。其中一個典型是施里弗，他拜巴丁為師，巴丁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單子，共１０個題目，要他自己選擇研究方向。施里弗經過琢磨選擇了超導這個課題。在寫博士論文過程中，施里弗對超導理論有重大突破，后又經過巴丁和庫珀的幫助，通過計算徹底解決了理論問題。１９７２年施里弗便與巴丁和庫珀因超導理論一起獲得了諾貝爾獎。又比如，１９１５年布拉格父子因用Ｘ射線研究晶體結構，小布拉格糾正了老父的錯誤而做出了重大貢獻，開創了父子同獲諾貝爾獎的先例。小布拉格獲獎時年僅２５歲，至今保持諾貝爾獎最年輕得主的紀錄。此外，１９６１年德國的穆斯保爾獲諾貝爾獎，他在讀博士生期間發現了“穆斯保爾效應”，其博士論文正是獲獎的依據。１９７３年諾貝爾獎得主之一的約瑟夫森，１９７５年奧格·玻爾獲得諾貝爾獎，依據也是他們的博士論文。

記者：您又是怎樣下這個決心的呢？

周瑞金：說真的，讀了這些材料，對照一下我們今天一些博士生的論文水平，我實在汗顏。要培養一流的博士生，首先要有一流的博士生導師，那些憑博士論文獲諾貝爾獎的，背后都有很優秀的導師在指導。再回到博士論文評閱上，今天如果對不合格的論文把關都做不到，那還對得起國家、對得起社會嗎？我還有什么臉面當博導？

正是基于以上這些因素，促使我斷然下定決心：堅持學術標準，對博士學位論文做出實事求是的閱評。我再說一遍：這樣做，也許會得罪一些人，但不會得罪我們的國家，不會得罪我們的人民，我感到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