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裕菜
我的辦公室位處八樓,窗外不遠處橫著兩座小山。也許因為案牘事務瑣碎,我雖日日夜夜見著這兩座小山,卻絲毫不覺得山高月遠。陰歷年之后,山間慣常下濕冷的春雨,幾個料峭的黃昏里,烏鴉鴿子飛來又飛去,我向外頭探探,感到江湖寥落,又埋首于電腦屏幕和公文之中。
一天我又在這小籠也似的窗前,讀本雅明傳世的經典文章《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其中向來看似平順的某段忽然有了新的意義:“靜歇在夏月正午,沿著地平線那方山的弧線,或順著投影在觀者身上的一節樹枝——這就是在呼吸那遠山,那樹枝的‘靈光?!北狙琶鞫x“靈光”為遙遠之物的獨一顯現,雖遠,仍如近在眼前。這篇文章旨在解釋為什么現代社會中藝術作品失去它們的靈光,他認為復制技術使藝術作品與大眾間的距離感消失,神秘的面紗被揭露了,因此靈光也就消逝了。此文所衍生的美學與哲學討論不知凡幾,而這一小段關于山景的文字其實也隱隱呼應了康德所言的“升華”。
我反復讀著雖遠似近的山與樹的靈光這段話,不禁抬頭看那兩座小山。樹林子雖綠著,我卻一點兒也沒有寧靜祥和之感,遑論升華。我感到它們的謙卑、家常與世俗。它們與我幾乎雞犬相聞,已經成為辦公室的一部分。唉呀,太近了,我想。它們的魅惑已經消失了。
也許是我日復一日的作息損耗了它們的靈光,也許它們融入我瑣碎的日常時間,因此成為平板的背景剪貼。也許是我紅塵的眼睛看不見高峰皓月。
張愛玲說得好,紅玫瑰沒到手,是心口的殊砂痣,得手了,就只是墻上的一抹蚊子血。我極力望著山,巨大的齒蕨葉清清楚楚,相思樹無論何時都迷迷蒙蒙。我看見它的明暗細節,它的線條細致,但不是一幅屏息完成的工筆畫,反而像是我的一節頭發,掉在桌上可以隨意撥弄。
我四下望望周遭的及身之物,感到自己果真活在沒有靈光的地方?,F代社會中靈光消逝得緊,我擁有的大小事物都是量產品。一屋子堆滿旅行時買來的廉價復制商品,蠟染的桌巾也有,木雕的菩薩也有,紙制的燈籠也有,小小的異國情調混雜了幾米的杯子,Q00填充娃娃、史奴比背枕和黑白的藝術海報。它們有的來自遙遠的他鄉,有的就在馬路對面的屈臣氏和統一超市。我勉強記得購買它們的場合,但是它們當初如何以某種莢感經驗觸動了我卻不得而知,現在看來,它們構成的和諧與安適令人莫名其妙。即使來自最遙遠、今生恐怕無法重訪的異國的毯子,也在日復一日的磨蹭之間,消磨了它的異域性,逐漸成為視而不見的日用品,哎,其實就是一塊花布罷了。
現代生活真是個反魔咒,將一切魔魅除盡,使之納入常軌,平淡無奇。我坐擁諸多物事,但是心知肚明,世上已經沒有會飛的魔毯了。除了按部就班地活著,我只能在遙遠的、尚未到手的事物中尋找若隱若現的靈光。
如此,能夠天天有兩座山在窗外備受忽視,望著它發呆時,絲毫不以為意,這種悠然見山的無心狀態,恐怕是僅剩的莫大奢侈了。