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振軍
翻開我們目前使用的教科書,人們對于新聞評論特點的認識主要集中在三點:新聞性、政論性和群眾性。對于新聞評論作用的認識也是集中在三點:反映輿論、影響輿論和引導輿論。這樣的結論從學理上說也有道理,但是,如果我們僅僅停留在這樣一個一般化的認識上,而對新聞評論的內在精神缺少必要的認識,那么,我們所從事的新聞評論工作就不可能達到比較高的境界。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必須認識到真正從事新聞評論的人,應該是純粹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新聞評論不僅是他參與社會的一種手段,也是他影響社會實現自己理想的一種途徑,因此在他身上體現了一種知識分子的道德感和使命感?,F代意義上的中國知識分子在社會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用余英時先生的話來說,知識分子不僅具備一定的專業知識和專業技能,更重要的他是一個“社會的良心”,是“人類基本價值(如理性、公正、自由等)的維護者”。如果一個人僅僅擁有前者,那么他還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他充其量只不過是一個有一定知識技能的人,頂多只能稱他為“知識者”,離知識分子還相去甚遠,只有他在社會上為堅持和維護人類的尊嚴與價值不懈努力,他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因此,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是那些將專業理想和社會理想結合起來的人。不管是屈原、司馬遷,還是杜甫、白居易,歷史上這些優秀的文人都秉承了這樣的傳統。北宋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明清之際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無不是強烈社會責任感的明確表述。
由此看來,我們說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并不是什么虛無縹緲的東西,它的具體表現是非常實在的。確切地說,人文精神是知識分子應有的一種情懷,一種精神特征。新聞評論作為一種精神產品,更應該充分地體現這種精神,有了這種精神的激勵,新聞評論才有了生氣。
那么,新聞評論的人文精神應該體現在哪些方面呢?
一、新聞評論應該體現一種啟蒙精神。
五四時期報刊上發表的許多評論之所以能夠震撼人心,主要是因為這些文章體現了一種時代精神,而這種精神就是啟蒙。中國的五四所講的“啟蒙”雖與西方“啟蒙”有一定的聯系,但卻有特殊的內涵,中國的“啟蒙就是以理性的精神來打破幾千年來禁錮著中國人思想的專制主義與蒙昧主義。”(李慎之《重新點燃啟蒙的火炬——五四運動八十年祭》)用當時人的話來說,就是要“以現代知識”來“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一種新態度”。
正是五四的啟蒙精神才開創了中國現代社會的新篇章,可以說沒有五四那一代人世界性的眼光,中國人就不會從千年的帝國睡夢中覺醒。有人曾經指責過五四一代的“激進”,可是沒有這種態度鮮明的“激進”,新思想又如何能發揚光大。五四一代的功績主要體現在向國人傳播新的思想新的理念上。陳獨秀當年著名的政論文章如《敬告青年》、《憲法與孔教》、《法蘭西文明與近世文明》、《本志罪案之答辯書》、《文學革命論》等文章,極力提倡西方自由、平等、博愛、人權的思想理念,大聲疾呼“建設西洋式之新國家,組織西洋式新社會,以求適今世之生存”。在擁護“科學”與“民主”方面,陳獨秀態度上十分堅決,在1919年發表的《新青年罪案之答辯書》一文中,他說:“我們現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黑暗,若因為擁護這兩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壓迫,社會的攻擊笑罵,就是斷頭流血,都不推辭。”科學與民主的理念在今天來看是十分平常的口號,但在當時提出這樣的口號卻要冒很大的風險。這說明做一個啟蒙者也要有非凡的膽識。也正是由于陳獨秀敢為天下先,《新青年》才成為當時青年人喜歡的刊物。
二、新聞評論應該體現一種批判精神。
知識分子既然是社會的良心,那么,他對于現實生活中的假、丑、惡,就要敢于批判。魯迅與同時代的作家相比,他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對于國民性始終如一的批判,他的《狂人日記》、《阿Q正傳》對國人靈魂的剖析,有著他人難以超越的深刻。20世紀30年代,當一些人提倡把小品文寫成與現實無關痛癢的“小擺設”時,魯迅明確地指出:“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血路的東西?!薄昂螞r在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時候,誰還有這許多閑工夫,來玩賞琥珀扇墜,翡翠戒指呢?!濒斞冈谧约菏四甑膭撟魃闹?,僅雜文就有八十萬字,可見雜文在魯迅創作中的地位。而這些文章大都發表在當時的報刊上,在現實中發揮了重大的作用。魯迅自己也說,他的雜文“論時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類型”,還說雜文應當是“感應的神經”、“攻守的手足”,要對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和抗爭”。
40年代,解放區的丁玲在《我們需要雜文》一文中認為:“即使在進步的地方,有了初步的民主,然而這里更需要督促,監視,中國所有的幾千年來的根深蒂固的封建惡習,是不容易鏟除的,而所謂進步的地方,又非從天而降,它與中國的舊社會是相連結著的?!倍×嵴J為在當時的情況下即使在解放區這樣的地方,仍要發揚魯迅先生的精神,要敢于拿起筆向黑暗開戰,這才算是盡到了作家責任。她說:“魯迅先生死了,我們大家常說紀念他要如何如何,可是我們卻缺乏學習他的不怕麻煩的勇氣,今天我認為最好學習他的堅定的永遠的面向著真理,為真理而敢說,不怕一切。我們這時代還需要雜文,我們不要放棄這一武器。舉起它,雜文是不會死的。”(丁玲《我們需要雜文》載1941年10月23日《解放日報》)正是在魯迅精神的鼓舞下,丁玲開始反思解放區作家的角色和任務問題,她說:“作家并不是百靈鳥,也不是專門唱歌娛樂人的歌妓。”作為一個作家應該忠實于自己的思想感情而不是聽命于任何領導,他的作品應該是用他的心完成的。在他寫作的時候“他只知道根據自己的世界觀去看事物,去描寫事物,去批判事物”。她覺得那些“希望作家能把癬疥寫成花朵,把膿包寫成蓓蕾的人,是最沒有出息的人——因為他連看見自己丑陋的勇氣都沒有,更何況要他改呢?”她認為作家的工作和醫生相似,“假如醫生的工作是保衛人類肉體的健康,那么,作家的工作是保衛人類精神的健康——而后者的作用則更普遍、持久、深刻”。這些觀點和五四時期魯迅的觀點是多么驚人的一致,魯迅當年不是也把改造國民性作為文學的第一任務嗎?可見,在魯迅逝世以后,丁玲又自覺地拿起了魯迅的武器,自覺地擔當了魯迅遠沒完成的啟蒙任務。丁玲認為“作家除了自由寫作之外,不要求其他的特權。他們用生命去擁護民主政治的理由之一,就因為民主政治能保障他們的藝術創作的獨立的精神。因為只有給藝術創作以自由獨立的精神,藝術才能對社會改革的事業起推進的作用”。(丁玲《了解作家,尊重作家——為〈文藝〉百期紀念而寫》載1942年3月11日《解放日報》)也正是丁玲這種精神,使丁玲完成了《三八節有感》、《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院中》這樣有思想深度和批判力度的雜文和小說。
三、新聞評論應該體現批評者的獨立精神。
獨立精神應該是知識分子人文精神的主要內涵。中國古代的文人多生存于體制之內,不管仕與隱都與朝廷有著密切的聯系,江湖之遠也好,廟堂之高也好,國就是家,家就是國,知識者無法擺脫家與國的束縛,而這個“家”和“國”又無不與森嚴的等級制度相連,因此,知識者的獨立性非常有限。盡管如此,還是有一些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不顧個人的安危在積極思考,不時發出獨特的聲音。著名報人徐鑄成就認為報紙是“人民之喉舌,社會之公器”。他很看不起“誰來就依附誰,新聞和文章都不接觸政治問題,不面對現實”的報紙,他推崇“明是非,辨黑白,刀鋸在前,斧鉞在后,決不歪曲事實,改變一字的褒貶”(《警告讀者》,1948年9月9日)作為一張在民間非常有影響的報紙,它應該充分反映人民的疾苦,充分表達人民的心聲,因此,它的立場應該是民間的而不應該是官方的。徐鑄成曾明確說過:“我們是向下看的報紙。作為一張民間報,就應該誠心誠意代人民說話,為人民服務。”“我們只問所說的話,是不是老百姓所說的話?有沒有偏見,對一般社會的影響又怎樣?”(《警告讀者》)為民立言,為民代言是徐鑄成社評的重要特色,也是他成功的重要原因。為了保證文匯報的民眾立場,徐鑄成決不接受來自任何方面的政治性投資和津貼補助。
以上所舉事例,雖是上個世紀的事,但從這些人身上所體現的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在今天仍然有著巨大的現實意義。今天的新聞工作者該怎樣繼承上個世紀知識分子的優秀傳統?該怎樣在新聞評論的寫作中發揚知識分子的啟蒙精神、批判精神和獨立精神?確實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參考書目:胡文龍主編《中國新聞評論發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