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鶴守
抗戰期間,重慶南開中學設在重慶沙坪壩,名重一時。各方學子,以人南開為榮。南開學生舉止端莊,走出校門,即便不戴校徽,人家也能認出那是南開學生。社會人士對他們分外尊重:一位學生放假乘車買不到票,車站站長看到是南開的,就特別為他開了綠燈。陶恒生(史書《高陶事件始末》作者,陶希圣之子)不無深情地回憶他考南開:“居然榜上有名,我仿佛一步登天,又好似在夢中,不敢相信。直到今天,我還常常在想,出身于那樣一個不像樣的小學的一個‘渾球,居然能夠考取當時大后方最有名氣、水準最高、學習環境最好的中學,是怎樣的‘異數?倘若當年我因自卑而不敢去考,或考而不取,今天的我又會是怎樣的一個我?”
我作為六十年前該校的畢業生,《沙坪歲月——重慶南開校園回憶錄》的編者,常常自問:南開學生在當時社會中歸人何類?突發奇想:“呵!那不是一群小‘精神貴族么?”
誠然,自近百年前辛亥革命以來,貴族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當時,由于社會把南開說成“貴族學校”,以至該校主任、教育家喻傳鑒為文反駁:“學生入學憑成績,不論門第。”“人學以后,衣著同,膳食同,訓練同,亦未因其來自富家巨室,而予以特殊待遇。”“南開收費并不較他校為高,學生生活亦并不較他校為奢。”“淺見者說,又以為南開校舍宏大,即是貴族學校的特征。但學校系社會事業,負樹人大計,一切建筑自當求其堅固,一切設備,自當求其完善。”一直到近年,尚有南開校友撰文指出:五六十年代北京某些學校和八十年代出現的一批豪華型民辦學校才算是貴族學校,“這類學校中比家庭門第,比家長官職,比家庭錢財……經常聽到的:‘我爸爸是三八年的,你爸爸是那一年的?”我爸爸是正軍級,你爸爸是什么級?之類的話。他們在校里看不起老師,在社會上看不起民眾。‘文革初期一批打著‘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旗號的紅衛兵大多出自這類學校的培養。”
如今,“貴族”稱謂又時興起來了,在道德缺失的社會無非用以炫示擁有權勢和財富。其實真正的貴族是從骨子里長起來的,如章詒和女士所描寫的康同璧母女那樣,即使潦倒,仍不失其高貴的氣質和行止。這可不是時下“貴族”學得了的。“精神貴族”有異于“貴族”或“物質”貴族。至于我稱作“精神貴族”的南開學生是怎么模樣呢?學校怎么培養他們呢?可以從《沙坪歲月》這本書上的形象話語中見到片鱗半爪:
教育家主校。校長張伯苓和主任喻傳鑒以教育為終生職業和追求,在天津幾十年的辦學創立由小學、中學、大學到研究所的南開學校。抗戰時,張伯苓身為國民參政會副議長,中外貴賓、國共領袖頻頻到訪,他卻要將校長辦公室設在教學樓里:“校長辦公室就是為學生、教師辦事的么,沒有學生算什么學校!”胡適引用他所自述:“我既無天才,又無特長,我終身努力小小的成就,無非因為我對于教育有信仰有興趣而已。”
精專敬業的教師。個個都是飽學之士,又能循循善誘。他們立志終生從教,安貧樂道。有的本來可以在大學教書,卻寧愿到中學來,認為中學階段對青年至關重要。學生上課聽得津津有味,“下課鈴響,才如夢初醒,回到現實。”由于師生的投入,在課堂上學生把課業聽懂記住,以至不須課后更多的復習。
高升學率。學生學習認真勤奮。當然,報考南開者眾,只有幾十分之一的錄取率。人校后,考試升級制度嚴格,不管是誰(達官貴人子弟也不例外),考試及補考成績不及格者或留級或退學。故順利讀到畢業者只占六年人讀的四分之一至五分之一(高淘汰率)。故畢業生升大學率接近百分之百,同時考三個大學者大多都被錄取。
體育、美育、技藝活動多姿多彩。校長常說:“不會玩的是傻孩子。”學生下午三點半后離開課堂,參加球類、體操、話劇、京戲、歌詠、器樂、壁報、繪畫、攝影、勞作、無線電等等各種課外活動,培養學生十八般“武藝”,校園一片歡樂聲。各項活動成績斐然。籃球、足球比賽戰勝大學隊,壘球比賽與美軍對陣。音樂演出不亞專業團體,校際比賽迭居榜首。話劇演出過《北京人》《少年游》《娜拉》《風雪夜歸人》等多幕劇,京戲演出過《西施》《坐宮》《女起解》等傳統和新編劇。
寓樂于教,陶冶情操。體育貫穿Sponsmanship(運動家精神),內涵包括FairnaY(公平比賽,光明磊落)原則和Tea一。rk(團隊精神,合作協力)的要求。戲劇演出活動使人獲得藝術的享受,也使人受教育。演員自詠:“捧出心演戲,演戲需人戲。人生欲何求,追求真善美。”校園的歌聲凈化心靈。“月兒高高掛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這個靜靜的深夜里,記起了我的故鄉……”家國之悲在青年學子心上烙下永不能磨滅的刻痕。
抗戰時生活的艱辛和良好教養。敵機轟炸頻仍。“晨光未露,課堂上一課又一課……霧散,向山邊防空洞行進……”“晚上無電,我們在教堂里點了蠟燭做功課,一邊做題目,一邊輕輕唱起來,其中有一曲是“準愿重聽我都納故鄉,溪水流潺潺……”學生穿劃一的校服,男生光頭。素食,菜肴不足。住校,回家交通不便。學校執行嚴格的作息、請假制度。宿舍整潔,床上鋪得像豆腐一樣方方iEeE。設有“鏡箴自鑒”,在校門穿衣鏡旁刻有箴言:“面必凈,發必理,衣必整,鈕必結。頭容正,肩容平,胸容寬,背容直。氣象:勿傲、勿暴、勿怠。顏色:宜和、宜靜、宣莊。”讓學生按此養成衛生習慣和文明舉止。
同窗情深。同學來往從不論對方的家庭背景,甚至不知道、不探問。大家生活在同一個環境里,平等和睦相處。在同學問若說成某人Selfish(自私),就是對他最大的貶損和侮辱。在課業、技藝切磋上,在競賽場所、表演舞臺上,在校園游樂玩耍時光,洋溢友情,“家里的兄弟姐妹都沒有同學的關系熟”。當同學唱和情到濃時,如喻艙居(港臺資深報人)所憶:“繼淹兄如玉樹臨風,倚身橫笛,十指回旋,五音清揚;文圻兄等搖頭晃腦,扣指擊節,瞇眼睜目,高吟低哦;把所有少年維特的煩惱都暫且忘懷了。”
以天下為己任。南開校訓是“允公允能日新月異”。公的教育處處體現在學校各項活動之中。學校最有特色的一項活動是每周邀請不同政治派別、不同觀點的名人來校演講。他們講國際大局、抗戰形勢、時政財經以迄天文地理、文化教育、科學技術、修身養性、立志報國等,無所不包,大大開闊學生的視野。有一次馬寅初演講指名道姓抨擊財政部長孑L祥熙貪婪,給同學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如時事辯論比賽,題目選的大都涉及國際大局。有一次舉行辯論會,選個瑣碎生活問題,校長知道了說沒出息,這是什么時候了。題目后來改成“美國是否應該參戰”,不久,果然珍珠港事變爆發。再如辦壁報,琳瑯滿目,指點校內、國內和天下事。周恩來夫婦來校曾佇足在壁報欄前,“夫人指某報載延安跳舞盛會消息一則,二人相盼。”(重慶《世界日報》,1946年4月8日報導)
如上所述,無甚高論,無非辦學外則不攀權貴,不牟金錢;內則擇徒從優,擇師從優,教育從嚴,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所培養出的學生稱之為“精神貴族”,其實就是具有獨立意志、獨立人格、尊重社會,有責任感的公民,具有遠大目光、高尚情操、豐富學識、平常心態的精英分子。他們有異于沒有頭腦的工具,追逐享受的寶貝。
編者在書中慨嘆:“當年學府的冰清玉潔,是否可作為時下的一面鏡子呢?”或答:“現在時代變了,沒有你的老調唱了。”無論如何,多一些“精神”貴族,少一些“物質”貴族,社會才有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