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里傳出英雄生命里最后的絕音

陳　乘

八層大樓轟然而傾，一條粗大的橫梁將陳桂華和他的戰(zhàn)友江春茂壓倒在虛墟中。四周越來越燙，粉塵嗆鼻的空氣越來越稀薄，苦待救援的漫長的20多個小時里，身為衡陽市消防支隊石鼓中隊副中隊長的陳桂華忍著劇痛，不斷給江春茂以求生的信心：“好兄弟，一定要好好活著出去！”在江春茂獲救生還前四五個鐘頭，陳桂華最后說了一句：“你一定得堅持住，你還年輕啊！”緊隨著四周一片沉寂。

湖南衡陽“11·3”特大火災(zāi)坍塌事故中，20名消防官兵殉職，山河嗚咽。全部遇難官兵中，只有陳桂華從火場廢墟下傳出惟一一道生命絕音。

“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心里裝著的仍是戰(zhàn)友的安危！”一字一句破譯烈士的叮嚀，陳桂華的妻子曾娟早已眼淚流干。烈火熊熊，烈士踏長歌漸行漸遠；思念如海，往事在曾娟心頭不堪回首……

匆匆，一見鐘情的愛戀太匆匆

2003年11月3日，一股濃煙在雁城衡陽沖天而起，8點27分，衡州大市場里的永興商住樓突然在烈火中整體垮塌……曾娟不斷撥打陳桂華的手機，一片焦躁中，也沒接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

這天上午一上班，曾娟的一位同事告訴她，衡州大市場起火了，衡陽市區(qū)的4個消防隊都去滅火了，聽說還垮了樓，有消防官兵壓在了樓底，打個電話給你老公問問情況。手機通了，一直沒人接。“天啊！難道桂華出事了！”

其時，陳桂華的手機早已交戰(zhàn)友戴俊林保管，戴俊林知道隊長壓在了廢墟下，生死未卜，見顯示的是曾娟的號碼，戴俊林不敢接，他不知向曾娟說些什么。曾娟又發(fā)出了一條條情真意切的短信：“親愛的，你深愛的妻子在等著你平安歸來，你一定要平安歸來！”還是沒有回音。讀到短信，戴俊林的心一陣比一陣緊，他默默地祈求隊長大難不死。

無奈，曾娟只好趕到出事地點，現(xiàn)場被封鎖了，她又趕到中隊。“你們有沒有看見陳桂華？”戰(zhàn)友的答復(fù)閃爍其詞，有的說陳隊絕對沒事，有的說陳隊已送往醫(yī)院了。曾娟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在衡陽市的醫(yī)院一家一家找了個遍，仍舊沒有陳桂華！

遠遠望去，火場煙霧籠罩，陳桂華憨厚的笑容似乎觸手可及，他那滾燙的情感在曾娟的記憶中越來越清晰。

1976年9月，陳桂華出生于湖南省寧鄉(xiāng)縣沙田鄉(xiāng)五里堆村一個貧困的農(nóng)民家庭。窮人的孩子早當家，1995年高中畢業(yè)后，為給家里減輕負擔，19歲的陳桂華毅然報名參軍，先后服役于湖南省耒陽市、衡陽市珠暉區(qū)的武警消防部隊，2002年年底調(diào)到衡陽市消防支隊石鼓中隊，任副中隊長。

在珠暉中隊任職期間，25歲的陳桂華收獲了甜蜜的愛情。2000年盛夏的一個早晨，陽光一出來便火辣辣的，在一家早餐店，一身迷彩服的陳桂華吸引了曾娟的視線，那是18歲的曾娟情竇初開時最向往最有親切感的一種服飾。曾娟容貌出眾，同樣也秀出了風采，奪人眼球。四目相對，那頓早餐溫馨而短暫，道別時，陳桂華的手機里存下了曾娟的呼機號碼，得知曾娟是中隊旁的珠暉區(qū)第五塑料廠的質(zhì)檢員，陳桂華趁熱打鐵：我們是鄰居，常來常往！

第二天，曾娟如約串門了，幾個毛頭兵嘻嘻哈哈：“隊長，嫂子來了！”陳桂華站在一邊搓著手低著頭傻樂，曾娟雙頰微紅，也不辯解，只覺得心里甜沁沁的：一見鐘情原來是這個味道。

第一次深入交談，陳桂華坦誠相告：“愛你就不應(yīng)向你隱瞞什么，我老實向你交待，在耒陽當兵時我有過一次初戀。”曾娟說：“我理解你，那時你的感情生活肯定很空虛，我要接受你便接受你的全部，怪誰呢？怪只怪我當初不認識你。”陳桂華高興地跳了起來：“理解萬歲，我的好老婆！”曾娟低下頭：“別高興得早了，誰答應(yīng)做你老婆了？”陳桂華斬釘截鐵回答，這樣通情達理的妹妹他絕不會錯過。

戀情公開后，曾娟的同事多次勸她：“你還小呢，你們年齡相差整整７歲，是不是鬧著玩的？”曾娟正色道：“我是認真的！”曾娟對陳桂華的第一印象是，雖然矮點黑點，但人本分、正直，值得托付終身。她追問陳桂華對自己的印象如何？陳桂華說：“看到你就喜歡你，喜歡就是喜歡，沒什么理由可講！”

陳桂華最崇拜的是“石光榮”，當他看完《激情燃燒的歲月》后，他的戀愛多少也烙上了“石光榮”風風火火的印記。陳桂華長期堅守崗位值班，與曾娟聚少離多。生活中，心懷愧疚的陳桂華百般呵護他心目中的“褚琴”，有時毫不顧忌男子漢“面子”，連曾娟的內(nèi)衣也洗。但只要涉及軍營事務(wù)，他和曾娟便沒有了商量的余地。

曾娟與陳桂華最浪漫的時光是在湘江邊走走，走累了，吃頓夜宵，有小姑娘上前賣花，陳桂華每次都要給兩三塊錢，但沒有一次收下花朵的，“孩子真可憐，留下花她還可以再賣點錢！”

從2003年３月舉辦婚禮至今才８個月，貼在新房前的大紅喜字已褪變成白色，這讓曾娟傷心不已：“紅喜字變成了白喜字，莫非冥冥之中真有注定。”

2002年年底，陳桂華、曾娟拍結(jié)婚套照。那是個禮拜天，陰冷的天突然轉(zhuǎn)暖，倆人興奮異常。拍照前要化妝，陳桂華口沒遮攔開起玩笑來：“我這一生也許只要化兩次妝，一次是結(jié)婚留影時，一次是到火葬場……”曾娟罵道：“你這張烏鴉嘴！”誰也沒想到，陳桂華此生果真只化了兩次妝。留下的結(jié)婚照，也是她和曾娟惟一的一組生活照。

他滅的是火，心頭燃燒的也是火

2003年11月3日晚上，皓月當空，曾娟久久徘徊在廢墟外圍，歸雁的叫聲凄切，清冷的淚花不停地流了下來：“桂華，你到底在哪里，你還好嗎？”

“讓我進去看看好不好？”見救援還在緊張進行，曾娟央求道。

“不行啊，嫂子！”執(zhí)勤民警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請你不要干擾救援，那樣，生還的可能性就會大一些。”

夜深天冷，陳桂華的父母、戰(zhàn)友和老家的人全來了，他們默默陪著曾娟，遙望天上閃著寒光的星星，陳桂華的閃光點不時蹦在大家的嘴邊。

從寧鄉(xiāng)縣沙田鄉(xiāng)通往五里堆村的砂石路，原來坑洼不平，一下雨便滿是泥濘，姜正友記得清楚，這路上鋪下了陳桂華挑來的砂石。1999年，村里決定修這條路時，正就讀于武警昆明指揮學院的陳桂華回他的“蘑菇屯”休假，他二話沒說，打著赤腳上了工地。姜正友勸他，你現(xiàn)在身份不同了，成了一名軍官，干這粗活，吃得消么？陳桂華吼起來：“啥叫吃不消呢，我是從這山里滾走出去的石頭。”陳桂華用汗水作答，一連在工地上干了10多天。同村的幾位大學生受其感召，也加入到了修路的行列。

陳桂華的父母握緊了曾娟的手，兒子吉兇未測，他們擔心兒媳傷心過度。這是一對樸實的農(nóng)家夫婦，曾娟到寧鄉(xiāng)初見公婆返回衡陽時，他們追了兩公里山路，硬把20個雞蛋塞在曾娟手中。家里至今只蓋了兩間平房，值錢的東西是一臺彩電，那是兒子參加工作后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下孝敬父母的。

2002年11月１日，岳父因車禍去世，老來喪夫的岳母成了陳桂華心頭最大的牽掛，每次上岳母家，陳桂華總要扛一箱水果，他對曾娟說，如果提幾斤水果，媽媽吃完了肯定舍不得再買，這樣，也夠她老人家吃上十天半月了。可是，就在陳桂華給岳父做完周年的第三天，噩耗傳來，岳母李全英昏倒過去，被送往醫(yī)院搶救，醒來的第一句話是：“多好的孩子，上天不公啊！”

一位貴州的退伍兵也千里迢迢坐飛機趕來了。他叫石軍，曾當過消防兵的他意識到戰(zhàn)友生還希望的渺茫，他走到埋壓陳桂華的廢墟前，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熱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石軍是陳桂華在耒陽服役時的戰(zhàn)友，初到湖南的他，因水土不服，身上長瘡，且適應(yīng)不了湖南的低溫天氣。身為班長的陳桂華一聲不吭，每晚爬上石軍的床，堅持替他捂熱了整整一個月的被窩……石軍發(fā)現(xiàn)后說：“班長，我身上有瘡！”陳桂華說：“不要緊，大家同吃一鍋飯，難道不能同睡一張床？”石軍還想爭辯，陳桂華擺起“譜”來：“我是班長，就睡不得你的被窩？”

演練時，消防兵做的是“玩火游戲”，曾娟總覺得很神秘。一次，珠暉區(qū)一棟八層高的居民樓失火，她跟著去看了回現(xiàn)場，身為一隊之長的陳桂華沖鋒在前，只身扛著水帶，爬上了樓頂。水帶進滿水后變得笨重，好幾回，陳桂華一個趔趄，險些栽了下來，曾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第一次感受到丈夫這一行的危險性。以后陳桂華每次出警，曾娟總要在隔兩個小時后打個電話過去，那時候，該忙的都忙完了，直到丈夫報了平安，在一聲珍重中，曾娟才放下了牽掛。

“如今，我對你的牽掛為什么得不到回音呢？”曾娟喃喃自語。在眾人的勸說下，11月4日凌晨三點多鐘，曾娟才回了家，無邊的孤寂緊緊裹住她。曾娟抱著她和陳桂華的結(jié)婚照，獨自坐在床上，窗子外是雪白的月光，她的回憶也開始變得蒼白無力，心里除了害怕還是害怕，也不知道什么是心疼了，她捱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雁去聲聲冷，單飛的天空一片灰白

天漸漸亮了。到了11月４日早晨，有人通知曾娟，失蹤官兵家屬到電力賓館集合。曾娟淚如泉涌：“桂華啊，你真的就這樣撇下我去了嗎？”

上午，石鼓中隊中隊長鐘林林的遺體找到了！11月3日鐘林林殉職的那天，正是其妻子劉丹萍的生日，他托禮儀公司送去了19朵火紅的玫瑰，以見證他們愛情的芬芳。鐘林林還打電話告訴妻子，要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比陳桂華大兩歲的鐘林林走得很壯烈，他至死也沒放下手中的水槍，水槍里噴出的水經(jīng)過烈火烘烤變得滾燙，鐘林林幾乎被燙熟了。一天前還是談笑風生的好兄長啊，兩家子不時在一起聚餐，曾娟逗逗鐘林林的幼子，和劉丹萍下下五子棋，悄悄抱怨各自的丈夫不顧家！轉(zhuǎn)眼陰陽兩隔，曾娟心里沉痛無比。

11月４日中午，事態(tài)出現(xiàn)轉(zhuǎn)機，經(jīng)過27小時的搜救，江春茂奇跡般生還了，他重見天日的第一句話是：“快給我水喝，快救陳隊，他就在我被埋的地方不遠！”絕望中的曾娟心頭升起新的希望，她跑到南華醫(yī)院，見到了神志清醒的江春茂。江春茂開口便說：“嫂子，我對不起你。”曾娟心里一緊。江春茂說，陳桂華和他埋在一起，大概相隔三四米遠，自己被埋的地方有個空間，通過縫隙，他看見陳桂華半邊身子被壓在橫梁下，臉上撕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淌，一條腿骨折了，看上去十分痛苦，但他沒有呻吟一聲。五六米深的廢墟下，他們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覺得空氣中粉塵越來越濃，彼此感到呼吸越來越艱難。

開始，他們相互打氣，陳桂華說：“好兄弟，一定要好好活著出去！”江春茂說：“我快不行了，我呼吸好困難！”倆人相互用言語鼓勵。江春茂說：“我的腳好痛！”陳桂華告訴他，一定要想辦法把腳挖出來，一定不要睡著了，睡著了覺察不了周圍的變化就麻煩了。因為陳桂華的脖子被牢牢卡住，他幫不了江春茂的忙，當他看到江春茂終于把腳挖出來后，欣慰地笑了。時間過得真慢！陳桂華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江春茂感到不妙：“隊長，萬一你光榮了，要不要給嫂子帶句話？”陳桂華馬上回答：“別胡思亂想了，我們都能活著出去！”在江春茂被解救出來大約四五個小時前，倆人作了最后一次對話，江春茂說：“好難受的，我不行了！”廢墟外翻動的聲音越來越近，陳桂華說：“有希望了，好兄弟，挺住！家里的白發(fā)父母在等我們啊。”過了一會，陳桂華才說：“我也快不行了，但你一定得堅持住，你還年輕！”廢墟上頭，濃煙彌漫，救援戰(zhàn)友的手跟死神賽跑著，一雙雙手挖破了，血跡斑斑；廢墟里頭，卻再沒有了生命的對話。

江春茂的追述仍讓曾娟開心，“桂華還活著，哪怕他出來后斷手斷腳，只要人在，我也樂意服侍他一輩子。”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讓曾娟絕望了，11月４日下午４點多鐘，陳桂華找到了，在廢墟中深埋了31個小時的知心愛人永遠閉上了雙眼，三個小時后，陳桂華的尸體才被戰(zhàn)友小心翼翼地從橫梁下移出來……摘帽、肅立、淚流滿面。

“你答應(yīng)要呵護我一輩子的，你還答應(yīng)等你轉(zhuǎn)業(yè)后，我們就回寧鄉(xiāng)老家過男耕女織的平和生活，你怎么說話不算數(shù)呀！最后時刻，你想過我嗎，你怎么半個字也沒提及我呢？”曾娟欲哭無淚，“桂華啊，我們結(jié)婚才８個月呀，我21歲的天空從此一片灰白！沒有了你的愛，我在哪里存在？”

回想著與陳桂華結(jié)婚后，曾娟曾有過身孕，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胎兒生下來可能不健康，曾娟找陳桂華商量流產(chǎn)，陳桂華說：“我尊重你的選擇，反正我們還年輕，日后的機會多著呢。”沒想到，他們沒有了日后，曾娟喃喃地說：“桂華啊，我們來世還做夫妻，替你養(yǎng)個將來能扛槍的健康寶寶，好嗎？”曾娟的眼淚打得江春茂的心都是痛的，他愧疚不已地對曾娟說：“嫂子，我對不起你，我為什么不向隊長討一句托付給你的話呢？我現(xiàn)在明白了，隊長是怕我失去求生的信心啊！我想，他把對你的思念咽在了心底。”

2003年11月９日，全國消防宣傳日，衡陽火災(zāi)死難烈士追悼大會在雁城舉行，陳桂華生前的戰(zhàn)友越來越多，他們僅僅是想對曾娟說一聲：桂華是我們的好兄弟，兄弟不在了，嫂子，我們永遠愛你保護你！他們拉著陳桂華老父老母粗黑的手說：爸、媽，桂華走了，我們都是二老的兒子！

衡陽市石鼓區(qū)的下崗職工張建民、喬紫云夫婦也來了，在他們家陷入困境的時候，是陳桂華資助其女兒張莉重新回到了課堂，連續(xù)三年，陳桂華用他微薄的薪水交齊了張莉的學費。終于又看到了陳桂華熟悉的笑容，只不過是在遺像上，張建民眼淚沒有斷線，他灑了三杯自家釀制的上好谷酒，哽咽著說：“恩人啊，天堂里沒有火警危樓，一路走好！”

湘江無聲。記者尋訪曾娟是在11月7日，立冬前一天，雁城迎來了年內(nèi)最后一場秋風秋雨，曾娟孤獨的身影匯入茫茫雨霧中。2003年秋去冬來的衡陽，低沉地盤旋著一曲濕淋淋的愛情悲歌……

后記：

婁底礦難中聶清文一封礦帽遺書，讓我們感受到了卑微的偉大；衡陽“烈火英雄”陳桂華在廢墟中反復(fù)給戰(zhàn)友鼓勁，一句“好好活著”，讓我們又讀到了生命在最后一刻用關(guān)懷、豁達的方式釋放出的凝重。

困在無邊的黑暗中，首先考慮的不是自身安危，種下的是一種絕地超脫的頑強信念，生命之光融入熊熊烈火，燭照處，分明是一塊閃閃放亮的真金啊！烈士能在“烈火中永生”，他所爆發(fā)的感人力量，不是一朝一夕能積淀下來的。廢墟里巨大的橫梁壓不垮陳桂華揚起的精神旗幟。

破譯陳桂華在絕境中留下的叮囑，生命最后的燦爛升華到了這樣一個層次：活著，真好；活在別人的心頭，無比的高尚！衡陽20名遇難官兵的血肉之軀回歸到了沃土，他們的操守卻隨雁城叫天的歸雁正激蕩在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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