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落葉

程小雨

以前是從未留意過的，春華秋實、一枯一榮，那是在我們還沒有學會觀察生活之前，就被灌輸進腦子里的。

從呀呀學語的時候起，我們的腦子就被不斷地灌輸進不同的東西——最親的男子是爸爸，最愛的女子是媽媽；白天能看見太陽和云彩，夜晚能看見月亮和星星，如果太陽云彩月亮星星都沒有，那便是天陰了；天陰了會下雨，出門的時候，最好準備著雨傘……

當然，除了這些，還有很多在學校里系統的、批量化灌輸的。比如：全中國，上小學一年級的孩子，都在教室里大聲的念：“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群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我記得那一課的插圖，是幾只小螞蟻，把一片枯黃的落葉搬運到小河里，它們把落葉當成小船，乘著它到河對岸去。

于是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秋天，必是一個落葉紛飛的季節。

秋天里，天空是高遠澄清的，萬里無云的日子很多，可是沒有大雁飛過。我們在南方，彩云之南。聽說冬天的時候會有海鷗飛來，但不在我所在的城市。大雁和海鷗，我都沒有見過，會遷徙的候鳥，只有燕子是我所熟悉的。

在老家的時候，燕子是經常看見的。碧空里，有上下翻飛，卻緊緊相隨的兩個小黑點，那必定是一對相愛的燕子。有時候在一條小巷里走著，會有燕子擦著地面飛過，距我就只有幾步遠，很親切的感覺。

比起課本里的大雁傳說中的海鷗，這才是我的生活。

不過我懂了，在有些地方，秋天到了，大雁就要離開了；在有些地方，冬天到了，海鷗就要回來了；在我住的地方，一年四季里，除了很冷很冷的那幾天，燕子的身姿，總是會在我們眼底掠過的。

而對秋天的描述，在我所生活的城市，也是有別于課本里或傳說中的。

秋天，該是收獲的季節，是落葉紛飛的季節，從我上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被這樣告之的。

等到長大了些，我才發現，收獲的日子并不是在秋天。

水果的成熟，大多在春夏交替的時候。而稻谷和玉米的收獲，也多在夏末就已經結束了，這是最主要的兩種農作物。收獲的時候，在我眼里，是土黃土黃的一片，塵土飛揚，還有農民的揮汗如雨。用手搭起涼棚，看遠遠的那朵云移近了多少，什么時候陰影才能籠住他們的身體。

還有其它一些作物的收獲，陸陸續續也會持續到秋天。然而我的生活與它們接觸太少，并不清楚它們是幾時裝進了農舍的。

秋天了，按理應該有蕭條的景象了吧?

北方的朋友說，他們那個城市，一進秋天，行道樹就開始紛紛落葉，不幾天下來，整個街道就看不見一絲綠色了。我心里暗自得意，為了我們四季常綠的環境。我想，要是街道上只有灰、白、清，和一些裝飾門庭的色彩，那多單調、沒有生氣啊。

可是時間久了我才感覺到，優越的環境往往使人麻痹，而四季的交替未必不是如此。也許，真正單調的并不是北方的一季，而是南方的一年。

于是我就開始祈禱著——落葉吧!在碧空如洗的秋天，在候鳥遷徙的瞬間，讓一片片枯葉作最后一次舞動，那是荊棘鳥最凄美的鳴唱。也許是該有那蕭蕭的一季，襯出我暖色調的毛衣。而來年，才更能體會到點點新綠的驚喜。

可是我盼了一個秋，又過了一個冬，行道樹上的綠色依然繁茂，即使有些落葉，也無法達到我可盼的蒼勁。

天冷的時候，我總是穿上白色的毛衣或外套，充當北方飄飄的雪。

去年的冬天很怪異。冷天不多，整個冬季，加起來不過一個月左右，與往年相比，卻是異常的冷。然而春也來的早，匆匆地就接替了冬的腳步。

那天我穿一件淺綠色薄衫，米黃色直筒休閑褲和一雙輕便的帆布鞋，并沒有去踏青，只是在街道上隨意地走。

陽光挺溫和的，瞇著眼睛去看的時候，會感覺自己成了一只卷在屋檐下慵懶的貓。有風吹動，頭發亂了，我伸手輕輕一捋。這時候一片樹葉被風吹卷著，撲到我的懷里。我想起了席慕容的《一棵開化的樹》：“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當你走近/請你細聽/那顫抖的葉是我等特的熱情/而當你終于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那么這一片落葉，是否會是與我的前世有著一段情緣的樹，求春風，送到我懷里的信息呢?

我捏著它枯黃的葉柄，慢慢地轉動著，抬頭尋找那一棵讓風捎來信息的樹。卻忽然發現，在這春的世界里，樹上的葉子，竟凋落得寥寥無幾了。

這一發現讓我感到十分驚異。以前是從未留意過的，春華秋實、一枯一榮，那是在我們還沒有學會觀察生活之前，就被灌輸進腦子里的。從沒有去探究過，從沒有去追思過，那樹上的葉，在秋冬不落，卻是在哪個季節凋落呢?原來，是春季。

小小一片樹葉雖無心靈，但是它對生命的眷戀與熱愛，卻是和人類一樣崇高的。

不論是迷霧蒙蒙的秋，還是寒風凜凜的冬，它們都依然固守在樹的枝桿上。這和你我一樣，只是想多看幾眼世界的紛繁，多經歷幾場風雨的洗滌，卻終究敵不過歲月的更替，在那新一輪的盛繁即將開始的時候，紛紛落盡。

這就是春天的落葉，無私無畏的落葉。

它懷著對生命的無比眷戀，懷著對新一年的無比向往，回頭看了樹桿最后一眼，終于決然而落。在它離開的地方，不久之后必然會鉆出一個探頭探腦的小綠點點，落葉的走，也就是為了新生命的到來。越過秋天，便是為撐到這一天的來臨。

這新舊交替的一刻是令人悲痛的，是令人欣喜的，是令人感恩的，卻并無幾人能夠識得。而落葉卻一年一年照舊地做著，并不是為誰的識得。

這一片撞進懷中的落葉，仍在我的指尖轉動著。若它真的與我的前世有著一份情緣，就請讓我把它帶走吧，制成一只書簽，長久地與我相伴，也時時地提醒著我，它是一枚春天落葉。

然，世間萬物，還有多少是與往常被灌輸的思想相異的，還有多少是我不曾揭開真實面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